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1899~1935)是中共歷史上的第二任最高領導人,雖歷盡波折但始終堅貞不渝。他就義時年僅36歲,卻為我們留下了500萬字的作品,其中尤以獄中遺作《多余的話》最負盛名且備受爭議。
人民出版社新近推出的《瞿秋白傳》一書,是江蘇省瞿秋白研究會遍邀名家,歷時七載完成的著作,以最新的資料和研究成果,全面解讀瞿秋白的身前身后,為讀者展現了歷史的復雜性。
瞿秋白出生于江蘇常州一個世代相傳的仕宦之家,一度熱播的電影《秋之白華》,演的就是瞿秋白與夫人楊之華感人至深的愛情,不過歷史本身要比電影故事豐富得多。幼年的瞿秋白天資聰慧,敏而好學,無奈家道中落,很早就體會到了世態炎涼。1917年春,瞿秋白來到北京,以扎實的文史功底考入了不收學費的俄文專修館,這是一所為外交部訓練外語人才的高等學校,位于東城東總布胡同10號(現為23號)。瞿秋白在這里顯露了出色的語言天賦,不僅主課俄語的成績名列前茅,自修的英語、法語水平也足可與正式學員比肩。
不過,瞿秋白并不是一個只顧埋頭讀書的青年。1919年五四運動中,他與耿濟之被推為俄文專修館的總代表,成了學生領袖,還與鄭振鐸等創辦了《新社會》旬刊,宣告以改造社會為己任。《新社會》的內容,得到了新文化運動旗手陳獨秀的指點,持論激進。北京政府視該刊為“洪水猛獸”,1920年5月,以“主張反對政府”的罪名將其查封了。
1920年10月16日,奉北京《晨報》和上海《時事新報》之派,瞿秋白同俞頌華一起赴蘇俄采訪,個人命運從此與國際共運緊緊聯系在了一起。1921年5月,經同鄉張太雷介紹,瞿秋白加入了共產黨;9月,入莫斯科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簡稱東方大學)擔任翻譯兼助教,劉少奇、任弼時、羅亦農、蕭勁光等30多人,成為中共派來學習的第一批學員。1922年底,共產國際召開第四次代表大會,陳獨秀率中共代表團到莫斯科參加會議,瞿秋白給陳獨秀做翻譯。在陳獨秀盛情邀請下,瞿秋白于1923年1月13日回到北京,后赴上海主編《新青年》季刊、《前鋒》月刊,并參與《向導》的編輯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中。
在1923年的中共三大上,就國共兩黨是否應該合作以及怎樣合作,瞿秋白提出的觀點頗有見地,受到了共產國際代表馬林的稱贊,說他是中共“唯一真正懂得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人,唯一能按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分析實際情況的同志”。瞿秋自由此而引起了共產國際的關注,并進而被來華擔任國民黨政治總顧問的鮑羅廷點將,成了他的主要助手和翻譯。隨著國民黨聯俄、容共政策的推進,鮑羅廷逐漸成為國共兩黨與莫斯科之間的政治樞紐,瞿秋白的地位也日顯重要。1925年1月中共四大在上海召開,瞿秋白進入中共中央局,相當于今天的中央政治局常委。
1927年“四一二”事變,蔣介石清黨反共。5月底,共產國際發來緊急指示,要求中共在武漢國民政府允許之下,沒收地主土地,實行土地革命;改組國民黨中央黨部;武裝黨員、群眾,組建七萬革命軍隊;組織革命軍事法庭,懲辦反動軍官。中共領導人陳獨秀認為,武漢國民政府不可能“允許”中共這么干,“五月指示”的要求根本就是前后矛盾,難以執行的。6月3日,在中共五大僅當選政治局委員的瞿秋白被增補為常委。7月8日,共產國際又做出“七月指示”,要求中共中央“從政治上純潔黨的領導成分”,也就是要撤換陳獨秀了。7月15日,繼江西的朱培德,以及被共產國際寄予厚望的馮玉祥相繼和平“分共”之后,汪精衛的武漢國民政府亦公開“分共”,共產國際企圖拉住汪精衛的計劃落空了。共產黨人決心采取武裝行動,瞿秋白成為這一歷史轉換關頭的中共最高領導人。
首度出任中共最高領導人
7月25日,瞿秋白主持中央臨時政治局擴大會議,決定以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的名義先在南昌舉行武裝起義,然后立即南下廣東,占領海口,以便接受蘇聯的援助,再舉北伐。會議決定由周恩來任起義前敵委員會書記,李立三、惲代英、彭湃為委員。莫斯科附條件地同意了臨時中央的計劃,回電是這樣寫的:“如果有成功的把握,我們認為你們的計劃是可行的。”(《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7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頁。)可謂滑頭之極。同時,莫斯科還明令經驗豐富的援華首席軍事顧問加倫將軍,以及其他著名的合法軍事工作人員不得參加起義。
