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 者:劉一達(dá)
出 版 社:中國華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1-8-1
味道在老槐樹的濃陰里,味道在老墻皮的縫隙間。胡同味道是帶著暖意的溫情。別跟老胡同過不去。灰磚灰瓦的胡同與紅墻黃瓦的宮殿交輝互映,四合院里的天棚、魚缸、石榴樹沾著皇氣。記憶的光影,歷史的風(fēng)塵,歲月的篇章,夕陽下的惆悵,帶著淚水的微笑。恢宏而大氣,綿長而幽深,凝重而雋永。胡同味道,耐人咂摸,回味無窮。
胡同,用北京話說必須加兒化韻,讀“胡同兒”,否則,就不是胡同了。
胡同原本是蒙語,它最初的意思是水井。胡同的意思,北京人都知道,它指的是小巷。老北京城是在元大都的基礎(chǔ)上修建的,北京的街道名兒根據(jù)寬窄,依次分為街、路、胡同、巷、條、里、沿(河邊的街道)、灣、大院、道。其實,巷、條、里、沿、灣、大院、道等街道名兒,就是胡同,只不過它比一般胡同要小。因為老北京的許多街道是大胡同套小胡同的,為了有所區(qū)別,才把大胡同里的小胡同叫巷、里、條、道之類的名兒。
老北京生人見了面,往往會問:“您府上是哪條胡同?”北京人禮大,講究客情兒,說話總要高抬一下對方。按當(dāng)時的規(guī)矩,只有王爺住的地方才被稱為府。其實對方住的不過是大雜院里的一間小平房,但您也得這么說。住哪條胡同,這是最通用的一句話。老北京人自報家門都會這么說,因為當(dāng)時北京人都住在胡同里。為什么我說胡同是北京人的根,四合院是北京城的魂?因為整個北京城設(shè)計得就像一個放大的四合院。您現(xiàn)在到紫禁城,也就是故宮參觀,依然能找到四合院的感覺,因為紫禁城就是按四合院格局設(shè)計的。
北京人給胡同取名很有意思,看上去很隨意,其實卻有文化。這條胡同有棵大柳樹,就叫大柳樹胡同;這條胡同里住著一位武定侯,就叫武定侯胡同;這條胡同有座真武廟,就叫真武廟胡同;這條胡同不直,拐道彎兒,像個月牙,就叫月牙胡同;這條胡同有個牛羊市或米市,就叫羊肉胡同、米市胡同;這條胡同住著一個姓劉的人有點兒本事和名望,就叫劉家胡同。實在找不到標(biāo)志性的建筑,便找個能反映社會生活和道德規(guī)范的詞來命名,比如弘善胡同、恭儉胡同、育德胡同等等。
北京有許多胡同的名兒讓人聽著費解,不知道什么意思,不知就里的人很難找到出處。其實這是因為這些胡同的名兒叫著難聽,后來整頓地名的時候取其諧音改的。比如福綏境,原來叫苦水井;貴門關(guān),原來叫鬼門關(guān);留題跡胡同,原來叫牛犄角胡同;北梅竹胡同,原來叫母豬胡同;時刻亮胡同,原來叫屎殼郎胡同;圖樣山胡同,原來叫兔兒山胡同;壽劉胡同,原來叫瘦肉胡同;小珠簾胡同,原來叫小豬圈胡同;大雅寶胡同,原來叫大啞巴胡同等等。所以,您讀北京的胡同名兒,千萬別望文生義。
西城的新街口有個奮章胡同,京劇名家郝壽臣的故居就在這條胡同。有人問什么叫奮章?奮章在字面上找不到任何解釋,我告訴他奮章沒有任何詞義,它是糞場的諧音,原來這一帶有個大糞場。老北京人的糞便是有用場的,那會兒種菜種莊稼沒有化肥,專門有人將糞便曬成干,作肥料賣。糞場就是制作糞干的場子。因為這個糞場在這一片有名,所以就叫糞場胡同。糞場這個地名叫了上百年,解放后整頓地名時,才改叫奮章胡同。
北京最老的胡同是元代留下來的,如西四的磚塔胡同。北京史學(xué)者曹爾駟先生認(rèn)為,這條胡同是北京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胡同名兒。元雜劇《沙門島張生煮海》中,張羽問梅香:“你家住在哪里?”梅香說:“我家住在磚塔兒胡同。”磚塔胡同因胡同口有個萬松老人塔而得名,它的歷史有700多年了。當(dāng)年魯迅先生曾在這條胡同住過。目前,這條胡同還保留著。類似這樣的老胡同北京還有不少,比如牛街、大柵欄等。
