第一次葬禮

2012年7月21日，禮拜六，香港紅磡。參加完自己的葬禮，陳偉霖走出了萬國殯儀館孝思堂，這天，也是他的30歲生日。

事實上，我沒有看到他離開的場景。因為葬禮進行到中途，媒體就被先行“請”出了殯儀館。我們到萬國時，葬禮尚未開始，“死者”陳偉霖正在一旁接受媒體群訪。盡管事先有心理準備，親眼見到他還是本能地抗拒。他穿著T恤、短褲，理個蘑菇頭，像極了香港藝人“八兩金”，全身露出的皮膚分布著一塊塊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他一邊說話一邊敲打著后背，那是動過手術(shù)的部位。

一個人沒法選擇要不要出生、怎么出生，結(jié)婚生子很可能受命于父母，一生終了怎么離開這世界也未必盡如己意。所以從小患有黑色素瘤、不斷被提醒死期將至的陳偉霖決定辦一個合自己心意的葬禮。他認為每個人都可以在死前預(yù)演自己的葬禮，以能代表自己的方式，如小型音樂會、分享會、演講、展覽等，把自己的價值觀或生命感受傳遞出來，真正實現(xiàn)自己的“遺愿”外，也減輕家人的壓力。據(jù)說他跟萬國殯儀館交涉半年多，終于如愿。

孝思堂掛著的挽詞是“死不足惜”，而香港記者的提問大多圍繞“生”來展開：有沒有努力去找醫(yī)生，有沒有試過中醫(yī)，醫(yī)生都怎么說的，辦這次葬禮父母是否支持，等下會唱什么歌，對人世是否感到留戀。“死者”陳偉霖應(yīng)答如流，一旦出現(xiàn)冷場他還會迅速左右擺幾下頭，搜尋下一個可能的提問者。

我終于找到一個間隙，問他是否覺得這世界不夠公平。陳偉霖說，你一定是以為我覺得這世界不公平，沒有什么不公平，大家都要死的嘛。“問題是你認為人活著的時候是否不公平？”“歸根到底有什么分別呢？”沒有分別嗎？他的英文名是William Outcast，Outcast的本意就是“被驅(qū)逐的人，無家可歸者，廢物”。也許是玩笑，但怎么可能一點痛感都沒有？

葬禮開始，由陳偉霖的朋友主持，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是默哀。5分鐘后結(jié)束，音樂響起，陳偉霖走向這場他一手策劃的“生前葬”，挽詞換成了“走得招積”——“招積”在粵語中有“得意囂張”的意思。接下來，他把葬禮變成了脫口秀+演唱會。“我選了6首歌，其中3首是朋友對我的看法，例如《紅日》，他們覺得我思想正面，充滿陽光（據(jù)說朋友們稱他為‘陽光先生’）；另外3首是我的回應(yīng)，例如《生命有價》，代表了我對生命的態(tài)度。”Beyond的歌，他的確唱得不錯，不時還有些蹦蹦跳跳的動作。

我們一伙媒體人身在后排視線被擋，只好站上椅子“高瞻遠矚”。問邊上認識的香港記者，陳偉霖會不會太“招積”，真在活動中途自殺。萬一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們該怎么應(yīng)對？她說，怎么可能？這是他的新書發(fā)布會而已！——在此之前，陳偉霖在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我的遺書》已經(jīng)亮相香港書展。

“那你覺不覺得那些問題太不相干，他都已經(jīng)說‘死不足惜’了，還問怎么看病。”“哪有，你還以為他真看透了嗎？”在我看來，至少問父母是否支持生前葬是太不相干了，他真正不得不面對的始終是他自己。這場葬禮所用的祭品也與眾不同，是他朋友們自制的紙杯蛋糕，蛋糕上印著他的卡通形象。陳偉霖說，希望朋友們把“他”吃掉，經(jīng)過消化，把不愉快的部分排走，留下他們認為有價值的精神。

我不知道陳偉霖是不是真的看透了生死，或者對此有常人難以分享的領(lǐng)悟。被他“請”出萬國前我在想的是，下一次他真正的葬禮，是否還會有這么多人來捧場？不過倒是聽說，他一些朋友正在考慮效仿他，寫一本遺書，辦一場生前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