八一南昌起義對于中共的意義不言自明。緊隨其后的“八七”會議,更被認為是糾正了“黨在大革命后期的嚴重錯誤”,“為挽救黨和革命作出了巨大貢獻”。(《中國共產黨歷史》上卷第一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0頁、第304頁。)“八七”會議是在漢口俄租界三教街41號(現為鄱陽街139號)二樓舉行的,距此不遠處即是蘇聯領事館。會議僅開了一天,但將近一個上午,都是在聆聽取代鮑羅廷的共產國際代表羅米那茲作報告。他根據共產國際的文件,把中共中央過去的錯誤定為“右傾機會主義錯誤”,說1927年4月至7月,對國民黨讓步,“甚至失掉了我們黨自己的獨立性”,使工農運動失敗。總書記陳獨秀沒有被通知參加這次會議,從此淡出了黨的領導層。新的中央臨時政治局選舉瞿秋白、李維漢、蘇兆征為-'常委,瞿秋白主持中共中央工作,可謂臨危受命。
“八七”會議后,中共在湖北、廣東、江西以及陜西、河南、直隸等省發動了多次武裝起義,其中最為著名的是9月的秋收起義和12月的廣州起義,實現了斗爭形式的轉變,但是,不顧主客觀條件,盲目地要求一些地區舉行武裝起義的做法,又明顯地帶有“左”傾盲動色彩。瞿秋白在《多余的話》中對此也有反思,他認為南昌、秋收、廣州三大起義“本身并不是什么盲動主義,因為都有相當的群眾基礎”,而“在一九二八年初,廣州暴動失敗之后,仍然認為革命形勢一般的存在,而且繼續高漲,這就是盲動主義的路線了”。(瞿秋白著,陳鐵健導讀:《多余的話》,貴州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頁。)
1928年2月,共產國際執委會第九次全會作出《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案》,批評羅米那茲“無間斷的革命”的錯誤觀點,“反對在城市和農村采取無準備、無組織的行動,反對把起義當做兒戲”。4月28日,瞿秋白在上海主持臨時中央政治局會議,落實剛收到的共產國際“二月決議”。這樣,全局性盲目暴動只有短短幾個月,很快就改正了。
對于羅米那茲過左的政策,瞿秋白為首的中共中央其實是有看法的,早在1928年1月12日,即發出了《中央通告第二十八號——論武裝暴動政策的意義》,批評“‘不暴動即是機會主義’,無往而不暴動,天天可以馬上暴動,時時可以馬上暴動”和“‘無動不暴’的傾向”。認為“這實在是一種盲動主義的傾向”。(《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56~66頁。)但在共產國際代表的重壓下,瞿秋自感覺到了與陳獨秀當年一樣的無能為力。他在《多余的話》中寫道:“原本個別的盲動現象,我們和當時的中央從一九二七年十月起就表示反對的;對于有些黨部不努力去領導和爭取群眾,反而孤注一擲,或者僅僅去暗殺豪紳之類的行動,我們總是加以糾正的。可是,因為當時整個路線錯誤,所以不管主觀上怎樣了解盲動主義現象的不好,費力于枝枝節節的糾正,客觀上卻在領導著盲動主義的發展。”(瞿秋白著,陳鐵健導讀:《多余的話》,貴州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8~79頁。)
1928年6月18日至7月11日,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召開,由共產國際直接予以指導,斯大林、布哈林等赫然列名大會主席團。布哈林、庫西寧、米夫等還組成了委員會,參加大會文件的起草、修改以及中共領導人選的醞釀等工作。大會批評了陳獨秀的右傾錯誤,也批評了瞿秋白的“左”傾錯誤。由共產國際提名,工人出身的向忠發當選中央政治局主席,瞿秋白仍留在政治局,但未進入常委會。他第一次作為中共最高領導人的使命結束了。
再度出任中共最高領導人
中共六大后,瞿秋白作為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團長,留駐莫斯科,并參加了當年7月17日召開的共產國際六大。來自世界各國的65個政黨和組織的532名代表參加了這次大會。聯共(布)代表團在會上有意識地把反托洛茨基和反右傾的黨內斗爭公開化,要求共產國際所屬各支部支持。大會不顧中國革命剛剛糾正的“左”傾盲動的事實,反而認為中國黨右傾比“左”傾更甚。此后,瞿秋白起草的文件,共產國際給中共中央的指示信等,都要經東方部部長米夫等人修改,須由共產國際政治書記處以至斯大林審查通過后才可發出,這使得中國革命“左”傾指導思想愈演愈烈。
