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簫
這樣的地方,能見到這樣一管簫,實在算得上意外。
好簫。劉雁衡內(nèi)心忍不住贊嘆。他見過許多簫,從來沒有哪一管,像眼前的這樣,色調(diào)如此優(yōu)雅,那種黃,仿佛是一種古玉的沁色,有些透明,又讓人看不透內(nèi)里。竹管上灑著斑點,美麗卻不花哨,內(nèi)斂,含蓄,在古玉半透明的質(zhì)地里溫潤地顯現(xiàn)。
這樣的地方,這幫人中間,居然有這么一管簫,這是多么不協(xié)調(diào),如同一群粗魯?shù)膶④?,由一位嬌弱的公主統(tǒng)領。
協(xié)調(diào)?
那么吳邦雄插進來,是協(xié)調(diào)還是不協(xié)調(diào)?
晨霧漸漸散去。冬天有霧的早晨,通常不如平日寒冷。晨霧開始散去,并不是緣于太陽的驅(qū)逐,是風。起風了,白紗一般的霧,牛乳一般流淌。劉雁衡從窗口望去,門前的四五棵樹像一排梳齒,梳理著如練的霧。
寒流就要來了。劉雁衡心里說。
吳邦雄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有女生在場,他總是很有精神。吳邦雄穿著一套筆挺的西服,頭上抹了油,領口雪白。是誰邀請他來的?當吳邦雄從人力車上跳下,健步跨入大門時,劉雁衡還以為他是來找人的。誰知他大模大樣說了聲早,就在當中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劉雁衡看看左右,然后把疑問的目光投向黃鶯。聰明的黃鶯向他咧了一下嘴角,同時挑一下眉毛,微微聳肩,那意思是: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請的。
流星詩社社員來了七個,加上吳邦雄是八個。詩社的又一次活動,在這個有霧的冬日早晨,正式開始。劉雁衡搞不清楚,吳邦雄是什么時候接上話題的,接上后就舍不得擱下,一任自己說下去。吳邦雄口才出眾,在校園里是公認的。況且,他鼓吹維新、鼓吹革命的思想總是一路領先。他毫不留情地批評,詩社成員近期創(chuàng)作的作品力度不夠,不足以喚醒民眾的知覺,更不足以對黑暗形成沖擊。
吳邦雄教古典文學,課上,常常跑題,講著講著就扯到西方文學,扯到西方文藝復興。說到激動處,就大罵中國古典文學是溫吞水,是小腳女人的裹腳布,是遮羞布,是裹尸服。這往往能引發(fā)激進狂熱青年的熱烈掌聲。吳邦雄從海外留學回來,西化了不少。喜歡打網(wǎng)球,還學會了擊劍。這幾樣洋把式,只能引起學生的好奇,要贏得學生的尊重,則要靠學識,或者膽識。吳邦雄靠的是膽識,他對封建陳腐思想的切齒痛恨,他振聾發(fā)聵的評說,常常能引起學生的普遍共鳴。
與他相反,劉雁衡教外國文學史,卻常常跑到中國文學上來。在說到某部外國經(jīng)典時,總是抗衡似的,舉出中國相應的一部著作,與洋鬼子理論一番,切磋一番。這使得學生廣為不滿,女生甚至給他起了個雅號:大唐進士。幸好,劉雁衡在報紙副刊發(fā)表的新詩,都是呼喚光明與民主的,這才抵消了學生的不滿心理。
劉雁衡無聊地看霧的運動變遷,直到它們漸漸不見。就在白霧即將散盡之際,一陣尖利的呼嘯,由遠及近而來,仿佛要撕裂什么。這種刺耳的聲音,劉雁衡一干人并不感到陌生。城市里,這怪物慣于東躥西跳,將亂糟糟的破城扯得破布一般。但這次,這怪物來得很是古怪,吱的一聲,警車居然剎在他們詩社門口。
吳邦雄掛在嘴邊的話題,就像被利刃斬斷,齊齊掉落。劉雁衡、黃鶯一幫人正在狐疑,砰的一聲,門被踹開。在女學生的尖叫聲中,幾個黑衣警察手持武器,風一般撲進來。
“都不許動!”
