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縣饑荒報告的產生

(一)

1961年初的北京，在中央直屬機關涌動著一股“萬名干部下放”的熱潮。此時，我在國家統計局財貿司綜合處工作。經我三次主動申請才獲準參與下放。

過了星期天，司里黨總支曹書記通知我：明早，跟韓復光同志去參加動員大會。

次日，我們到了中南海紫光閣。進入大禮堂，見人滿滿的。臺上也坐齊一排，聽說有幾位是國務院副總理。動員報告的內容，只記得：一是有些農村，有三分之一的政權不在我們手里；二是下去工作兩年，到時回原單位。我最關心的就是這兩項：任務，去奪回失去的政權；時間，六三年回三里河上班。至今難忘。

動員大會后，國家統計局領導(好像是孫揆一副局長)召集我們作行前安排。我們到安徽省(此前一批，傳說是去了青海省)，具體地縣由省里定。名稱是工作組，組長韓復光同志是局保衛處長、機關黨委委員。我們六位成員，各自作了介紹：徐汾、高峰、牛貴慶是國家計委的，沈菊明和我是本局的(那時統計局是計委的直屬局)，董紹康是外文出版社的。因該社這批只他一人，故編入我們組。

兩三天后，我們就隨“大部隊”乘火車到了蚌埠，住入治淮委員會招待所。來迎接的是省委書記處書記曾慶梅。他向大家介紹了安徽的情況，留我們過了三天“大飽口福”的生活。各部委來的工作組就分散開，去各地縣。

我們和國家科委的幾位，乘敞篷汽車，經過阜陽行署，到達太和縣。此時縣委原書記張杰已撤職，新任書記是陳作霖同志(后調省里、調浙江工作，直至升任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副書記)。縣里又把我們組分到宮集區，國家科委組分到墳臺區。

這年的早春三月，顯得特別的陰冷。

一輛膠輪大車，載著我們7人和簡單行李，離開縣城朝北然后向東緩緩地行進。路上很少見到行人。不見一點青色，莊戶上連樹都看不見一棵。一路上，向趕車的小伙子打聽，這里人們的生產、生活情況，他一言不發，只是不停地用手中的鞭子，向大路兩邊甩動。隨著鞭梢望去，一片一片的，很小很小的黃土堆。我們不惑地問，那是什么?他仍然一聲不吭。我們當中年紀最小的牛貴慶，像是有了驚奇地發現：“那些是小墳頭嗎!?”趕車的這時低下了頭，帽子幾乎藏到那件用草繩纏腰的破棉襖里。我們驚呆了，都不言不語。韓組長緊閉著眼，臉色異常陰沉。大家似乎都在想：在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什么樣的事情呢?

傍晚，到達區委所在地三堂。再往東不遠就是渦陽縣境。區委書記郭守運安頓我們休息。夜里他和韓組長商量，我們分往兩處：由徐汾領頭，高峰、牛貴慶一道，去北面八里多的宮集公社；我們，去南面四里多的趙寺公社。第二天，由兩個公社來的干部領著，向南向北分別在區委會門口。

晌午，我們到了趙寺，住在大隊部。這是公社邊上一個兩間草頂房，一面矮土墻的小院。院內土墻邊有一棵棗樹，棗樹下是一叢低矮的石榴。

這天是1961年3月20日。

(二)

按韓組長的安排，我們分頭走村訪戶，座談調查。初步了解到，這里因“自然災害”造成的非正常死亡人數之多、狀況之慘，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

最嚴重的困難，發生在1959年冬至1960年夏。夏收后災情有所緩解，但眼下的情景仍然是：

“大食堂”早已解散，社員自家起伙，而每人每天只有隊里發給的“八大兩”山芋干。各家再摻和去秋留下的山芋藤和山芋葉食用。

到許多村莊去家訪，見不到成年男子，只有衣衫襤褸的婦女和少數干瘦小孩。

婦女普遍“子宮下垂”。公社衛生所，兩年沒有新生嬰兒的記錄。

有的農戶的大門，沒有門板，似同穴居。

白天很少聽到雞鳴狗叫，夜里老鼠倒是非常猖狂。我們老董的腳趾就被咬過。

由此可以想見，一年前這里是怎樣一幅景象!

社員們知道，北京有干部來了。我們所到村戶，他們有的拄著棍、有的互相攙著、還有的是從屋里爬到門口，探望我們，把我們視為毛主席派來的親人。開口問的都是同樣一句話：“毛主席他老人家，知不知道俺們這里受大罪啊?”

經過了幾天的“訪貧問苦”，我們無法理解面對的現實。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哩?!

