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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的學生

2012-04-29 00:00:00黃蓓佳
上海文學 2012年9期

大概在十年之前吧,我母親家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事先沒有任何通告,既沒有電話也沒有口信,那人將一部嶄新的锃亮的轎車開到母親家樓下,上樓,敲開房門,熱情萬分又不由分說地,把我的老父母架起來就走,弄到城中心一家頗豪華的飯店,山珍海味一通猛上,飯畢又恭恭敬敬將兩個老人家送回家里,反客為主地伺候了毛巾茶水,留下一地的土產物品,才告退離開。

母親打電話給我,是催我趕快過去幫她消化那些土產。兩只老母雞是殺好的,自然不能久擱;魚要趁新鮮刮鱗剖肚;雞蛋有兩紙箱;麻油是拿小桶裝的;光那幾袋綠色大米,沒人幫忙的話,我老父母沒準兒要吃到米桶里長蟲。

我在電話里問母親:“誰呀?誰這么大方?”

我擔心老年人坐在家里上當受騙。這年頭,給你顆糖球再讓你吐出塊金錠的事情,身邊不是沒有發生過。

“說什么呢?”母親覺得我低估了她的智商,聲音一下子高亢起來,“我的學生嘛!學生上門來拜謝老師嘛!”

她絮絮叨叨告訴我,這個學生叫邵水通,“文革”中的初三畢業生。初見面她根本想不起對方姓甚名誰。她在老家縣中當了那么多年的班主任,教過的學生成百上千,不可能個個記得清楚。

“多少年了嘛,那時候都還是十幾歲的孩子,臉模子還沒長開嘛。”母親這么解釋。

后來,在飯局上,經對方一再提醒,加啟發,加暗示,才記起了他的諢名:“潲水桶。”

“想起來沒有?我跟你們說過的,學生時候我對他多好!結果呢,他反而嫉恨我,‘文革’起來時批斗我,揪掉我一撮頭發!”

母親這一說,我有印象了。她的學生大都是循規蹈矩平平常常那種,在老家做個小官,當個不咸不淡的公務員,再就是開公司的小老板,知青回城后早早被下崗的工人,這些人畢業之后極少有機會來到省城,與退休多年易地而居的母親幾乎再無交往。偶爾有幾個風風光光混出世面的,或者當學生時候離經叛道,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母親對他們的印象才比較深刻,閑時喜歡翻來覆去掛在嘴上作為談資。

這個“潲水桶”,一定屬于母親有印象的那類吧,我記得聽母親提到過,她曾經把他作為一種“忘恩負義”的典型,忿忿不平地以他為例,來控訴“文革”中那批學生們“壞了良心”。

這個人來自農村,怎么說呢?家境肯定是比較貧寒的。其實那年頭,“貧寒”是中國人家的普遍狀態,邵水通的家庭不過是比班里同學更加不堪而已。他個頭小、面黃、精瘦,頭發都長得稀稀拉拉,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但是他能吃,臉盆大小的飯缽頭,熬得像糨糊一樣的大麥糝子粥,他兩手捧著,嘴邊上轉一個圈,響聲都不見,眨眼間粥光缽凈。縣中食堂實行的是搭伙制,每人一個粗陶飯缽,自帶糧食,象征性交一點柴火費,由食堂代為蒸飯。菜票卻是各人購買,吃飯時八人一桌,桌上一個熱騰騰的菜桶,冬天白菜夏天茄子,澆幾滴油,抓把鹽,燉得爛兮兮軟乎乎,各人拿鐵勺舀進自己飯缽子里,連湯帶水混個假飽。

初中學生,盡管還是長身體的年頭,終不比長年下地的勞作之人,再加學生的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每桌吃到最后,菜桶里多多少少要留下點老梗黃葉之類。這時候,磨磨蹭蹭吃到最后的邵水通便開始打掃戰場,挨桌去搬那些浸透湯水的沉重的菜桶,傾倒,喝湯吃菜之后,還拿手指頭在桶壁旋轉一圈,吮吸沾在指肚上的一星點可憐的油花。

我母親說,其實這是一個好習慣,有一年她參加“夕陽團”出國旅游,看見老外們吃到最后也會刮盤子,只不過人家拿面包刮,照西方的教義說,這是珍惜“主的食物”。可中國人不行,中國人好面子,寒酸也寒酸在家里,不能做給別人看。邵水通每天打掃食堂的戰場,免不了就讓同學笑話了,背地給他起個諢名,叫“潲水桶”。