1929年4月,中共中央收到了共產國際的“二月指示”,政策急速“左”傾,準備冒險進攻;接著,共產國際又發出“六月指示”,搬用蘇聯鎮壓富農的政策,要求中共將原來“中立富農”政策改為“反對富農”;“八月指示”全然不顧白色恐怖的嚴峻形勢,要求中共掀起工人運動新高潮;“十月指示”更是針對中東鐵路事件沖突,要求中共立即發動武裝起義、政治罷工,掀起革命高潮,“保衛蘇聯”。時逢1929年國際經濟大蕭條,國內1930年中原大戰爆發,中共中央的實際主持者李立三,根據共產國際上述一系列錯誤指示,制定了以武漢為中心的全國中心城市起義和集中全國紅軍攻打中心城市的冒險計劃,試圖在短時間內“會師武漢”、“飲馬長江”,以至奪取全國勝利。李立三“左”傾冒險錯誤使黨和革命事業遭到了嚴重損失,瞿秋白銜命回國,再次被推到了斗爭的風口浪尖。
針對李立三的冒險錯誤,共產國際1930年7月23日通過決議,給予“溫和”的批評,并沒有點向忠發、李立三的名,更沒有說他們犯了“路線錯誤”。瞿秋白和周恩來正是按照這個“七月決議”回國糾正李立三錯誤的。但是,當兩人尚在歸國途中時,國內形勢劇變,彭德懷的紅三軍團一度攻占長沙,李立三欣喜若狂,遂決定在哈爾濱、大連等地舉行暴動,試圖引起日本和蘇聯的沖突,并要求共產國際配合中國革命。斯大林對此勃然大怒,他是不希望蘇聯卷入戰爭的,更不能允許李立三對莫斯科指手畫腳。據此,共產國際對李立三的態度驟然嚴厲,點名道姓地予以痛批,但是,已離開莫斯科的瞿秋白和周恩來,對這一重大變化毫不知情。
回到上海后,瞿秋白和周恩來落實“七月決議”精神,于9月24日至28日主持召開擴大的中共六屆三中全會。會后,僅保留政治局委員名義的李立三,“將在10月中動身”赴莫斯科;瞿秋白實際主持中央工作,第二次成為中共的最高領導人。
1930年11月16日,中共中央收到了共產國際姍姍來遲的“十月來信”,全稱為《共產國際執委會關于立三路線問題給中共中央的信》。這封共產國際10月13日發出的信,全面推翻了此前的“七月決議”,認為李立三“用自己的路線去和國際執委的政治路線互相對立”,他的錯誤被升級成為“敵視布爾什維克、敵視共產國際”,而不再“僅僅是策略上的錯誤”了(《中國共產黨歷史》上卷第一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387頁。)。
此前三天,即11月13日,已暗中獲悉“十月來信”精神的王明,極富“預見性”地上書中共中央,聲稱三中全會沒有揭露李立三錯誤的“機會主義的實質”,延續著“李立三路線”。在新任共產國際遠東局書記米夫親臨上海指導和支持下,王明等大搞宗派活動,矛頭直指六屆三中全會,直指瞿秋白。共產國際在莫斯科也搖旗吶喊,將中共六屆三中全會說得一無是處,批判瞿秋白的“調和主義和兩面派行為”,并贊揚王明等人懂得馬列主義理論和實踐,要求中共召開六屆四中全會,以改組中共領導層。
1931年1月7日,中共擴大的六屆四中全會在上海召開。僅僅一天的會議,確立了王明“左”傾教條主義錯誤在中央的統治。瞿秋白結束了他第二次作為中共最高領導人的短暫任期。
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瞿秋白離開中央領導崗位后,退回了他闊別十年的文學領域。從1920年到1930年,瞿秋白投身革命,隨著國際共運的浪潮起起落落,搞得身心俱疲。如今他離開了政治舞臺的中心,總算還有個鐘愛的精神家園可回,在那里還有許多知己可以傾訴。但是,政治卻總也忘不了他。為了徹底消除瞿秋白在黨內的威望,也是為次年1月的六屆五中全會造勢,1933年秋天,王明宗派在全黨全軍展開了對瞿秋白的大批評,將他發表的文字斷章取義后無限上綱,認定他是“階級敵人在黨內的應聲蟲”。中共上海中央執行局書記李竹聲,在開會時蠻橫地對瞿秋白說:“像你這樣的人,我只有把你一棍子敲出黨外去!”(楊之華:《回憶秋白》,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91~92頁。)很粗暴。李竹聲不久就被捕叛變了。
作為懲罰,1934年1月11日,健康每況愈下的瞿秋白,被派往缺醫少藥、即將淪陷的中央蘇區,且不許妻子楊之華隨行照料。瞿秋白2月5日抵達瑞金后,繼續擔任教育人民委員,是個閑職;毛澤東時任蘇區中央執委會主席,也沒實權。兩人同屬靠邊站的人物,惺惺相惜,關系莫逆;常在瑞金的草坪,席地而坐,背靠著背,詩詞唱和。瞿秋白總是沉默、思索、不高興,毛澤東則開玩笑逗他說:“是不是想楊之華了?”