胡同老,四合院或大雜院里的房子也多屬“老古董”。有的老房子還是明清時代留下來的呢。這些磚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隔五年八年的就要維修,否則就難以支撐。有些老房子雖然在開春的時候抹灰勾縫,苫泥弄瓦,到了七八月連陰天,也短不了漏雨。老北京胡同里的房子有“十房九漏”一說,即便是裝修體面的大宅門的房子,也避免不了漏雨。
北京胡同里的房子有個特點,房子的外墻大面兒看上去很漂亮,實際上里頭砌的是碎磚頭。北京是古都,數(shù)百年間,建筑經(jīng)過多次興衰,碎磚頭非常多。老北京有“三寶”,其中一“寶”就是“碎磚砌墻墻不倒”。用拳頭大小的碎磚就可以砌成高墻,是老北京瓦匠的絕活兒。不過這種墻的壽命可想而知,趕上下大雨,胡同里總會發(fā)生墻倒屋塌的事。我是在胡同里長大的,在我的記憶里,陰雨天房子不漏的時候很少。
胡同是北京民俗風(fēng)情的土壤,也是北京文化的根兒。住過胡同的人總會被鄰里之間的人情味兒所感染。老胡同像一條古船,踏上去會有一種安全感。不論人生是多么嘈雜,走進(jìn)胡同,浮躁的心便很快沉靜下來。胡同里的地氣,能讓人找到落地的感覺,而胡同里人際間的那種散淡悠然以及濃濃的溫情,無時不在浸潤著人的心靈。在胡同里放鴿子、遛鳥、抖空竹、放風(fēng)箏、做各種游戲,跟在三環(huán)以外的大社區(qū)絕對不是一種感覺。
但是北京的胡同畢竟太老了,住在胡同里的人也經(jīng)不住現(xiàn)代化生活氣息的誘惑。夏天除了下雨房漏,又悶又熱,狹促的空間堆滿了雜物,讓人走道兒都得側(cè)身。冬天取暖生的煤爐,煙塵嗆得人睜不開眼。最讓年輕人受不了的是大雜院里沒有個人隱私權(quán)。是呀,兩家只隔一道墻,咳嗽一聲都能聽得見。一條胡同幾十戶人家只有一個公廁。一次,我跟著名演員王鐵成聊起住胡同的滋味。他感慨地說,冬天上廁所凍得屁股發(fā)麻,而且還要排隊,胡同里的人戲稱這是英國的首都,輪蹲(倫敦)。王鐵成先生在東城的紅星胡同住了二十多年,現(xiàn)在住在郊外的別墅,他對胡同的印象并不愜意。是的,只有住著樓房,享受著現(xiàn)代化的舒適的人才會對胡同產(chǎn)生詩意,真正在胡同大雜院里過日子的人是不會產(chǎn)生這種浪漫情懷的。所以胡同里的人是渴望拆遷的,尤其是那些老少三代擠在一間小屋里的胡同人,他們是渴望離開胡同的。上個世紀(jì)90 年代,舊城改造時,有些胡同里的老人曾發(fā)出“拆遷拆遷,一步登天”的感嘆。所謂“登天”,不過是住樓房的戲稱。
如今,北京的胡同已經(jīng)拆了有一半兒,換句話說,有將近一半兒的胡同人都搬出了胡同,住在三環(huán)以外的社區(qū)里,有的沒出市區(qū),也住在了回遷的居民樓里。盡管告別胡同的時候,有些難舍難離,但是這種離情別緒是短暫的。居住條件的改善以及享受現(xiàn)代化生活的愉悅,很快會讓人沖淡了這種悵惘。
北京胡同是有味道的,我常跟外地的朋友說,你只有在胡同里生活幾年,才能真正品出胡同的味道來。胡同的味道是什么?是老宅門老房子的滄桑?是那種散淡的安閑與幽靜?是濃濃的古道熱腸的人情?讓我說,也許都不是。那胡同是什么味道呢?我告訴您:胡同的味道是博大精深的北京文化的土腥味兒和老百姓喜怒哀樂、苦辣酸甜的生活味兒。這種味道言語無法表達(dá),您光從豆汁、爆肚兒里是品不出來的。
30 年,北京城發(fā)生了巨變,但是胡同的味道卻沒變。當(dāng)你走過寬闊的馬路,穿過一棟一棟富麗堂皇的高樓大廈,走進(jìn)顯得灰頭土臉、土里土氣的胡同,也許你的心會沉靜下來,在一種安謐祥和的氣氛中,你會看到灰墻灰瓦上搖曳著小草,斑駁的大門和風(fēng)化的門墩,在向你講述胡同滄桑的歷史。胡同里的古槐依然那么挺拔,抬起頭,你會在這種恬靜里發(fā)現(xiàn)天空帶著哨音的鴿群,你會在胡同里老人的臉上尋找到悠閑散淡的笑臉,你會在胡同里尋找到并不久遠(yuǎn)的記憶。這時,你也許會發(fā)出由衷的感慨:30 年呀,北京城變了,細(xì)咂摸一下,胡同的味道并沒變!北京文化的根還在!
這也許正是胡同特有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