上到初二,邵水通的父親去世了,聽說是餓死的。他沒吃早飯在地里插秧,起身時一陣頭暈,栽倒在秧田,泥水糊住了口鼻,一口氣沒上來,小命歸了天。按理說邵水通家里更加赤貧,可他沒有退學。我母親替他申請到每月兩塊錢的助學金,他就用這錢買菜票。他每天蒸在飯缽子里的,不是大米,也不是麥糝或小米,而是受潮發霉的山芋干,揭開缽子,同桌學生就能聞到一股酸鎪味。

然后,就是在同宿舍的學生中間,隔三差五地開始丟菜票。數量也不大,一張兩張的毛票。擱現在,中學生身上少個三五十塊怕也不會太在意,可那會兒不是沒錢嘛,分幣都能攥得出水,兩毛錢能頂三五天的菜金呢。

也不知道怎么的,都認準這錢是邵水通拿了。感覺這玩意兒很奇妙,有時候它的確像雷達一樣靈敏得叫人害怕。何況也有事實:邵水通躲在宿舍里連吃了一星期的鹽水蘿卜干,這星期忽然有錢打了菜。

同學就反映到他們的班主任——我母親那里。母親不準她的學生把這事說出去,校領導面前不能說,外班級學生面前也不能說。母親的想法,這種事說大也大,關乎品質;說小也小,長身體的孩子嘛,肚里沒油水,他餓得慌啊。母親憐憫邵水通,她不想為了幾毛錢菜票毀掉一個學生的將來。

于是,她就做了一件說不上是愚蠢還是聰明的好事,她從自己工資里拿出五塊錢,買了厚厚一摞食堂菜票,趁學生宿舍無人時,壓到了邵水通的枕頭下。

如果真的是沒有人看見,那也就罷了。偏偏那晚邵水通尿了床(順便說一下,這個學生上到初中還有尿床的毛病),早晨他把被褥抱出去曬太陽,枕頭掀開,皮筋裹扎的一捆菜票赫然暴露在大家面前。

五塊錢啊!一毛錢一張的菜票,有五十張之多。結結實實一捆。

當時的情況,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愣在宿舍里,每個人的目光,箭一般地刺進了那捆菜票,準確而深刻。

然而,一兩分鐘之后,大家又嘩地散開,急急忙忙地拉開抽屜掏扯口袋,檢查自己身邊的菜票夾,拿出來,沾著唾沫星,一張一張數。數完一遍,不能確信,回過頭再數。

而這一切,都是當著邵水通的面進行的,絲毫也沒有回避對他的訝異和鄙視。那個可憐的孩子,那一刻孤零零地站在宿舍里,心里經歷了怎樣的孤獨、悲傷和黑暗,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在我母親這兒,從那一天開始,她對邵水通的微薄的物質援助,一直持續進行,到“文革”開始她被批斗被停發工資才無奈結束。援助的情況是這樣:每天早晨母親在學校食堂買一個熱騰騰的花卷,拿花手絹包著,鎖在她的辦公室抽屜里,到第二節課下課后,十點鐘左右,她走到教室窗口,招手喊邵水通出來,帶他到走廊僻靜處,把那個已經微涼的花卷交到他手上,之后急忙轉身,做賊一樣回辦公室。

母親后來對我們說,她之所以立刻就走,是不想看見邵水通感激涕零的樣子,她做好事從來不求報答。

我母親心地善良但是頭腦簡單,她喜歡施舍者的崇高感覺,卻往往會忽略被施舍的那個人的復雜心態。

“文革”開始,母親和學生之間的關系顛倒了個兒,學生穿軍服,扎紅袖章,氣宇軒昂地站到了講臺上,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把母親和她的同事們批斗得體無完膚。母親成了“牛鬼蛇神”,被揪進牛棚里,每天灰溜溜地寫檢查,替學生抄大字報,掃地做衛生,偶爾還跪著讓學生們“踏上一只腳”,仿佛對方非如此不革命。