隨后進來的是個胖大警官,一進門就盯住吳邦雄,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站著。吳邦雄愣住,不敢馬上坐下,剛才因激動而潮紅的臉,這會兒一點點灰白下去。
“警官你弄錯了吧?這里是詩社,不是土匪窩,沒人坐地分贓。”劉雁衡站起來說。
警官放過吳邦雄,轉(zhuǎn)頭盯住劉雁衡,不說話,想在氣勢上壓倒對方,見劉雁衡面無懼色,只好發(fā)話:“我們接到報告,這里,就在這里!”警官的右手食指戳向地面,“有人印發(fā)共匪轉(zhuǎn)單,進行赤化宣傳?!?/p>
劉雁衡說:“你一定搞錯了,這里只有詩稿,沒有傳單?!?/p>
“去,”胖警官梗著肥壯的脖子,對一個警員說,“看一看門牌號,是不是水沿路五十五號?!?/p>
警員馬上跑出去,仰面一看:“報告,沒錯。”
胖警官露出得意的笑容:“聽見了嗎?沒錯。”臉色一轉(zhuǎn),“給我搜!”
搜完,毫無結(jié)果。警官虎著臉沉默片刻,目光在那四名女學生身上游走。雖說是冬天,女學生仍是纖纖巧巧,柳腰生姿。
“嘿嘿,看來沒搜到家。排成隊,男的排外面,女的排里面?!?/p>
劉雁衡遲遲不動,被一個警員推了個趔趄。寒流果然來了,冷風吹到臉上,徹骨生寒。劉雁衡、吳邦雄,還有兩個男生,被四個警員上上下下搜查一遍,沒搜出什么。那胖大警官獨自留在室內(nèi),目光猶如鼻涕蟲,潮濕黏糊,在四名女學生身上刷來刷去。最后他挑出身材高挑的黃鶯:“你,過來?!秉S鶯的臉一下子白了,站著不動。警官探出粗大的右手,目標明確地按到她腰上。
黃鶯觸電似的一跳,揮手將對方的爪子打落。胖警官不怒反笑:“好,帶刺的花更香,留到最后?!弊叩降诙€女學生面前,也是目標明確,直接往腰上摸去,“冬天衣服多,藏幾份傳單,還不容易?”那女學生哆嗦得厲害。
門外的警察見有好戲看,連忙丟下四名疑犯,擠到門口,眼睛賊亮,看他們的長官行使特權。
胖警官的手按到女學生胸前:“鼓鼓的藏著什么?”警員們“哄”的一聲,放肆地笑了。那被搜查的女學生臉色慘白,躲閃到一邊。
警員們起哄:“隊長,要不要幫忙……”忽然間,四個人全往房里沖去。起初胖警官還以為他們急于搜查,卻見他們剎住身子后,一齊惱怒地朝后看。原來,后面有人用力沖擊他們。
“放開她們!”劉雁衡看著胖警官,“只有我才知道傳單的事?!?/p>
“哦?”胖警官一愣,把疑惑的目光投到他臉上,眼睛瞇了一下,才睜大。
“放了她們,我跟你走。”劉雁衡說。
“先說,傳單在哪兒?”
“被我銷毀了?!?/p>
“你是什么人?”
“我是師大教員劉雁衡,這家詩社的社長?!?/p>
黃鶯目瞪口呆,傻看著劉雁衡。劉雁衡兩眼盯住胖警官:“我跟你們?nèi)?,在這里,我什么都不會說。傳單的事,只有我知道。”
胖警官垂下碩大的腦袋,思考片刻,轉(zhuǎn)頭命令手下:“錄下其余幾個的姓名?!庇沂种付▌⒀愫猓澳悖易??!?/p>
臨上警車,劉雁衡察覺有人牽他衣角,回頭一看,是黃鶯。黃鶯眉頭緊鎖,眼中有淚。劉雁衡低聲說:“放心吧,不會有事的?!?/p>
胖警官聽得分明,放大嗓門說:“不會有事?難保老子不斃了你!”
黃鶯的淚,刷的一下流下來。
多日以后,獨處的劉雁衡想起黃鶯,對方流淚的樣子才格外生動起來。
二、試簫
“啪!”一本黑色封皮的筆錄本,落到寬大的赭紅色辦公桌面,將劉雁衡的目光,從墻上的古簫吸引過來。
“現(xiàn)在你可以對我說了?!笔莻€白凈斯文的年輕警官,端正地坐著,沒戴帽子,有一頭烏黑發(fā)亮的濃發(fā)。
劉雁衡看看他,想不出該說些什么。抓他進來的胖大警官喝道:“你不是要見我們上級嗎?現(xiàn)在頭兒來了,給我老老實實交代!”
