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低頭了。尤其人前低頭。
發現這一細節時,著實驚了驚。難道這顆心,真的是黃昏時的那杯茶,已經喝到極淡極涼的寡味時分?
酒宴上常低頭。不愿意抬眼去迎接人家架設過來的目光,不愿意起身去跟在眾人后面討好一樣去敬有力者幾杯薄酒。對于鬧哄哄搭起的這臺子,徹底地,沒了露臉的心。從前不是這樣啊!從前的我,初出蓬門柴戶,還好奇著這樣的熱鬧,抬臉起身,藏顰露笑,于虛實間往來接應。最起碼,也能跟坐在近旁的人聊聊天氣,聊聊旗袍。在隔山隔水的幾個話題之間,能夠從容過渡折返,沒覺得風馬牛不相及。
現在,跟朋友在一處,特別是和比自己年輕的朋友在一起,竟也習慣低了頭來陪著。歌廳里唱歌也好,茶桌間談笑也罷,常常是勉強笑笑,強撐氣氛。常常覺得,我的情緒,像一條急行在前面的航船,不揀荇藻不采紅蓮,是這樣失盡了風雅,一路破了紅菱鋪滿的水面,早早靠了岸。
可是又不好棄了眾人獨自上岸遠去,只好就個蔭涼處收了槳攏了帆,等后面的一撥船來,大家一起上路,算是結了同道。一個人讀《詩經》的時候,心里就想,倘若要將《詩經》里的“關雎”拍成一出短劇,現在的我是哪一個呢?河流,陽光,多情的雎鳩,多情的男女……我只怕是那一個在臺側低頭擊磬的人。一身素凈青衣,低頭在自己的往事里。
這樣的狀態,竟然已經悄悄地影響了我寫小說。我的小說里,女主角多年以后與戀人重逢,復又分別,她送他上火車。她站在站臺上,并不是追著他的高大身影,以便在他轉身的剎那及時送去深情的一瞥。她只是淡淡地看他離去,并且躲開他的目光,低頭看他的黑色皮鞋踏上車門處的狹窄逼仄的臺階。人生長短是躲不過這一場又一場的別離,深情凝望只會徒添傷感,不如低下頭來,收一收余生的情懷。于是,女主角低頭送別舊人,遠方,十萬朵桃花點亮的春光在火車的前方剎那間老去。
我去廟里拜佛,在觀音像前跪下合掌膜拜,忽然發現,觀音是微微低了頭的,目光恬靜,不喜不怒。我一直以為,觀音該是含笑的面容啊,像午后時分坐在門檻上打盹的老祖母正做著好夢時的表情。難道大智大圣者都是老了的人?是心老了的人到最后收斂表情,只微微低頭,已經不愿意與紛擾外在搭訕牽扯。
信佛的朋友告訴我說,菩薩不是低頭,是低眉。
朋友曾經計劃去九華山,只為去一睹觀音容顏。她說,各個地方的觀音,面容姿態是不一樣的。她已經膜拜過無數尊觀音。我想,那觀音無論什么樣的姿態,她該都是這樣吧:高高站在或坐在眾生面前,低眉,安詳。那是在拿目光撫摩她眼底下匍匐的迷路人,又或者,這只是一個傾聽的姿勢,傾聽眾生訴說苦難、罪孽與期望。觀音低眉,觀音不看遠方功利煙塵里奔走的人,觀音安撫低處的孤獨者。
但我不是觀音,我還纏在這紅塵蛛網里,我的姿態很低很低,眾人里,低頭半遮做不出強顏歡笑的臉。
早年讀徐志摩的詩《沙揚娜拉》: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如今再讀這樣的詩句,又不禁慚愧得想低頭。歲月面前,我早已不是一朵水蓮花,這坎坷的布滿褶皺的心,當是風霜中的一池殘荷罷。
這低頭,是孤獨,不是嬌羞。我只愿,在熱鬧的塵世之間,在熱鬧的杯盞之后,微微低頭,像陌生的尋路人在摸索著走一截雨后的向下的山坡。我只想,在眾人目光的轉角處,低徊著,含蓄而低溫地,老去。
(王傳生摘自許冬林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