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到倫敦：舉國體制如何向前走

被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譽為“快樂和榮耀”的倫敦奧運會在一片歡歌聲中結束了，在奧運圣火徐徐熄滅之時，人們激蕩多日之心也逐漸平復下來。在歐洲金融危機的陰云密布的時候，英國人總算把這屆奧運會拯救了下來。雖然有許多瑕疵不斷被媒體詬病，但無論如何，倫敦成功了：光芒與黑子同屬于奧林匹亞山上的諸神。

倫敦奧運會是中國運動員自1984年以來，在海外比賽中獲取金牌數最多的一次，很多項目金牌、獎牌的得來是可圈可點的，尤其在面對勝負輸贏和裁判的不公正判罰時，中國年青運動員們所表現出的大度和淡定，語言表情的自然和放松，都是以前少見的，說明中國競技體育正在走向理性和成熟。今年5月里，一位運動訓練學專家曾預測本屆奧運會中國軍團的成績時有3句話：中國將與美國、俄羅斯一起保留在第一梯隊；中國金牌總數有望超過美國，保持第一；中國的金牌數在38至46枚之間。這一預測基本準確，之所以說“基本”，因為俄羅斯被東道主擠出了前三，中國被美國拉下了金牌第一的位置。這一結果基本反映出中國在國際高水平競技體育領域中的實際地位。

倫敦奧運會結束當天就有不少網友詢問我，中國體育將向何處去？奧運會后會不會加速推行體育改革？在本屆奧運會上中國競技體育確實暴露出一些源于制度性的問題，特別是在三大球全面失利的情況下，以及過去經常講的“119項目”（即119項田徑、自行車、船艇等體能類項目的金牌數）的翻身仗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有的項目甚至與國際的差距繼續拉大。人們很自然地聯想到我國競技體育的管理體制，質疑它所存在的弊端。我以為，如果我們能利用這一緩沖時段推動體育改革將是明智之舉。

1 與絕大多數國家相比，我國競技體育管理體制是很特殊的，習慣稱為“舉國體制”，其基本特征是政府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我國競技體育的體制可以概括為4點：“政府辦”、“奧運戰略”、“專業隊”和“全運會”。第1點說的是這一體制的基本性質，第2點說的是它的理想追求，第3、4點是前兩者的操作，分別落實在運動訓練和運動競賽領域。

政府在這個競技體育中同時扮演著決策者、組織者、投資者、經營者、受益者和風險承擔者的角色。競技體育的本質是游戲，但當它被高度政治化之后，游戲的色彩淡化減弱，國家、民族的理念大大提升，這時競技體育就必須由它的最終的、也是最大的受益者——政府承擔起全部責任。

這種體制，雖然有利于資源的統一配置，但不利于發揮市場的積極性，不利于社會組織的成長與發育、不利于社會來分擔競技體育的責任，于是就制約了競技體育資源來源的多樣性和可持續性發展，限制了其發展規模的不斷擴大。

由于強勢政府的操控，這種體制是具有很強優勢的，它的決策阻力小、組織能力強、集中資金快、經營環節少，可以使競技體育弱勢國家、后發國家迅速實現崛起，并能順理成章地將國際競技體育競賽中取得的成果解釋為國家的、民族的、政治制度的優勢。我國從洛杉磯奧運會“零的突破”到成功舉辦北京奧運會，再到本屆奧運會金牌、獎牌總數保持世界第2所走過的道路，就是這種體制成功的寫照。

外國不少體育界人士十分羨慕中國獲取金牌的成功經驗，有的拿印度始終不能成為金牌大國與中國比較，有的用俄羅斯的日漸衰退與中國的“日進斗金”對比，然而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都是說說而已，因為舉國體制背后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是他們不能效仿的。

在本屆奧運會上，我們再次看到了中國的舉國體制具有獲得金牌最有效的激勵機制，從政治動員到媒體熱捧，從為國爭光到地方分利，從國家榮譽到個人名利，從體育彩票到商家贊助，把各種力量都高度集中到奧運會的焦點——爭金奪銀。

在經濟起飛階段，一些國家以競技體育（以奧運會為代表）作為體育發展的重點是必要的，但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如當今中國GDP已居世界第二，神九已升天，蛟龍已下海，借奧運會宣揚國力、振奮民族精神的使命可以宣告完成，政府應該轉變其體育發展的重心——由鼎力支持競技體育轉向全面發展大眾體育和學校體育，而且相應的競技體育管理體制也要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

