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的“梁陳方案”
1949年開國大典,梁思成和蘇聯市政專家應邀一起登上天安門城樓。蘇聯專家指著對面的東交民巷操場,說應當在那里建設政府辦公大樓,而梁思成早在七個月前就已經提出這塊空地應辟為公園綠地。
在梁思成熱愛的建筑美學問題上,他和這個嶄新國家的分歧開始顯現。
同年12月,北京市市長聶榮臻主持城市規劃會議,梁思成、陳占祥等中國建筑專家與蘇聯市政專家到會參加,關于行政中心區是建在北京舊城還是新市區的問題雙方爭執不下。梁、陳希望保護舊城,建議將中心區建在新市區,蘇聯專家則認為圍繞天安門廣場建立中心區,才能維護北京市歷史和建筑的價值,并且改造舊城將節省大量造價,更加經濟。爭執過程中,蘇聯專家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就是毛澤東認為政府機關應該建在舊城。
由于蘇聯專家已經拿出書面方案,會后梁思成和陳占祥決定盡快拿出自己的方案來。1950年2月,梁思成、陳占祥共同提出《關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區位置的建議》,著名的“梁陳方案”出臺了。
這份長達兩萬五千字的建議,包括“必須早日決定行政中心區的理由”、“需要發展西城郊,建立新中心的理由”、“發展西郊行政區可用逐步實施程序,以配合目前財政狀況,比較拆改舊區更為經濟合理”三個部分。建議認為蘇聯專家提出的在舊城內建設行政中心區,不但不經濟,而且“遷徙拆除,勞民傷財,延誤時間”。兩位學者進而提出了在西郊月壇與公主墳之間的地區建設政府行政中心的設想,認為這樣“能同時顧全為人民節省許多人力物力和時間,為建立進步的都市,為保持有歷史價值的北京文物秩序的三方面。”
他們還提出在新的行政中心區建設新中軸線的設想:“這條中線在大北京的布局中確能建立一條莊嚴而適用的軸心。”
很快,這個方案被人指責為與蘇聯專家“分庭抗禮”,“企圖否定”天安門的政治中心地位。與此同時,決策者毛澤東已經對行政中心區的位置有了明確意見。曾擔任彭真秘書的馬句回憶:“蘇聯專家提出第一份北京建設意見,聶榮臻見到后,非常高興,送毛主席。毛主席說:照此方針。所以北京市的規劃就這樣定下來了,即以舊城為基礎進行擴建”。
梁思成的遺孀林洙后來寫道:“‘梁陳方案’被否定,主要不是沒有錢,而是主席反對。因為在‘文化大革命’時,紅衛兵曾傳出這么一句話來:毛主席說,中南海皇帝住得,我為什么住不得?可見,毛主席對‘梁陳方案’很惱火:為什么一定要讓中央人民政府搬出去?所以我覺得這個方案最主要是毛主席不欣賞,如果毛主席欣賞的話,蘇聯專家的意見是不在話下的。”
四處撞墻保舊城
“梁陳方案”被否決不久,傳來了要拆除北京城墻的消息。1950年5月7日,病中的梁思成發表了《關于北京城墻存廢問題的討論》,該文秉承梁思成一向溫和優雅的文風,卻也態度堅決地表明了保護城墻的立場。他說:“城墻并不阻礙城市的發展,而且把它保留著與發展北京為現代城市不但沒有抵觸,反而有利。如果發展它的現代作用,它的存在會豐富北京城人民大眾的生活,將久遠地為我們可貴的環境。這樣由它的物質的特殊和珍貴,形體的樸實雄壯,反映到我們感覺上來,它會豐富我們對北京的喜愛,增強我們民族精神的飽滿。”
然而,梁思成的文章沒能動搖決策者的決心。1953年8月12日,毛澤東在全國財經工作會議上說:“拆除城墻這些大問題,就是經中央決定,由政府執行的。”為保住舊城,梁思成四處奔走。一次,北京市副市長吳晗在與梁思成爭執中竟說:“您是老保守,將來北京城到處建起高樓大廈,您這些牌坊、宮門在高樓包圍下豈不都成了雞籠、鳥舍,有什么文物鑒賞價值可言!”氣得梁思成當場失聲痛哭。1952年開始,北京外城城墻、城門、牌樓還是陸續被拆除了。梁思成痛心疾首,多次落淚。后來,毛澤東給拆保之爭定下調子:“北京拆牌樓、城門打洞也哭鼻子。這是政治問題。”