一天深夜，韓組長摸到我們屋里，把我從用土坯圍成的地鋪上推醒，輕聲說：“起來，到我屋里。”我應聲跟去。他坐在一張四根樹棍作為框架，用繩索橫豎拉起的床沿，我坐在兩塊迭起的土坯上，窗臺沿點著用小墨水瓶加上個鐵皮頭的煤油燈。在微弱的燈光下，他對著我，不斷地嘆氣。看得出他內心十分痛苦。我倆相對無言，過了一會他直起身子，問：“小楊，這該怎么辦啊?”望著這位敦厚的長者(時年他52歲，我26歲)，我不知說什么好。

他說：“這里從生產隊、大隊到公社的干部，幾輩子都是窮人。出身成分，貧農是多數，下中農只有幾個。他們背后也查不出有地、富、反、壞、右。是嗎?”

我應：“是。”

他說：“這里基層政權的刀把子、印把子，還是我們共產黨員掌著的嘛!”

我說：“是。”

他一邊分析，一邊又說了對一些問題的看法。我的回答仍然只有一個字“是”。

興許他對我言不及義的回答，不很高興。突然提高了嗓門說：“你是大學生，黨培養了你，這是考驗你的時候。”

我吃驚得不知所措，幾乎向他央求地說：“我年輕，盡管我上南開大學前，在農村在縣里工作五六年，但從未遇到這樣的情況。讓我想想，再說還有老董和小沈，大家一起商量商量不好嗎?”

他應允了：“那行，好好想想噢!”

回到這邊，我在冰冷的秫秸席上翻來覆去折騰，腦子里像放幻燈片似的，想組長、想自己、想明天該怎么接受他說的“考驗”。

離京之前聽說，這位組長，是1929年入黨的老黨員。解放后，在公安部工作。1949年秋，曾參與偵破美蔣特務企圖在“開國大典”時，炮轟天安門城樓特大案件的成員。我小時候，看過一些武俠小說，如《三俠五義》《七劍十三俠》之類。在我心目中，大凡俠義之客，都是路見不平，兩肋插刀，在所不惜的。聯想到這位傳奇式的人物，對他亦有崇敬之情。

也是在離京之前聽說的，這位組長，是河北省深縣人。他曾經去老家一趟，回到北京，向組織上反映農村生活嚴重困難的情況，被戴上“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帽子。

我自己，在大學里的反右派斗爭中，挨過批斗，挖過海河。1958年組織處理時(據說當時打“右派”，上級是分配有指標的，大學生中不能超過百分之八，打多了要“縮水”)，我被劃定為“中右”，給的是“團內嚴重警告”處分。

一個“老右傾”、一個“小中右”，該如何面對這殘酷的現實呢?想著想著想到我的行李中那本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隨即翻出來，讀著讀著，對比大明王朝末期，李自成起義時農民生活的慘景，與這里的現實，不禁潸然淚下。

可能是看見這邊屋里的燈光，韓組長又輕輕地摸過來，細聲地問：“還沒睡呀?”見到我手中的這本書，他迅急地拿過去，“我看看”。

這一宿，我徹夜未眠。他也不會安穩。

第二天，韓組長，把我們叫到他的屋里。他說：“一定得把這里的情況向上反映。”’口氣之堅定，表情之嚴肅，容不得有任何異議。出于對他日常的尊敬，也屈于他眼前的威嚴，三個人都不敢說什么。但我心里想，這樣做要冒多大的風險啊!

不服從已不可能，只能看怎么做，才能把風險降低到最低程度。具體怎么做，議論得比較多，經過反反復復地斟酌，還是用我們統計工作者的辦法：造表登記，如實說明，不加評論。

一、統計對象：想統計全公社，但力不能及。只統計幾個生產隊，又嫌面窄了些。以趙寺大隊為對象，還是符合“隨機抽樣”原則的，有代表性的。

二、造表統計：分隊分戶，盡量具體，確保真實。

三、組長負責，我們三人各包一片，各片再由一名公社干部配合，抓緊進行。

前后，經過近20天的調查核實，寫出初稿，修改討論后，定名為專題報告。爾后，韓組長拿著放大鏡，逐字逐句地審查，于1961年4月9日成稿。封面是另加的一張白紙，請他在中間豎著寫上《專題報告》四個大字。

(三)

安徽省太和縣宮集區趙寺大隊，1959年冬至1960年夏，因饑餓造成的非正常死亡，極為嚴重。全大隊共死亡1709人，占原有人口的36.3％。死亡人數中青壯年占41％。