1934年4月廣昌失守之后,第五次反“圍剿”已無勝算。5月,中央書記處決定將中央紅軍主力撤離根據地,共產國際復電同意。10月10日晚,中央紅軍開始實行戰略轉移。黨政軍的領導人及其家屬,身健者走路,年老者騎馬,傷病者坐擔架,但罹患重病又為敵人熟知的瞿秋白,卻被留在了贛閩地區。不久,瞿秋白即被蔣軍俘獲。從1935年4月24日到6月18日的56天中,他以非凡的勇氣和深刻的思索,寫下了1.8萬字的《多余的話》,又以堅強的意志和過人的智慧擊破了軍統、中統特工的反復勸降,然后從容走上了刑場。
《多余的話》以曲筆寫出了對共產國際的錯誤、對黨內斗爭不正常狀況的批評,客觀展現了作者的一生及心理變化,堪稱瞿秋白詩、史、論相融的散文寫作以至畢生文學追求的最高境界。不真正了解中國革命的復雜,以及缺乏文學修養的人,是根本無從體會文中深意的。
瞿秋白犧牲15年后,楊之華為了四卷本《瞿秋白文集》的出版,曾致函毛澤東,請他為文集題詞。毛澤東欣然命筆,一篇高度評價瞿秋白的文字躍然紙上:
瞿秋白同志死去十五年了。在他生前許多人不了解他,或者反對他,但他為人民工作的勇氣并沒有挫下來。他在革命困難的年月里,堅持了英雄的立場,寧愿向劊子手的屠刀下走去,不愿屈服。他的這種為人民工作的精神,這種臨難不屈的意志和他在文字中保存下來的思想,將永遠活著,不會死去。瞿秋白同志是肯用腦子想問題的,他是有思想的。他的遺集的出版,將有益于青年們,有益于人民的集體事業,特別是在文化事業方面。
毛澤東
一九五0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然而,毛澤東把這篇題詞裝進信封,寫下“送交楊之華收啟”字樣之后,卻沒有寄出。直到他死后的1980年,人們才從毛澤東私人檔案中意外地發現了這件塵封30年,寫而未寄的信件。個中原因,至今仍是未解之謎。
讓人難以想象的是,逝去的瞿秋白仍然未能遠離政治漩渦。三年困難時期后,在1962年初開的七千人大會上,毛澤東與劉少奇分歧加重,埋下了劉少奇后來被錯批為“叛徒、內奸、工賊”的伏筆。1963年,戚本禹在《歷史研究》第四期上發表了《評李秀成自述》,斥責太平天國的忠王李秀成為叛徒。《多余的話》也被有些人拿來與《李秀成自述》相類比,誣蔑其為“叛徒自白書”,這成了黨內“抓叛徒”浪潮的發軔。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北京八寶山的瞿秋白墓被砸爛,楊之華被監禁迫害致死,相關人等也多受株連。高唱《國際歌》英勇就義的瞿秋白,不知還能有何話說?
好在陰霾終于散去。1980年10月19日,中共中央否定了對《多余的話》的種種誣蔑之詞,為瞿秋白徹底平反,恢復名譽。瞿秋白在其身后,又經歷了一次跌宕輪回。
愿這部全新的《瞿秋自傳》,能讓你更真切地了解瞿秋白的一生,讀懂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一
(作者為中共黨史博士,人民出版社副編審)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