2 競技，是文化人類學研究的重要的領域。著名的人類學家默多克（G P Moudock）和他的助手在全世界數以百計的社會文化資料中抽取人類共有的60余種文化要素時，排在前20位的就有“競技”和“游戲”。競技運動的本意“是參與者在競爭的環境中，本著誠信自律的道德精神，遵守安全、公平的比賽規則，通過直接或間接的身體對抗，相互激發潛能，促進其身體、心理和社會行為健康發展的體育活動”（任海，2012）。競技體育雖然也具有文化表演的功能，但是它不同于音樂、舞蹈、雜技、戲曲、影視等文化活動，它不僅在于其具有觀賞娛樂功能，而且在于它還有強大的教育功能和社會參與功能，它不僅是少數精英、天才的精英競技，也是所有廣大青少年可以參加的活動，也是在教育中必須接受的一部分重要課程。因此，競技體育這種特殊的社會教育作用是其它學科、其它文化形式不可替代的，是必須大力的、普遍的加以推廣和發展的。

然而在中國，通過舉國體制把競技體育從廣義的體育中剝離出來，使之成為只有少數精英可以參與的體育中的最強勢部分，可稱為“精英競技”。精英競技與競技體育的宗旨背道而馳。它不以人為本，而以運動成績為本，惟以金牌論英雄，導致成王敗寇；它忽視對青少年的教育，它只提供觀賞，追求精英競技的經濟和政治等效益；它強調選材，準入門檻極高，社會包容度低，是一種小眾運動，將大眾置于觀眾席上；它游離于社會參與之外，與其他部門合作空間極小，雖有體育社團但徒有虛名；它的人才結構不是正常的金字塔，而是柱型的，甚或是倒金字塔型的；它實施的是“頂層修補”、“外墻裝飾”，忽視基礎建設；它消耗極大的社會資源，加劇了體育資源分配的不公平。

中國競技體育發生這一畸變是有其歷史文化原因的。由于群體本位的文化價值導向罔顧或否認個人價值；由于“仁”文化特性與“禮”文化閹割了競技運動背后的社會平等觀念，難以成長出普遍爭斗和征服特征的運動競技；由于強調中庸和諧穩定的傳統哲學理念，出現了 “不以成敗論英雄”的“無絕對勝者”的東方“游戲”詮釋；又由于中國傳統文化中游戲精神和休閑價值的缺失，于是，將有競技色彩的活動作為工具，從人們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安排中排除出去。

近現代競技體育是中國從西方引進的一件“舶來品”。在運動項目上，實現了“全盤西化”，甚至不惜在全運會以全部取消中國本土的項目（除武術）作為代價。但在管理體制上，我們對國際通行的運動員的選拔制不感興趣，對可以促進群眾體育普及與精英運動提高相結合的社會組織管理體制不放心，對行之有效的協會制、俱樂部制不敢嘗試，對足球、籃球等運動項目的職業化發展存有戒心。在體育價值觀上，我們對奧林匹克的教育與文化的價值口是心非，而競技體育的休閑、娛樂觀完全被政治教化觀所取代。

3 我們回過頭來看一看倫敦奧運會給中國競技體育體制改革提出了哪些必須做出應答的問題。

和多數中國觀眾一樣，我們對中國軍團在本屆奧運會上表現的前緊后松、虎頭蛇尾存有難言的感覺。這是因為奧運會的最后幾天是它的核心項目三大球和田徑的決賽期，而此時，中國已經基本失去了“奪金點”。30多年的經驗教訓告訴我們：舉國體制對這些運動項目的效率是很低的，基本是不成功的。

對于低年齡出成績的運動項目，如乒羽、體操、跳水；需要高額消費的項目，如射擊、賽艇，舉國體制效果較好。大部分國家是不允許低齡兒童脫離學業，進行專業以及專項訓練的，而我們可得其“優勢”。但田徑、三大球等成人項目，我們就沒有這種“優勢”，這些項目需要的是扎扎實實從娃娃抓起。但舉國體制沒有這個“耐性”做長期的基礎工作，往往采取一些急功近利的辦法。而且這些運動項目年齡造假的問題非常嚴重，在青少年比賽、全運會比賽中的“內戰英雄”，就是拿不到奧運會上去。青少年學生體質狀況持續下降，學校體育很不給力，本屆奧運會上表現出的運動員老化、后繼乏人的問題，將會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繼續下去。