1960年春，還出現過人吃人的現象。全大隊29個自然村，有26個村發生過人吃人的事情。如澗南生產隊，7個生產組，組組都有；該隊144戶，604人，吃過人肉的有37戶，144人。嚴重的韓小寨，全村18戶，85人，吃過人肉的有13戶，55人，占全村人口的65％。又如解寨生產隊，吃過人肉的人約占40％。

記得《專題報告》，就是這樣開頭的。后面詳細地列舉了某隊某戶的實情。有好幾頁紙。

《專題報告》一式兩份。一份上報國家統計局黨組并請轉黨中央。另一份交省委派到縣里的整風整社工作隊負責人牛永昌同志(時任省交通廳長)，請轉安徽省委。

上報北京的《專題報告》是韓組長親自送出的。當時我們聽說，過去區郵電所對發往北京的信件，會送交縣公安部門審查處理的，故沒敢郵寄。

《專題報告》送出之后，我們的心一直是懸著的，不知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

5月13日，國家統計局人事司劉其恒司長，乘一輛北京吉普，沒有經過省里、縣里直接到了趙寺大隊。他的“從天而降”，果然是為《專題報告》而來。我們是既驚喜，又恐懼。他和韓組長談了很長時間，商定由他帶著公社干部，親自到村到戶核對。我們都回避。劉司長核對的情況之嚴重，比《專題報告》有過之而無不及。很快他就徑直回京了。劉司長的到來，使我們高興的是《專題報告》畢竟引起了國家統計局黨組的重視，這才如釋重負!

此后不久，韓組長從省里開會回來，記得對我說過，在合肥，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找過他。談了些什么，我沒敢問。

7月初(日子記不準)，省委整風整社工作隊李秉衡同志(后調任宣城縣委書記)和陳文全同志，為《專題報告》特地到趙寺大隊作過核實。

此后，我們的工作轉為幫助社隊干部推廣“責任田”(社員直白為“分田單干”)。土地劃到戶之后，社員的生產積極性空前高漲，在有月光的夜里，仍有很多人在地里干活。可見農民對土地的熱愛。土地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基啊!

這年夏季收成不錯，社員吃上了白面饅頭。

1962年2月，中央召開的“七千人大會”結束，曾希圣同志被調離，中央派李葆華同志接任安徽省委第一書記。

不久，我們和在宮集公社的三位會合，離開三堂，到了縣里。在縣委整風整社辦公室了解到，這個人口不到40萬人的縣“非正常死亡”人數約14萬人。

5月，下放在安徽各地縣的中央直屬機關干部在合肥集中，住在巢湖路原省委招待所，約有四五百人。這時李葆華同志已經來到安徽任職。中央決定這批下放干部不回北京，留在安徽工作。對此，大家議論紛紛。中央組織部門派人來做我們的思想工作。當時的安排是“白天出氣，晚上看戲。”讓大家發發牢騷，吃好玩好，休整休整。“一切聽從黨安排”。回北京的只是少數，多數同志留在了安徽。

韓復光同志和沈菊明到省統計局。徐汾、牛貴慶和我，到省供銷合作社。董紹康同志回北京。高峰同志回了東北。

對我來說，北京回不去，合肥也不錯。組織上照顧將在老家的妻子調來，我得以和妻子、兒女團聚了。

這份《專題報告》轉沒轉呈黨中央，我們不得而知，梳理這段過程，問心足矣!

從相關資料來看，8個月后的“七千人大會”上，毛主席決定延長會期，會后中央改組安徽省委領導班子。我想當年的韓組長會十分欣慰的。

“七千人大會時，全國被定為重災省的有河南、山東、甘肅、青海四省。安徽沒有包括在內。在1月底中央準備結束會議的時候，一封來自安徽的匿名信和另外幾封來信，猛然攪動了看似平靜的一池水面。”

“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幾封信是促使毛澤東做出延長會期、開‘出氣會’決定的一個重要因素。與此同時，中央決定，幾大常委分別到各省聽取討論情況，被安排到安徽組參加會議的，是劉少奇。”

對于安徽的死人問題，劉少奇深惡痛絕，他說：“死了這么多人，生產力有這樣大的破壞，受了這樣一個挫折，歷史上不寫，省志上不寫，不可能的。”

“安徽是最嚴重的省份之一，安徽問題的嚴重不比河南、山東、甘肅、青海更好一些。特點是什么?別的地方揭蓋子早，安徽省不肯揭蓋子，到中央來開會還不肯揭蓋子。”

中央決定派李葆華同志到安徽當第一書記，代替曾希圣同志。安徽其他同志不動，中央還準備調幾個同志到安徽去工作。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