劉雁衡看看辦公桌后的年輕警官,對方朝他點點頭:“我是他上級,姓石。坐下,坐下說?!?/p>
劉雁衡回頭看看胖警官,對方朝他吹胡子瞪眼:“快講,老實講!”
“老實講,只要你在這里,”劉雁衡轉(zhuǎn)向石警官,“他在這里,我就不講。”
“媽的!”胖警官本已坐下,馬上又站起,“你敢找老子的茬?”
石警官擰了一下眉,他的兩道劍眉確實很漂亮,臉上閃過一絲幽默神色:“好吧,我答應你,你對我一個人說?!鞭D(zhuǎn)頭下達命令,“胡警官,請你出去?!?/p>
胡警官怔了怔,很不情愿地站起來,走到門邊,才發(fā)表本該保留的意見:“他娘的!”
劉雁衡坐下,舒了口氣,仔細打量墻上那管簫。
竹的極至,樂的極至。這便是簫。
石警官咳嗽一聲:“劉先生的名字真雅,衡陽雁去無留意。劉先生,咱們快人快語,請你說話?!?/p>
“說話?說什么?”劉雁衡很不服氣,“我不知從何說起?!?/p>
這樣白凈斯文的人做防赤化工作,而且是個頭頭,一定是個厲害角色。要知道,這類人肚子里永遠有使不完的計策和陰謀。劉雁衡揣度自己這一回討不了好去,打定主意,索性逗他一回。
石警官笑了一下,笑容里絲毫不帶奸猾的意思,這使得劉雁衡的心,往更深的暗井墜下去。一般地說,容易被激怒的人,往往比較容易對付。
果然,石警官并不動怒:“劉先生,讓我提醒你,從你的詩社說起。”
“對了,從詩社說起。我們詩社,創(chuàng)建于一年前,起名流星,意思是……”
“短暫,迅速,耀眼,光亮,對不對?”石警官接過話。
“對了一半?!眲⒀愫恻c頭說,“還有,流星的光雖然不是最亮的,但在無邊的黑暗中,同樣能點亮我們的眼睛。流星最可貴之處在于,有非同一般的犧牲精神,千萬不要小看那一瞬間的光亮,只要它濺落油鍋一般的人間,就能轟的一下……”
石警官不得不打斷他:“劉先生,我不是你的學生,沒必要請教這些?!?/p>
“我正要向你請教,”劉雁衡咄咄逼人,“我們不過是開詩社,只會吟風弄月附庸風雅,沒有聚會鬧事,沒有奸淫盜竊,既沒有有傷風化,更沒有損害家邦,為什么,為什么要把我抓到這里來?”
“喏,劉先生,”石警官用手中的進口鋼筆敲了敲桌面,“我的脾氣已經(jīng)足夠好,陪你說了這么多話,請你不要引我發(fā)火,引警方發(fā)火,沒有好處。不錯,我們并沒從你們詩社搜到赤化傳單,也沒有探知你們搞什么赤化暴動。但是,你,劉先生,是你自己承認有傳單,承認是你親手銷毀了傳單,也是你,自愿隨我的部下來警察局,說是來作交代?,F(xiàn)在,你必須對此作一番讓我信服的解釋,對你參加共匪活動的經(jīng)過,作最詳盡的交代。”
“我沒有什么好交代的,壓根兒就沒參加過什么赤化活動。”
“那你為什么承認?你想戲弄我們?你要知道,這是非常時期,許多事情都可以弄假成真。”
“那我照實說了,你不要介意。我今天主動承擔一切莫須有的罪名,是急于讓我的學生擺脫你的部下。你的部下,簡直是一群色狼!”
石警官愣住,沉默一陣,才問:“你是說,我的部下有侵擾女學生的行為?”
“這話你應該問剛才那胖子?!?/p>
“你們詩社有幾名女學生?”
“今天是四個?!?/p>
“男學生呢?”
“兩個?!?/p>
“教員呢?”