當舉國體制將體育資源向高端高密度集中后，運動競賽公平競爭的機制就難以維持下去，會被顯性或隱性力量扼殺，這時就會出現“一隊獨大”、“一人獨大”的局面，而這種局面一旦出現，這項運動就將面臨危機，因為其它力量難以與之抗衡，便紛紛退出。我國有些運動項目輝煌時間很短，如男子跳高、三級跳遠、女子中長跑等。一個優秀運動員的身后，就會出現一段很長的陰影。鄒振先后28年才有了李延熙，朱建華二世還不知在哪里，王軍霞的世界紀錄永無打破之日。劉翔之后，恐怕也要出現這個問題。

在我國實行的奧運金牌價值取向，輿論稱為“唯金牌論”，認為“千銀不如一金”。因此即使獲得銀牌、銅牌的運動員都會受到冷落。政府為了保護國家隊的利益，有時也不得不采取“分配金牌”做法和在競賽入口設置障礙排斥其他力量的進入，最典型就是對某大學跳水隊的排斥，該校的調查組將調查報告寫好，問我取什么題目，我說：“四個字：報國無門”。

由于國家隊長期集訓制的存在，全運會作為選拔運動員的體育價值已經喪失，全運會挪到每屆奧運會后舉行就說明了這一點。又擔心各級地方政府冷落了奧運戰略，就不得不把奧運會和全運會的計分捆綁在一起，這也是中國競技體育的不得已而為之的一大發明。與此同時滋生出來的就是“分配金牌”的尋租現象，某些項目將這一違背體育精神的丑惡現象表演到了本屆奧運會上去，實在有傷國雅。

我國推進“唯金牌論”的基本機制就是不斷地召開運動會。始于1959年的全運會是在中國處在被封閉于國際競技體育大家庭之外時的一種自我救助式的國內競賽制度。由于競技體育是由政府操辦的，就有了國家的全運會，繼而有了各級政府舉辦的省運會、地市運會和市縣運會。全運會就成了將各級政府捆綁在一起的一根紐帶。我們經常講“競賽是杠桿”，全運會這根杠桿撬動了各級政府興辦競技體育的積極性，也撬開了各級地方財政的金庫。

中國是全世界全國性競賽活動最多的國家，不算單項的比賽，形成傳統的全國性運動會就有10個，平均每年有3個。平心而論，這些運動會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都不高，對體育發展和社會促進的作用也有限。運動會上各種事件經常發生，常常被社會輿論詬病。為了在金牌大鍋里分一杯羹，一些連人畜飲用水都缺乏的省份竟然也開展劃船運動，一些根本不下雪、不結冰的南方省市，居然也在發展冰雪運動項目，個別很窮的省市自治區在高價養殖純種比賽用馬。而一些有群眾基礎，但未列入奧運會的傳統比賽項目受到冷遇。這些怪現象的出現，都成為不該忽視的制度成本和代價。

我國運動會辦會成本很高，開閉幕式上盛大團體操、大型文藝表演勞民傷財，運動員、教練員、裁判員住星級賓館耗資巨大，奢靡之風盛行，大量體育經費花在與體育關系不大的差旅費上。我國現有可供舉行國際比賽的體育場館有6 000多座，無論是絕對數量，還是人均數量都可以居世界首位。現在運動競賽的經費要支撐這些場館的生存，缺口很大，很多場館不得不交給了國資委。問題是不肯就此罷手，還在跟著運動會的步伐繼續增加大型體育場館的建設。

劉翔事件的發生，讓我們不得不再次對競技體育的政治化產生疑慮。任何一個有尊嚴的國家、有骨氣的民族都把奧運金牌視之為瑰寶。然而，與獲取任何稀缺財富一樣，爭奪金牌必須付出代價并承擔風險。過去我們對獲得金牌正面的政治效益評價較多，如金牌對激發民族意識、愛國精神所起的作用等等，而對競技運動可能隱含的一些負面政治效應避而不談。然而，競技運動本身具有很大的偶然性，這是由競技運動比賽結果的預先不可確定性決定的，因此金牌的歸屬往往會大出人們所料，如果將這樣一個偶然幾率極大的文化活動由政府來背書，真稱得上“命懸一線”，如兩屆奧運會上突然出現的劉翔因傷病退賽，讓政府措手不及，應該引為教訓。政府主動把體育這類游戲、競技文化勝負的偶然性承擔起來，并提升到國家民族的高度來解釋，其危險性和尷尬處境是應該盡量避免的，因為政府必須保持自身的權威性。