邵水通當上了“紅衛兵”的小頭目,因為矮、瘦,三根筋撐著一個頭,出去造反和武斗都不頂用,留在學校里做后勤,負責看管他當年的老師們。每有批斗會,傳令兵通知他,他便從牛棚里把那個被批斗的對象押出來,一路拳打腳踢地轟到會場去。

有一天輪到我母親被批斗,解押途中,因為繩子勒得太緊,我母親懇求他松一松。她喊他的名字:“邵水通……”母親心里一定認為,初中三年中她對他是有恩的,別的不講,光花卷就給他吃了上百個,人不能不講良心。

就在那一刻,在母親喊了邵水通的名字之后,突如其來地,他發作了,豹子一樣跳起來,伸手揪住我母親的頭發,嘩地一下子,將我母親仰面扯倒在地。母親的一綹頭發纏到他手上,鮮血從母親頭頂上流下來,花里胡哨淌了滿臉。我想我母親當年的模樣一定超恐怖,所以邵水通自己也被嚇著了。他驚嚇之后的反應是越加狂暴,跳著、罵著,用腳尖拚命踢著,而我母親被反綁了雙手,除了蜷身曲膝保護面部和乳房之外,無處藏匿她的身體。

那一頓暴虐的結果,是母親渾身青紫,腰部軟組織挫傷,肩胛骨裂,頭皮被撕裂一塊,至今還留著一個不規則的疤痕。母親每天早上要仔細梳理頭發,才能將那塊傷疤遮住。

偶爾,母親跟我們講起這個故事,總是自比成“農夫”,不能理解被她養育的“蛇”為何要反咬她一口。她的意思是,蛇咬人因為本能,而邵水通是人,人怎么可以恩將仇報。

我母親七十多歲,這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她不能理解。薩特老先生早就說過他人是地獄,可我母親那代人,天真到永遠拿雷鋒當偶像。

母親在電話里歡欣鼓舞地說:“邵水通當年是做了壞事,他現在懺悔了,他來看我,說明他真心覺得對不起我。”

“你確信?他對你道歉了嗎?”我追問。

老太太“哦”了一聲:“那倒沒有。道什么歉啊,我不在乎形式的。”

我沒有再說什么。這種事情,如果我評判太多,母親心里會不爽。

有了這么一個其樂融融的開頭之后,邵水通開始頻繁地往我母親家里運送東西,都是食品,四時鮮蔬,米面糧油,五花八門。有一段時候,不光我母親很少去菜場,連我都跟著沾光,拎回來的雜貨堆得儲物柜的門都關不上。逢年過節,邵水通索性讓他的司機拿麻袋裝著東西往樓上扛,弄得同樓道的鄰居探頭探腦,以為我母親家里住著哪個重要部門的手握大權的官員。

我意識到這樣的情況不太正常,如果是一般意義上的人情往來,不帶這么聲勢浩大的。我問母親,這個邵水通現在是什么身份?貪官還是污吏?母親很不高興地責備我,說我們這些人都是被網絡弄的,滿腦子陰暗,總把人往壞處想。母親說,邵水通不當官,當老板,在縣城開了家五星級的大飯店。他從前當“潲水桶”,那是人窮志短。人家現在有錢了,想孝敬一下老師,你不好亂起疑心。孔夫子的學生還惦記給老師送肉吃呢,尊師是美德,你懂不懂!

母親義正辭嚴,我在她老人家面前顯得獐頭鼠目,活脫脫一副小人模樣。

有一年,我記得是“非典”過后,災難遠去,幸福重來,活著的人不免歡欣鼓舞,四處尋朋友見面,慶賀自己死里逃生。邵水通專門開著一輛大奔馳到南京來,除了送上當季的土特產品之外,還執意要帶我的父母出去吃飯。那天趕巧我在母親家,邵水通順帶邀請了我。

我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大老板的“真人版”。之前在母親的敘述中,她這位學生是面黃肌瘦發育不良,可是見面后我發現,這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謬誤。這位邵老板非但圓胖喜感,個頭也算得上高大魁梧,跟我老態龍鐘的母親站在一起,視覺上的對比相當強烈。

屈指算起來,母親當他班主任時,他也就是十三四歲吧,男孩子到高中之后才拔節猛長,那是完全有可能的。反過來說,如果當年他人高馬大,我母親也許就會對他嚴格有加,該批評批評,該處罰處罰,后面的事情又不知道是怎么個寫法。