“平常是一個,今天是兩個?!?/p>
“那么說,唯獨你具備劍照琴心了?”
劉雁衡看對方一眼,轉(zhuǎn)頭說:“你這樣笑,真讓我反感?!?/p>
石警官收起笑容:“你挺有膽量?!币宰笫治逯府斒嶙?,將光亮的頭發(fā)梳理一陣,“不過我告誡你,在警察面前,膽量大的人往往吃虧。我不希望把事情搞僵,這對雙方都不利?!?/p>
劉雁衡與他對視一番,冷笑了一下,才說:“你用心再多,辦事再仔細,怕只怕你這番苦心,最終要毀在那些不爭氣的部下手里。”
石警官一怔,目光黯淡下去,低頭看看沒有翻開的筆記本,兩手噼噼啪啪胡亂翻一遍,僵了一陣,終于說:“好吧,到此為止,我可以通知學校保你回去。”
劉雁衡長吁了一口氣。他的這一聲喘息,聲音極輕,還是被石警官清清楚楚捕捉到。嗅覺靈敏的狐貍在聞到野兔的氣味后,斗志會陡然旺盛,石警官隨即挺直脊梁,把刀子一樣銳利的目光投向劉雁衡:“如果你不是共匪,心中沒鬼,為何要長出一口氣?”
劉雁衡把目光轉(zhuǎn)到他身后雪白的墻上,盯住那管簫:“我在為你慶賀,以你現(xiàn)在的人品,還不至于淪落到不配擁有這簫的地步?!?/p>
石警官臉上僵硬的線條柔和下來,嘴角終于現(xiàn)出氣傲的笑意:“說到簫,不是石某自吹,在這座城里,舉目望去,只有兩個人配談它。”
“你又錯了,天下既大,氣量就不能太小?!眲⒀愫獾目跉馐堑?,然而也是傲然的,“不管你所說的那兩位是誰,至少要再加上一個?!?/p>
“誰?”石警官的神情,又像是狐貍發(fā)現(xiàn)了野兔。
劉雁衡站起來,一抬下巴說:“我?!?/p>
三、聽簫
香霧繚繞,花瓶里的臘梅無聲地綻放。四小姐慵懶地坐在桌前,擺弄一本古舊樂譜,翻過來過翻去,就是不能進入古樂的境界,最后索性合上。抬眼看看瓷瓶里的臘梅,看了好一陣,才伸出蒼白纖細的手指,把其中的一枝捻轉(zhuǎn)到一個合適的角度。
一聲簫音,若有若無傳來。四小姐嘴角牽起一個笑意,心里說,姓石的小子,又在演繹他的風雅了。
又一聲簫音,比剛才稍稍清晰一些。聽得出,這是在調(diào)簫。簫不是琴瑟之類的弦樂,本不需要仔細測試弦的松緊,反復調(diào)試音之高低。但簫是讓人靜心的樂器,調(diào)音的過程,其實是讓演奏者心神凝聚的過程,馬虎不得。一個長音,又一個長音,含蓄,委婉,讓吹簫人內(nèi)心安定下來,像一泓秋水,同時定好基調(diào),然后才能如行云流水,自如演奏。
幾聲長音過去。靜了片刻,風中便傳來飄渺空靈、凄清孤高的曲調(diào)。寒風在窗外呼呼作響,西風再凜冽,此刻也只能當簫音的陪襯。
石秀才長進了嘛。四小姐的嘴角,又浮現(xiàn)出淡淡笑意。
簫聲流淌,四小姐進入樂音營造的世界。她仿佛看見,一只哀鴻在寒潭照影,在青霄孤鳴,心中突如其來涌上陣陣感動,再看面前的臘梅,仿佛也跟著顫動。
這不是石秀才吹的,他還沒能長進到這一步。
第一支曲子吹完,歸于靜穆,只剩風聲。在四小姐的期盼之中,簫聲再起。簫聲將她的身形凝固成塑像,她已完全融入簫音。這一回,在樂音深處,她見到夢中的雪景。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疏影橫斜,暗香浮動。
“丁香,把大衣拿來?!?/p>
“小姐要出去?天這么冷?!?/p>
“拿來吧。”
四小姐穿上大衣,抱著雙手,由丁香帶路,款款往石警官的跨院走來。人還未到,早已驚動警局一干人。幾個人一陣風似的沖到石警官辦公室,其中一個看來與石警官關系較好,拍著他肩膀,偷偷笑著,跟他耳語:“佛像開光,觀音顯靈,四小姐看你來了。”
石警官一改慣常的端莊從容,正襟危坐:“真的么?”
