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

村前土坡上，那人站立好長時間了，面對東方，矚目遠眺，像一尊雕像。

他面前，除了活潑生長的玉米，什么也沒有，太陽還沒出來。

他五十來歲，平常的農民裝束。頭發花白，身板挺直，棱角分明的臉上，眼里透出一絲蒼涼。一陣風過，玉米葉沙沙作響。

和我一樣，來呼吸飄著玉米味的清新空氣，這個土生土長的莊稼人？

我來向陽村辦事，得個把月時間，因為貪戀鄉村的早晨，便早起出村，迎接朝陽。連續幾早上，和那人接連碰上，便深以為奇。和房東說起，房東卻笑了，說，這個老光棍，純粹吃飽撐的。

我才知道這人單身，和房東住一條胡同。背后，便也叫他老光棍了。

據房東介紹，老光棍大名徐大寶，別看現在不起眼，年輕那會兒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小伙，大姑娘、小媳婦眼里的香餑餑，人見人愛。那么，老光棍咋還打了光棍呢？房東說，說起來里面有個小故事——

那年，村里來了個唱戲團——說是團，加起來不過七八人，里面有個演花旦的女子，生得風流俊俏，讓人過目難忘。那晚，演《西廂記》，花旦唱了一會，就開始走臺，走著走著，卻一個閃失從臺上跌落下來，恰巧跌進徐大寶的懷里，就被他緊緊抱住……有了這一節，不知咋弄，第二天倆人就好上了，山盟海誓、如漆似膠地粘在一起。后半夜，倆人躲土坡后面說話，被團長逮個正著。

團長倒是不能怎么徐大寶，那個花旦卻當場挨了耳光，眼淚立馬嘩嘩直淌……

隔二天，唱戲團就走了，雖然看的緊，倆人還是見了面。依依惜別，花旦哭得跟淚人般。眼睜睜看著花旦漸漸走遠，徐大寶跺腳痛哭。

自那后，房東說，徐大寶就生活在期盼里，同時，心里那扇門，也對其她女人關上了。

我對老光棍也就更感興趣。

這天，我去老光棍家里。

屋子很寬敞，收拾得十分干凈。家里喂著雞、牛、鴨，叫聲此起彼伏，驅趕著院里的寂寞。

棉花、小麥、玉米，就從這些作物說起，說到生老病死、物價上漲……后來，我問老光棍為啥不討房媳婦。

老光棍嘆口氣，說年輕那會兒家里窮，我尚且難以養活自己，再添張嘴還不一塊餓死？老光棍說后來條件好點了，自己卻上了歲數。再說這些年一個人習慣了，討媳婦做啥？

我想問一點花旦的事，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一段時間后，我再到向陽村辦事，還住原來房東家里。

晚上談話，自然又說到老光棍。

房東說老光棍就要摘掉光棍帽子了，下月要結婚了。

我一下來了興趣。

房東說，上月，趕集路上老光棍遇見個叫翠花的寡婦，也不知扭了哪根筋，竟動了念想。打聽明白了，就央人去說。一說二說，一來二去，那個翠花還真就同意了。而且，倆人很快就發展到談婚論嫁。

房東說，這個老光棍，真是難以理喻呀！

第二天，見了老光棍，不，從現在起，我得叫他老徐了，向他表示祝賀，說到時一定討杯喜酒喝。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老徐的大喜日子就到跟前了。

這天，老徐院里忽然來了個陌生女人，和老徐差不多年紀，收拾得很利落，模樣也很周正，惹得大伙紛紛議論，并很快達成共識：女人就是許多年前那個唱戲團的花旦。

來干嘛？現在怎樣？女人走后，人們就去問老徐。

老徐卻只顧抽煙，神情淡淡的，不說一句話，問急了，也只長嘆一聲，更添大伙心里的納悶。

到后來，老徐的嘴巴還是被大伙撬開了。

原來，女人就是許多年前那個唱戲團的花旦，住百里外一個村子里。因為心里擱著老徐，這些年一直未嫁，終于找上門來，卻不想老許婚姻在即。

知道這事，我以為老徐這婚結不成了，不想老徐的婚禮還是按部就班地籌措，沒有停止下來的意思，我看老徐的目光就有些異樣。

可是，婚禮那天，出乎所有人意料，老徐迎娶的新娘竟然就是幾天前到訪的那個花旦。

老徐似乎不愿解釋原因，只是拱手抱拳，一個勁地把大伙往家里讓。

我們吃著糖，看老徐花旦跪拜天地。接下來是鬧洞房，有人說表演吃蘋果，就拴個蘋果吊起來，在倆人面前晃來晃去。老徐倒扭捏起來，不如花旦大方。終于，花旦咬住蘋果了，老徐也咬住蘋果了。有人喊聲好，說，這叫咬住圓滿……

可是，誰也沒想到，老徐這種“咬住圓滿”的生活持續了不到半個月，就因花旦的不辭而別而迅速結束了。

花旦是在一個無人察覺的午夜離開老徐的。除了老徐用來喂狗的一只用了幾十年的老花碗，什么也沒帶走。

就有人催促老徐，說那只花碗肯定是個寶物，還不趕緊上派出所里報案？

老徐卻說，再等等吧！

一等半月過去，花旦人間蒸發了那樣音信皆無。再等半月，花旦還是人間蒸發了那樣音信皆無。就有人再催老徐報案，老徐卻輕描淡寫地說，算了。

算了？那人說，老徐啊！你這輩子，真是叫花旦害苦了。

老徐卻不以為然，說，話不能這么說，這回，誰害誰還不一定呢——萬一那只花碗被花旦看走眼，豈不害她白歡喜一場？

你看，都這時候了，老許還替花旦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