就餐的飯店是南京最好的海鮮酒樓,我和我父母加上邵水通,總共四個人,擺上席面的食物十四個人都吃不完。古典式桌椅,銀光閃閃的餐具,精致到繁復的菜品,一切一切都帶著那種昂貴的、奢華的、派頭逼人的氣勢,壓迫得我們呼吸艱難。我看見我母親把一副銀制的刀叉拿起又放下,驚慌失措地拿提花餐巾去擦她面前的一小滴湯汁,非常努力地去咀嚼她根本嚼不動的牛排,把一個簡單的就餐程序弄得陌生而慌亂。她不時地抬眼看我,又看邵水通,臉上的神情小心翼翼又自慚形穢,仿佛在說,瞧我,我這個沒出息的土老太婆,怎么把事情搞得這么糟!

可圈可點的是邵文通的表現,他面對滿桌的食物,一邊淺嘗輒止,一邊談笑風生。他說我小的時候他見過我,那時候我母親在教室里上課,正敲著教鞭訓人呢,我抱著半歲的弟弟跑到教室門口大叫:“媽媽,弟弟要吃奶了!”全班學生哄堂大笑。還有,我那時候愛看小人書,每到考試前,就有學生拿小人書“賄賂”我,叫我去偷看試卷上的作文題。“嘿嘿……”他說,“沒想到你自己就成了寫書的。人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我有點敏感,總覺得他這話不是順嘴說說的。

吃完飯,邵水通又開著大奔送我父母回家。到了樓門口,我代表父母對他致謝,請他留步。他執意不走,要把兩個老人親自送上樓。“不差這幾步的。”他說,態度非常誠懇。

我父母住的小區是上世紀80年代建造的教師公寓,沒有電梯,上下樓完全步行。邵水通高大肥碩,我父親身形也不算矮小,他一邊一個架著我的父母時,三個人便同時擁擠在狹窄的樓道里,免不了磕磕絆絆踉蹌蹀躞。我走在后面,仰頭看著他們別扭的步態,覺得這不像扶攜,倒像是綁架,忍不住心里發笑。其實,我父母雖說年邁,腿腳還相當利索,每天上樓下樓買菜散步,一個人走得清清爽爽,攙扶或者架助的時候還遠遠未到。邵水通如此夸張地服侍二老,在我看起來總是不夠家常,有一點舞臺上演戲的模樣。

也許我是小人之心了。我們這些舞文弄墨的人,沒事就喜歡七想八想。

又是幾年過去,邵水通的探訪斷斷續續堅持不懈。每回來,依然是大袋小袋扛進家門,林林總總攤滿一地。我跟著母親沾光,幾年中著實享用了他不少東西。我一直等著他有一天開口,請我們家的人出面幫他做一件事情。在我們如今的社會里,“互惠”從來都是人和人之間相處的原則。這么說吧,如果有一天我無緣無故接受了別人的重禮,而對方閉口不提要求,我會忐忑不安,會覺得心里懸著個東西,而且那東西會隨著時間飛逝成倍地膨脹。可是邵水通偏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圣徒模樣,起碼在我們家人面前是這樣。看上去,他就是個純粹的“運輸大隊長”,開著自己的車,源源不斷地往我母親家里運送著四季食品,那些肥肥的雞仔、白花花的大米、泥巴還未及干透的蘿卜山芋,以及麻鴨蛋、水菱角、豆瓣醬、干腌菜……新鮮豐富的物品,鋪天蓋地而來,排山倒海而來,仿佛要把我母親淹沒,把我們這個家庭淹沒。

偶爾有幾次,在我母親家里碰上的時候,我克服不了好奇心,處心積慮地逗他說話,問他問題,千方百計把話題往從前的事情上挑引。我很想知道他對自己的初中三年如何評價,對他和我母親之間發生的故事如何評價,對“文革”和“紅衛兵”又是如何評價,可是他拒不上當。他嘿嘿地笑著,給我母親端茶遞水,捶腿捏肩,其恭敬,其耐心,其細致,令我這個做女兒的自嘆不如。