“當然是真的。說好了啊,晚上,知味閣,石兄會東?!睅讉€人滿臉喜色,吵吵嚷嚷出去了。石警官站起身,整整衣服,用左手五指抄一把烏黑的頭發(fā),把大沿帽托到左手上,以標準步伐走出來,恭恭敬敬站到門外。
果然,四小姐似笑非笑迎面而來,兩人竟沒有答話。石警官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四小姐進去,石警官站在她身邊,本想伺候她脫大衣。四小姐左手抬了抬:“誰在吹簫?”
石警官怔了怔:“一個赤色嫌疑犯?!?/p>
“帶我看看。”
穿過兩道門,一個長長的夾巷里,西風正緊。一個穿青色長衫的年輕人,正背對著他們吹簫。
四小姐朝那背影看了片刻,從演奏者身邊繞過,站到對面。石警官和丁香站到她身后,替她擋風。
劉雁衡隨即停止演奏,一睜開眼,就看到一個雪人站在面前。四小姐穿著一件銀狐皮大衣,頭戴一頂貂裘帽子,亭亭立于眼前。
四小姐最先看到的,是劉雁衡按在簫上的手指。簫呈古玉的沁黃色,劉雁衡的手指,則凍成了灰白色。
“對不起,你擋了我的風。”劉雁衡微微點頭,含笑說道。
四、試簫
“你是說,加上你,應當算三個?”
“也許不止。”
石警官看看他:“劉先生想不想來一曲?這古簫,你不想試試?”
“那就獻丑,只是,得選個地方?!?/p>
石警官笑了:“很有道理,得找個合適的地方。簫這古物,最講究了?!彼⌒牡匕押嵢∠拢统鲆环窖┌椎慕z絹,仔細擦拭一遍,恭恭敬敬遞給劉雁衡。劉雁衡接過,細細一看,又贊嘆道:“的確是好簫,難得一見?!?/p>
石警官終于像個正常人那樣笑了:“果然是行家?!?/p>
劉雁衡左右手執(zhí)住簫管,手指不經(jīng)意間已按到了一個試音的位置,向左右看了看:“得找個好地方,劉某盡心吹一曲,才不至于辱沒了這簫。只是這地方……”
石警官的笑容更加明朗:“平素有友人來,總是隨意地催促石某為他們吹一曲,甚至在酒樓大擺筵席,也要石某在酒味菜香中為他們助興,當真是有辱斯文。石某歷來難以從命,寧可讓它閑置?!?/p>
“心如止水?”劉雁衡笑問。
“拋卻俗念?!笔俳涌谡f。
“意守靈虛?”
“天人合一?!?/p>
“一品臨水對月?”
“何妨臨風對花,抑或幽人如玉?”石警官哈哈一笑,“相見恨晚,一見如故,就請劉先生自選地點,讓石某一飽耳福?!?/p>
“臨水對月,現(xiàn)在不湊巧,那就臨風而奏。天雖寒冷,風勢尚可。劉某這就去自尋佳處?!?/p>
“好,簫宜遠聽,石某不陪?!?/p>
幾經(jīng)勘測,劉雁衡找到那條夾巷。在這過程中,警察局的人都好奇地看著這個赤色疑犯,手執(zhí)石警官的那一管古簫,態(tài)度閑適地走來走去。
在寒風如流水一般不停傾瀉的窄巷中,劉雁衡臨風而立,試了幾個音后,吹了一曲《雁渡寒潭》。一曲罷了,意猶未盡,又奏一曲《驛外斷橋》。忽然風勢陡止,曲音一滯,同時鼻中聞到一縷幽幽清香。
難道說,驛外斷橋邊,寒梅真的為他而開?