不久,東交民巷操場按照蘇聯專家的意見被占用,蓋起了政府機關大樓,公安部、燃料部、紡織部、外貿部辦公樓也在東長安街蓋了起來。“梁陳方案”被否定。
面對新式建筑即將大量涌入舊城的現實,梁思成退而求其次,試圖保住北京城的天際線。于是,他在1951年11月召開的北京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上提出,舊城大部分房屋應是兩三層的。很快他發現,在建筑高度問題上,他又失敗了——五六層的辦公樓迅速地蓋了起來。
1953年3月,梁思成奉命按照政府行政中心設在舊城的原則,組織甲、乙兩個規劃方案。節節敗退的梁思成轉而希望可以保持和發展舊城中軸線,保住更多城墻和古建筑。基于現實考慮,他再次讓步:不再堅持大部分房屋應是兩三層的,提出有的房屋也可以蓋到四五層、六七層,個別地區也可以有計劃有限度地蓋到十幾到二十幾層。
同時,他發現有很多行政機關隨意圈地、各自為政、粗制濫造,導致大量“龐大而惹人注目的不正確、不調和的設計樣式”產生。在蘇聯“一切建設和工作中的高度計劃性和組織性”的啟發下,他進一步強調,城市建設必須要有通盤的計劃與設計。梁思成從自己的規劃與建筑本行出發,樸素地認為土地公有制比土地私有制更好,相信只有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城市才有可能作為一個整體來統一規劃,統一建造,統一管理。”而他的父親梁啟超卻早在1906年就提出了支持土地私有制的觀點:“今日一切經濟行為,殆無不以所有權為基礎,而活動于基上。人人以欲獲得所有權或擴張所有權故,循經濟法則以行,而不識不知之間,國民全體之富,固已增殖。”
梁思成對于建筑高度問題的妥協,也沒有得到認可,全部方案均未通過。1953年11月北京市委規劃小組作出《改建與擴建北京市規劃草案的要點》,指出“要打破舊的格局所給予我們的限制和束縛”,“將天安門廣場擴大,在其周圍修建高大樓房作為行政中心”。據彭真的秘書馬句的回憶錄記載,該“要點”是在毛澤東表態后才確定下來的。
眼看著高樓在舊城一座座建起,梁思成被迫一退再退,希望通過實現中國建筑的輪廓來保全舊城。他建議各部辦公樓加蓋“大屋頂”,而這原本是他最為厭惡的不倫不類形式。他曾批評“蓋了一座洋樓,上面戴上琉璃瓦帽子”,猶如“一個穿西裝的洋人,頭戴紅纓帽”。在這樣的審美問題上,這是梁思成與毛澤東唯一的一次相同。毛曾經說過:“大屋頂有什么好,道士的帽子與龜殼子。”
事實上,心思縝密的梁思成到生命的終點,都不認同政府關于北京市城市建設的美學藍圖。在病床上,他對林洙說道:“早晚有一天你們會看到北京的交通、工業污染、人口等會有很大的問題。我至今不認為我當初對北京規劃的方案是錯的。”
1949年之后,梁思成的個人史幾乎就是一部處處退縮的歷史,他試圖退縮到他一輩子念念不忘的中國建筑美學之中。可是歷史不給他這樣的機會,只允許他退到宏大的國家意識和強勢的意識形態中去。
他晚年懺悔:“我以為自己是正確的,黨是不懂建筑的,因而脫離了黨,脫離了群眾,走上錯誤的道路。黨領導政治、專家領導技術的思想是完全錯誤的。黨對技術的領導是絲毫無容置疑的。”他臨終前,對女兒梁再冰說:“我相信,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一定能勝利。”我們更記得1952年的許多個傍晚,他一個人徘徊在北京正在拆毀的城墻下,守著那些殘磚斷瓦哭泣。這就是梁思成,一個失敗的美學家,最后一名為古典北京哭喪的人,一個在家國意識和古典審美中左右奔突的迷路人,一個讓我們熱愛、讓我們悲傷的中國知識分子。
(摘自《經濟觀察報·書評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