如此,我更加不安。他現在給予我母親的,遠遠超過了母親當年給予他的。這是一個巨大的壓力,我無法把它從我的身上卸去。更何況,我母親渾然不覺,自得其樂。她老人家認為師生之情就應該這樣。說起來,當年是她對他授手援溺,可憐的孩子才波瀾不驚地讀完中學。在20世紀60年代,每天一個花卷什么概念?她自己的兒女都沒有享受這份待遇。老古話叫“知恩圖報”呢,再怎么科學文明再怎么現代化發展,先生就是先生,學生就是學生,師生關系什么時候都不能改變。

老太太好像已經忘記了她頭皮上的那塊傷疤。

也好,無論虛妄還是真實,能讓年邁的老母親開心,這總是好事。

大概在2007年的時候,夏天,六月份,天氣極其悶熱潮濕,邵水通給我母親打了個電話,說是他們班級畢業四十周年,他想搞個周年慶典,師生們聚一聚。費用他來,吃住都在他的飯店,一切都不消別人操心。邵水通對我母親說:“老師你無論如何要來,你和老先生都來,班主任不能不到場,學生們都想你。當年教過我們的老師中,大家印象最深感情最親的就是你了!”

我母親最聽不得煽情的話,一聽就信以為真,就飄飄然。可是她又有點猶豫,畢竟七八十歲的人,出門總是有風險。母親就打電話給我,征求我的意見。

“那不行。”我說,“我最近事情多,抽不出空陪你們去。放你們單獨出門,我不放心。”

“哎喲,那個……”我母親心里想去,絮絮叨叨地說服我,“人家都準備了,不去不好。再說還有那么多學生呢,還怕我們缺人照顧啊?你看,我和你爸腿腳都沒毛病,風油精、血壓計我們全帶上……”

人老了就像小孩子,她提要求,我斷然拒絕;她降格以求,我適當妥協……沒有什么絕對的原則性,親情愛心就在這些一來二往的拉鋸扯皮中。

可我母親沒有繼續堅持,大概她自己也覺得大熱天出行終不是正事。

到晚上,邵水通卻把電話打到我家來了。“冒昧冒昧,對不起了,我是替兩位老人家求情,給個方便。”他嘻嘻哈哈。

我答:“方便不了,我是不想給你們添麻煩。”

“哎喲,哎喲,就三天時間嘛,吃住都照總統規格來,還不行?”

“邵老板,承你美意,可這事不是兒戲。”

“真不行?”

“真不行。”

他有點不悅,一下子掛了電話。

我頗感抱歉,可話說回來,萬一老母親出得門去在哪兒磕著絆著了,倒霉的人肯定是我。原則性的事情我必須堅持。

過一天,邵水通的電話居然又來了。這家伙還真有點不屈不撓的勁頭。“還是我啊!”他嗓門很大,“沒皮沒臉吧?嘿嘿……”

我趕快聲明:“你打一百次電話也不行。”

他在電話那頭突然沉默,好半天沒有開口,再說話時卻先嘆一口氣,“妹子啊,你聽我說,我們這屆學生,都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班里有兩個同學早幾年就跟我們陰陽兩隔了。說句大俗話,人到這個歲數,是見一次少一次。四十年,畢業整整四十年啊!‘文革’,插隊,回城,做生意,這個運動那個運動,各人忙各人日子,四十年中大家從來還沒有聚過。這回是我挑頭做東,懇求你幫幫老哥,成全我一次。”

一席話,說得萬般悲涼,我一時竟然發了愣,身上麻嗖嗖的,不知道如何接腔。

“反正,有我們這些學生,老人家的安全問題你盡管放心。最壞的可能性,天塌了,那還有我們幾十個人頂著呢。”他又開起了玩笑。

我還有什么話說?我不能把人家的情份不當情份。

邵水通的確盡心盡責,自己騰不出空,專門安排他飯店里的公關經理來接我的父母。那個女孩子嘴巴超甜,我母親還沒出門下樓,已經被人家灌了一肚子迷魂湯,高興得有點暈頭轉向。

“阿姨你放心,奶奶交給我了。”女孩子關車門之前笑嘻嘻地對我保證。

父母去了兩天,每天來一個電話向我匯報:來了多少學生,同學宴擺了幾桌,場面如何熱鬧,母親從前的同事哪些故亡了,哪些還活著,老年癡呆到什么樣的程度,見面認識還是不認識。我聽得出來,老太太置身在從前的集體當中,在她那些步履蹣跚的搭檔和發鬢斑白的學生當中,是真的開心。

第三天中午,父親打來電話,卻把我嚇得半死。父親在電話里結結巴巴說:“你媽媽暈倒了,正在校園里拍集體照呢,人就倒了。”我汗毛一凜,急忙問父親:“人怎么樣了啊?搶救沒有啊?”