劉雁衡睜開雙眼,看到了如玉雪塑成的四小姐。于是他含笑說:“對不起,你擋了我的風?!?/p>
五、聽簫
看著劉雁衡這個赤色嫌疑犯走出辦公室,石警官并不擔心他會逃跑。他把頭仰在椅子上,兩腿伸開,取了個舒服的姿勢,準備欣賞由那管名貴古簫奏出的美妙樂音,可是等了一陣,并沒有簫音傳來,不禁笑著自語:“這個書呆子?!碧粢粋€地方要這么長時間?說是說,做是做,古人那么吹簫,講的是個境界和情調(diào),其實無論在何處吹,簫音不會有多大變化的。當然不可否認,環(huán)境對演奏者的心情,絕對有影響。
試音的簫聲傳來,接著是幾個長音,聽不出什么玄妙。
當清冷如深山寒溪的旋律隨風飄至時,石警官的神情為之一肅。他坐正身子,把雙腳收起,自顧說:“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要放了他?!?/p>
雜亂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幾個警員趕來報告大好消息,四小姐來了。警員們早已看出,這個傲慢的白臉警官,只有在看到四小姐時,才會露出綿羊一般的性子。
可是,四小姐的第一句話就讓石警官冷靜下來。四小姐問的是:“誰在吹簫?”
在引四小姐去看吹簫人的過程中,石警官已經(jīng)把那份恭順全部收起。而劉雁衡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仍然閉合雙眼,在簫聲里自我陶醉。石警官看到,劉雁衡的臉凍成了青白色,手指凍成了灰白色。
不錯,他比我懂音樂,所以四小姐才會被吸引過來。
劉雁衡睜開眼,說了一句令石警官很不滿的話。劉雁衡把凍僵的左手手指蜷起來,和右手一起把簫抱到胸前,淡淡對四小姐說:“對不起,你擋了我的風?!?/p>
四小姐擊掌三下:“吹得真好?!?/p>
“是簫好。”
石警官不想失掉風度,含笑對劉雁衡說:“還是你吹得好。”
四小姐轉(zhuǎn)向石警官:“我們來猜猜這兩支古樂。我想,第一曲里面,應該有一只失群的孤雁?!?/p>
石警官點點頭:“我想象,可能是深山里一道寒溪。”
劉雁衡把手湊到嘴邊,呵了一口氣,才說:“二位都說對了,《雁渡寒潭》?!?/p>
四小姐得意地笑笑:“第二支呢,依我看,有數(shù)枝寒梅?!?/p>
“哦?”石警官皺了皺眉頭,“我聽起來怎么像冷霜素月?”
四小姐看著劉雁衡:“你說呢?”
劉雁衡說:“《驛外斷橋》?!?/p>
四小姐向著石警官,展露出燦爛的笑容:“怎么樣?驛外斷橋邊……一任群芳妒,不是寒梅是什么?”
石警官笑笑:“你精通古譜,我自愧不如?!?/p>
劉雁衡看著石警官:“這位小姐是?”
不等石警官回答,四小姐說:“到屋里說話,在這里站著,還不吹空了?”
一邊走,四小姐一邊問劉雁衡的來歷。劉雁衡自我介紹,姓劉,劉雁衡,在師大教書。
四小姐點點頭:“劉先生懂古譜么?”
“讀過,不過沒仔細研究,知之甚微?!?/p>
四小姐又點點頭。走進石警官辦公室,石警官又想替四小姐脫大衣,四小姐再次抬抬手。四小姐看著劉雁衡:“我那兒有一套清王府珍藏的古譜,劉先生是否有興趣幫我看看?”
劉雁衡略略躬身:“不勝榮幸?!?/p>
石警官朝四小姐說:“可是,你不能帶走我的疑犯?!?/p>
劉雁衡看看一臉不悅的小姐,又看看冷若冰霜的石警官,隨即說:“你放心,石警官,在學校派人保我之前,我不會自行離開?!?/p>
石警官說:“我還沒最終決定,允許保釋你。”
劉雁衡怔了怔,掏出自己的手絹,仔細拭擦手中的古簫,擦好后擱在辦公桌上:“好吧,你把我安排在哪一間牢房?”
四小姐的臉色變了,瞪著石警官:“石西岳,給我聽著,現(xiàn)在就放人!”