4 體育理論界曾期望2008北京奧運會可以成為中國體育分水嶺，其緣由是北京奧運會后有4年時間，足以讓中國體育的改革輕裝上陣，重新走上征程。1990年中國體育改革邁開了可喜的步伐，1995年后先后出臺了《體育法》、《全民健身計劃綱要》、《奧運爭光計劃綱要》、《體育產業發展綱要》。在《體育法》總則中，明確提出“國家推進體育管理體制改革”，標志著體育改革進入法律視野。

然而，2001年申奧成功后，體育改革就此擱淺，2008年前完全停擺，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都有更加依賴政府，而遠離市場的傾向，體育改革的滯后性問題越來越凸顯。周而復始、花樣繁多的運動會，使體育部門無暇思考體育的改革、體育的發展戰略、體育的法制化建設，于是短期行為長期化，急功近利常態化成為體育工作的特點。保金牌，甚至成為拒絕

改革的借口，當運動會上的金牌數量上升為體育系統的GDP時，全民健身只能淪為運動會的陪襯品和“同行者”；發展體育產業只能成為開運動會的集資方式；國民體質下降問題，特別是青少年兒童的體質健康問題難以得到有效解決。

行政壟斷的結果必然走向封閉，在“體育系統”成為一個特有的封閉概念后，競技運動公開化、透明度下降，包括賭球在內的黑箱操作成為常態。由于封閉，外部的監督變得十分軟弱，譬如，社會輿論和業內人士都對全運會多有批評，但總是自鳴得意。由于封閉，變得不思改革，不求進取，競技運動管理體制成為中國各項事業改革最為落后的一部分。

有人強調，這是因為中央要金牌，老百姓要金牌。這兩個借口未必成立。2009年前國家體育總局局長伍紹祖先生在華南師范大學做學術報告，在互動階段我提出：“當中央向你要金牌時，你是怎樣應對的？”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中央從來沒有向我要過金牌！”

至于老百姓是否要金牌，幾次國際大賽后的社會調查均表明居民的體育態度與行為受奧運會、亞運會的影響甚小。現在民眾對奧運金牌的態度是：必須有，不能無，多更好，少不介意。北京奧運會后著名央視主持人白巖松說：“以后，中國人可能不會像以前那樣對金牌的數字太敏感，將有越來越多的人們不一定關注金牌，而是更關注自己喜愛的項目。金牌情緒的淡化，可能會讓體育決策部門也來思考北京奧運會后的體育戰略。”這一席話是有代表性的。

原國家體育總局政策法規司司長、中國體育發展戰略研究會秘書長謝瓊桓先生在近作《北京奧運會后中國競技體育的價值取向和策略取向》一文中提出，告別悲情體育，走近快樂體育；結束焦慮體育，迎接自信體育；淡化金牌體育，欣賞魅力體育。這些話無疑代表著中國體育人對舉國體制反思的開始，反映出重構中國體育價值觀的萌動。

有一位網友在微博上這樣寫來：“最近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每天十分關心金牌榜的人群中，我們的長輩是主要力量，他們大多數是出生于新中國成立的那個年代，或許歷史遺留下來的民族感促使他們改變不了幾十年來的觀念，唯金牌論在他們身上體現的最為明顯。相反，年輕一代已經沒那么在乎金牌的得失，他們只在乎比賽的觀賞性，這是好現象。”這也是我們必須注意到的一種變化。

以上例證都說明民眾的體育價值觀正在發生著潛移默化的變化，變得更加寬容和理解。今天，中國體育又進入了一個改革的當口，歷史已經不容我們再度錯過。國際奧委會協調委員會在關于第29屆奧林匹克運動會《最終報告》在“經驗教訓”部分中有這樣一段話：“北京奧運會進程中總結出來的核心信息之一不僅僅是‘把事情做對’的重要性，更為重要的是，要做‘對的事情’。”

我們可以把舉國體制下的“精英競技”做對，做到極致，做到風光無限，但它在本質上是不是一件“對的事情”？難道不值得我們深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