“那個那個……送醫院了,沒事了哦,真沒事了哦。”父親有腦萎縮的癥狀,語言正在往幼兒園孩童的用詞水準退步,無法把一件事情描述得精細詳盡。

我趕快放下手邊的事情,叫了一部出租車,火急火燎趕往故鄉縣城。

到了縣醫院一看,母親早已恢復如常,一個人占著一個單間病房,倚在抬高的病床上,腦袋后面墊著雪白的靠枕,笑瞇瞇地享受著身邊一群老學生的伺候。

“哎喲,”母親說,“不是告訴你沒事嘛,大老遠地還過來。”

原來她的一個學生就在這家醫院當院長。有這樣的關系,我果然是多余操心。

年屆退休的院長很負責地把我帶到辦公室,依次展示了我母親的胸片、心電圖、腦部CT片,和林林總總的化驗報告。反正,趁著出這個事,能做的身體檢查,他們統統替母親做了一遍。“老人家健旺得很,再活二十年都沒大問題。”院長拍胸脯保證。

“那么,她怎么突然會暈倒?”我詢問。

院長撓著頭皮說,還真是查無原因。興許是氣壓低,天氣熱,三四十號人在太陽下面排隊照相,拖延了一點時間,老人家有點吃不消。“畢竟小八十歲的人了呀。”他說。

“也或者,是她這幾天興奮過度。”我開了個玩笑。

“有可能。”院長點頭附和。

“你們也真行,畢業四十年了,還能聚得起這么多人。”

“那是啊!你母親都到了,我們怎么能不到?”

我心里忽地一動,明白了邵水通為什么會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不把我母親請過去不肯罷休。這事說起來,的確有點“拉大旗做虎皮”的意思。可是話說回來,一個少年時代被同學戲稱為“潲水桶”的人,曾經因為幾張菜票一餐飽飯差點兒被趕進深淵的人,他出錢出力籌辦一個同學會,容易嗎?他憑什么不想鉚足了勁兒弄得精彩,弄成他人生落幕前的最后一次輝煌呢?

出了院長辦公室,我在走廊里碰到邵水通。他正滿頭大汗地拎著兩只綠皮大西瓜往病房里跑。一見我的面,因為惶恐,因為歉疚,也因為后怕,什么什么的,他激動得差點兒要對我下跪。

“對不住對不住,一千個一萬個對不住!”他把頭低到胸口。如果不是兩手墜著兩個西瓜,可能動作幅度還要更大。“老人家命大福大,命中注定她就是我的恩人!你說,這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對你交代?”

我本想對他發火,起碼也要譴責幾句,為他把我的老母親當成道具,可是看到他的一頭大汗,滿臉驚惶,竟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況且我發現,他似乎消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從前油光光喜感十足的一張臉,居然瘦得松松垮垮老皮拉瓜。我不由得憐憫起了他,想,以一己之力操辦如此大的一個活動,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到籌劃好,真不是說著玩的事情。

我回答他:“是我母親讓你們費心了!老人家嘛,誰也不能保證今天站著明天會不會躺著,生命規律。”

他越發感激涕零,連聲稱道說,大城市來的知識分子,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樣。

晚上是告別宴會,同學聚會上最后的晚餐,他邀請我參加。我母親本是好熱鬧的人,輸過兩瓶營養液后,精神大好,堅持要出院,跟她的學生們共享歡樂。拗不過她,院長專門備了個藥箱帶到餐廳里,以防萬一。

宴會就在邵水通自己的飯店里舉行,選了一個最大最豪華的廳,備足了酒水和飲料,再加大廳里布置好的氣球彩帶橫幅什么的,明明白白地向大家昭示,接下來將會是一場TOP級的盛大狂歡。