“原來石警官是陜西人,西岳華山,高不可攀。”劉雁衡一笑。
石西岳不笑,也不講話,一時間冷了場。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嚦臭[聲,眾多粗嗓門中夾雜著一個尖細的聲音。劉雁衡側(cè)耳聽了聽,快步走出室外。
是一個弱女子在和幾個警員爭執(zhí)。那女子絲毫不理會警員的高聲斥罵,一邊不客氣地回嘴,一邊快步往這邊走。劉雁衡眼睛一亮,大聲喊:“黃鶯,我在這兒呢?!?/p>
黃鶯不再理睬那些警察,飛跑過來,拉住劉雁衡胳膊:“劉先生,你沒事吧?”她的臉上,分明都是淚痕。
劉雁衡攤開兩手:“沒事沒事,你看,這不好好的嗎?”
黃鶯上上下下看劉雁衡幾眼,證實不曾用刑,這才放下心,眼淚卻更多了。劉雁衡手中正好握著手絹,因為剛剛擦過簫,特意翻折好之后才遞給她。黃鶯接過去,抹了兩把,她的一張臉被北風吹得通紅,這會兒讓淚一洗,更生出一番顏色來。
石西岳站在走廊上,對走過來的幾名警員揮揮手,讓他們出去。在他看來,事情還不算太糟。
四小姐站在石西岳側(cè)面,先是漠然,既而似笑非笑說:“既然你又多了一名嫌疑犯,我就不帶走他了。石處長,好好斷一斷眼前這樁風流案吧。”
等四小姐走遠,石西岳才走到劉雁衡與黃鶯身邊。劉雁衡正對黃鶯說:“你回去吧,讓學校來交涉,保我回去。”
石西岳說:“不用了,你跟她回去吧,沒事了?!?/p>
劉雁衡疑惑地看著石西岳。石西岳說:“你現(xiàn)在就可以走?!?/p>
淚痕未干黃鶯馬上眉開眼笑。石西岳笑著對黃鶯說:“回去之后,可要看好你們的先生。”
黃鶯的臉紅了,抬眼看了看她們的先生。
劉雁衡覺得石西岳這句話還有些人情味,就笑了笑:“這么說,告辭了?!?/p>
黃鶯在前,劉雁衡在后,兩人出了警察局大院。劉雁衡見黃鶯細心將手帕疊了又疊,以為她要還回來,誰知她將折好的手帕合在掌心認真壓平,鄭重地揣進自己口袋。
六、贈譜
“是劉雁衡劉先生嗎?”
劉雁衡看看眼前這個頭戴黑禮帽、身穿黑長衫的人,點頭說:“我就是。”
來人把禮帽拿在手中,躬一下身子:“劉先生,請出來一下?!?/p>
劉雁衡笑了笑:“我并不認識你?!?/p>
來人笑了:“先生不要怕,先生出去一下,不是什么壞事,有人要送禮物給你?!?/p>
劉雁衡一向?qū)θ斯逝摳械絽挓贿^對方比較有禮,不便給對方臉色看,就隨他出大門,出了門左拐。劉雁衡放慢腳步問:“還要走多遠?”
“到了,就是這里?!蹦侨顺放酝V囊惠v黑色轎車指了指,引劉雁衡走近汽車,拉開車門,“劉先生請?!?/p>
劉雁衡本能地停住腳步,皺起眉頭:“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先生別誤會,禮物和送禮的人都在車上?!?/p>
劉雁衡略一遲疑,坐到汽車后排。在他彎腰進去的時候,看見后排有人。等他坐定,不覺吃了一驚。后排坐著的那人舉止有些古怪,拿著個綢布蒙面的碩大盒子遮住頭臉,盒子正面中間,蓋著一方很大的朱紅印章。
砰的一聲,車門關上。戴禮帽的那人坐到了前排,原來他是司機。
車子嗚嗚發(fā)動。身側(cè)那人還是舉著盒子擋住劉雁衡,劉雁衡暗想,今天真是碰上怪事了,一瞥眼間,看到對方穿著一雙小巧的馬靴,這才放下心來,用右手食指在盒子上啪啪彈了兩下:“小姐,請開門。”
紙盒后傳來哧哧的輕笑,紙盒移開,露出一張年輕女孩的臉,是四小姐。劉雁衡看到她兩頰上各有一抹潮紅,心里說:“哎,膏粱子弟,吃飽了撐的?!?/p>
“喏,劉先生,這個送你。”四小姐將那蓋有朱紅印章的盒子放到他膝上。
劉雁衡輕輕撫摸那細密的封套,再細讀那朱紅大印的印文,居然是清代王府藏品,這才想起什么,對了,一定是古樂譜:“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們素無交情……”
“說那么多干什么?送與識者嘛?!彼男〗阌秩〕鲆粋€細長的紙盒,“這里還有一管簫,也是送你的?!?/p>
劉雁衡啟開紙盒,是一管紫竹簫,不禁贊嘆:“好簫!”
