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行走

水走得很慢。

我們也走得很慢。

仿佛只有時間，在我們和水之間疾馳。

時值深秋，朋友從北方來，說要去看水。水，從四面八方走來，匯聚成湖湘大地上鼎鼎有名的洞庭湖。

我們的行程滿滿當(dāng)當(dāng)。從慈氏塔、街河口出發(fā)，沿著水岸線，跨橋往西，深入湖的腹地。我們駐留一個叫六門閘的地方，品嘗曬在秋光下的湖魚，看一匡姓人家在采桑湖驅(qū)役魚鷹捕魚；我們乘快艇到湖中心一淤積的無名島，看黑壯的工人磨礪刀鋒割倒一茬茬麻黃色的蘆葦，看魚販子和滿臉皺紋的漁民言語不多地討價還價。更多時候，我們選擇一處中意的地方，坐視水波不停變幻著姿勢，從遠(yuǎn)方流向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

一湖水，給了這城市靈性、厚重、聲名，也給了這城市刁難、悲痛、漂泊。我在這里生活近20年了，而往往就是經(jīng)年累月守在你身邊的事物，是最容易被忽視的。這種忽視像落入水中的砂石，不是外在力量的介入，就永遠(yuǎn)保持一種沉寂的姿態(tài)。

七八年前，城市濱水的岸線建起了風(fēng)光旖旎的沿湖風(fēng)光帶。每天都有休閑的人、散步的人、看湖的人層出不窮地光顧這里。他們共同目睹過圓鼓鼓的太陽，從遠(yuǎn)處湖洲的蘆葦叢中，糾結(jié)著朦朧的霧氣，浮上來或沉下去。斑駁的云影，褐黃的葦穗，隨著習(xí)習(xí)的風(fēng)，遙遙地與沒有邊際的水光呼應(yīng)，注視著水的行走、人的行走。

水的行走書寫無聲的言說。有水的地方就有岸，水流過，岸依舊。我們的車在堤岸上奔跑。平坦的湖面下，是游動的魚群、漂搖的水草、淤積的沙石。某一處風(fēng)平浪靜的湖面，船泊煙生，或尖頭窄肚，或圍拱成室的船聚首一起，鋪蓋成環(huán)，儼然水上村寨。風(fēng)從船舷的空隙處蕩起一聲粗獷的嘯聲，湖灣遠(yuǎn)處葦葉間飛掠過不甘寂寞的鳥，多為白色與黑色，清瘦的身影在湖面留下一道長長的浪痕。

水的行走打開幻想的空間，和朋友拍落白日行走的疲乏，閑坐新修成的岳陽樓景區(qū)仿古城墻內(nèi)的茶肆，漫談湖的前世今生。這湖，夜色中是那么從容，不急不緩日夜不息地奔流著，有誰知道它背負(fù)了多少堆棄的污濁、承載了多少強(qiáng)加的痛苦、寬容了多少惡意的索取。可她仍像母親對孩子一樣對待著湖邊棲居的人們，無怨無悔。

愈深愈黑的夜，極目難定遠(yuǎn)近。你看不清湖的面孔，只有憑著聰敏的聽力去獲知，讓湖風(fēng)悄悄地拂動你的思緒，告訴你想知曉的一切。黑暗里包藏的事物、記憶，與流淌的水波一同飄逝。我們隱隱聽見水聲，是湖波拍擊堤岸，又像是來自遠(yuǎn)方的湖底夢語。水不是流在湖里，而是流在一種叫“黑”的色彩里。

沿湖的燈火投到水面，成了滿湖的星子。湖波奔流，人事皆非。歷史的滄桑巨變和凝重呼吸就深深地植入浩渺的湖波里。清涼的湖風(fēng)中夜色漸濃，這一湖奔流不息的逝水，將赴向何方？一絲一縷糾纏的生命的困惑奔襲而來，歲月的滄桑、宇宙的浩瀚、人生的苦難……思緒如湖邊潛滋暗長的葦草，飄搖、飄搖。

（水觀音摘自《散文選刊》2012年第2期，內(nèi)容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