席間,餐具之精美,菜式之豐富,烹飪之講究,服務小姐之甜美可愛,完全配得上一個縣級城市五星級飯店的稱號。盡管如此,我發現邵水通的神色還是透著緊張,似乎他身體中的每一根神經都是繃著的、支棱著的,雷達一樣往各處發射著信號,隨時準備應付不測。從開席之前以東道主的身份致完答謝詞之后,他幾乎沒有坐穩過五分鐘的時間,不是招呼倒酒,就是往后廚催菜,忙上忙下,忙前忙后,陀螺一樣地轉個不停。

“吃啊,吃啊,菜不好,酒管夠!”他熱情地、急切地,甚至有點上趕著似的,使用當地通俗的語言招呼大家。

菜是肯定要浪費掉大半,因為在吃完桌上一圈分量巨大的冷盤之后,客人們已經有了飽意,面對源源不斷堆上桌面的山珍海味,舉筷的頻率明顯放緩。畢竟都是五十大幾往六十歲上奔的老人了。

一個吹著翻翹頭,掛珍珠項鏈,模樣像是當地干部的,慢悠悠地放下筷子,突然說了一句:“現如今人家不是‘潲水桶’了,這稱號該換到我們頭上了。看到沒有,我們大家在這兒胡吃海喝的,人家到現在筷子都沒動過。”

還真是,宴席過半,邵水通面前的餐具卻干凈如初。我猜測,就好像廚子不屑吃自己燒的菜一樣,邵水通開著這家飯店,他對每天要在眼前出現的山珍海味早就膩歪透了。

那邊喝酒已經喝到高潮,敬班主任,敬數學老師俄語老師,敬班長,敬學習委員,敬宿舍舍長,敬來敬去,亂成一團也笑成一團。我看見我母親端坐著,不停地舉杯,不停地笑,臉上居然泛著少女般的紅暈。根本搞不清喝下去多少酒,席面上個個紅頭赤臉,神情狂放,語言湍急,只見人們手舞足蹈,嘴唇翻飛,青筋暴突,誰也聽不見誰說了什么,急吼吼地建議什么表白什么。反正,中國人的酒桌上,最放得開最和美融洽的就是這一刻。

一幫發絲花白體態臃腫的女同學,大概也喝得有點高了吧,開始敲著桌子放聲歌唱,唱的都是上世紀60年代的流行歌,《我們走在大路上》、《黃水謠》、《美麗的哈瓦那》,什么什么的。唱著唱著,還不盡興,七八個人挪開酒桌,空出一片場地,上去就跳,是藏族舞蹈《洗衣歌》。

“哎,是誰幫咱們翻了身哎?阿拉嘿司!是誰幫咱們得解放哎……”

男同學們激動起來,涌上前起哄,把桌上擦過嘴的酒氣彌漫的餐巾打開,一邊一條搭到女同學的手腕上,權充哈達。當年的班長,拿起餐邊桌上兩個精巧的酒桶,雙臂翅膀一樣展開,自告奮勇跳進女同學群里,手拎著酒桶做炊事班長挑水狀插科打渾,樂顛顛地穿來插去。

“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哎,軍民本是一家人,幫咱親人洗呀洗衣裳。”

就在這時候,在歡宴的高潮當中,我看見邵水通孤獨地站在角落里,面無表情,遙遙地望著他當年的同學們。他的目光,蒙眬而又尖銳,像是望到了千里萬里之外的將來,又像是退縮回到他忍辱負重的少年時代。我不知道他那時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全力以赴操辦了這場豪華盛宴,卻又落寞地置身于歡宴之外,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理。

回到南京不多久,也就是兩三個月的樣子吧,我母親接到消息說,邵水通去世了,死因是胃癌。母親跟我嘮叨這件事的時候,唏噓了很久,感嘆著人生的無常。老年人對“死亡”這兩個字總是格外敏感。談著談著,母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我:“你說說,邵水通辦那場同學聚會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病入膏肓了?”

我恍然記起邵水通在醫院走廊里對我千恩萬謝時,那張瘦得松松垮垮老皮拉瓜的臉。

母親揚起臉,很堅定地表示:“他到死都還怨恨著我。”

我說,這不可能,邵水通活著時對您多好,逢年過節,恨不能把副食品店搬到您這兒來。

“你不懂。”我母親說,“他這是要讓我嘗一嘗,嗟來之食是什么味道。”

我心里忽然一疼,像被子彈擊中了一樣。我呆望著母親的臉,感覺我們今天所經歷的一切,是那么的虛妄空幻,縹緲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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