“真好嗎?”
“真好?!眲⒀愫廨p輕撫摩,愛不釋手,“如果石警官的那管簫算得上典雅,那么這一管,則是十足的高貴。”看了又看,贊了又贊。
“我說嘛,送與識者?!彼男〗阌忠恍?,“這是古物,富陽紫竹園出來的?!?/p>
劉雁衡精神為之一振,弄簫人沒有不知道富陽紫竹園的。富陽江邊的謝家溪,獨特的水土滋養(yǎng)出一種得天地之雅韻的竹子——紫竹。紫竹園里的紫竹,生長期內(nèi)是墨綠竹的,竹節(jié)格外勻稱,制作的笙、簫、管、笛,典雅高貴,音韻高妙,讓國內(nèi)外藝術家倍加珍愛。
“知道的,梅大師偏愛紫竹園。”
“不錯,梅蘭芳所用的管樂器,全部取材于富陽紫竹園。”四小姐接過簫,“這一管,即便是在紫竹園,也是萬里挑一的?!?/p>
“你這一說,我更感到受之有愧?!?/p>
四小姐爽朗地一笑:“沒什么,你抽空為我吹一曲就行了?!?/p>
“一定一定。要不是這里空間太小,現(xiàn)在就為你吹一曲?!?/p>
“不必了,挑個好時間。”
這之后,兩人都想不出還有什么話要說,就一直沉默著。車到市中心廣場,劉雁衡說:“我們這是去哪里?”
四小姐噗哧一笑說:“老黃,調(diào)頭吧。”
兜了一圈,汽車在師大門前停住。司機老黃下車,為劉雁衡打開車門。劉雁衡下車,左手拿樂譜,右手拿紫簫,彎腰跟四小姐道別。四小姐把右手伸出車窗:“風大,我不出去了?!?/p>
劉雁衡把簫盒夾到左腋下,右手輕輕握了一下她四根手指:“謝謝你,送我這么好的禮物。”
四小姐似笑非笑說:“沒什么,你方便的時候來看看我就行了?!弊笫痔Я颂?,車子開動。
七、花信
走出校門,劉雁衡才意識到,自己尚不知道四小姐的住址,不禁自嘲地笑著搖頭,上次見面,忘了問她。
只猶豫了片刻,他便有了主意,乘人力車直奔警察局。雖然他不喜歡石警官,但通過警員來問四小姐的住址,顯然是行之有效的辦法。還好,他沒遇見石西岳。面對他的提問,一名警員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才笑著說:“四小姐都不知道?陳司令家的千金,就在隔壁大院?!?/p>
劉雁衡感到滑稽:“在隔壁?”
“可不是?全警察局都給他上崗呢,陳司令會選地方?!?/p>
于是,劉雁衡順利地找到陳府。
“找誰呢?”門房問他。
“四小姐?!?/p>
“小姐這些天不在家。”
“不在家?”劉雁衡有些失望。
正好一輛黑色轎車從里面駛出,喇叭短促地響了一聲,停在旁邊。
“劉先生嗎?”車里一個人問。
劉雁衡低頭一看,是司機老黃,便點點頭。老黃朝后座那人說了句什么。車門隨即打開,一個高大的軍人走下來。
司機老黃一旁介紹:“這是陳司令,四小姐的父親?!庇纸榻B了劉雁衡。
劉雁衡與陳司令握手:“我來看看四小姐,真不巧。”
陳司令看他左手上的簫盒,轉(zhuǎn)頭發(fā)話:“這樣吧,老黃,你先送劉先生去小姐那里,我改在晚上出去?!?/p>
老黃朝劉雁衡一伸右手:“劉先生請。”
劉雁衡躬身說:“麻煩了。”
陳司令點點頭,沒說什么,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上了路,劉雁衡問:“四小姐在哪里?”
“在醫(yī)院。”
劉雁衡吃了一驚:“她生病了嗎?”
“是的,是肺病。”(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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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蘭 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