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誼案”余波

3月29日，庭審后的第三天，《新楚商》記者來到位于武漢市中北路楚天都市花園B座內的聯誼總部時，以往人丁興旺的聯誼所在樓層顯得冷冷清清，21、22樓近3000平方米的辦公室區域只有不到10人，且都是聯誼董事長、法人代表高宏震的家人和朋友。

再次見到高宏震，跟庭審那天被告席上的狀態相比，此時的他明顯精神了許多。采訪結束，對于記者提到的拍照要求，高很抵觸，在場的家人與朋友紛紛勸說讓其做個有手勢的造型配合記者，其顯出不耐煩的神情，自言自語道：這種情況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整個采訪過程中，他不停穿行于數個辦公室之間，又不時用他具有濃厚孝感口音的家鄉話補充在幫他回答問題的幾位親友。

身臨絕境

1994年，高宏震帶領十多個員工，在孝感市開始了貧困艱辛的創業歷程。他的主要家當是一輛幾萬元買來的二手車，車上經常放著兩箱方便面和飲用水，多數時候，高宏震都吃、睡在車上。這輛“二手車”在最初兩年的年均行駛里程達到了10萬公里，隨之而來的，是高宏震成功將業務做到了全國各地，在華北、西南、華東、華南等地設立了子公司。

聯誼公司的元老級員工介紹說，患有嚴重腸胃炎、腰椎間盤疾病的高宏震，長期帶病堅持工作，連續十多年平均每天工作十四小時以上，幾乎節假日也從未休息過，多年的春節，即使正月初一仍呆在辦公室工作。

幾年下來，高宏震瘦了黑了，但他的辛苦沒有白費，聯誼公司發展迅速：銷售收入從1996年5600多萬元到2009年的銷售收入近60億元，14年年均增長7.65倍；從原來的一家公司，發展到十七家分子公司、四個鋼材加工配送中心和一個物流中心；由最初的十人團隊發展到500余人；稅收從最初的1996年22萬余元增長到到2010年7200多萬元。

隨著公司規模的日益擴大，2002年，聯誼公司將總部搬遷至武漢市，并以聯誼公司為母公司，上海聯義物資華盛貿易有限公司、陜西聯誼華盛物資有限公司等5家聯誼公司控股或參股企業為成員，注冊成立了湖北聯誼實業集團。

此后，聯誼集團成員企業進一步擴大，經營業務進一步向多元化方向發展，其經濟、社會效益伴隨整個國家經濟的迅猛發展，呈現了蒸蒸日上的良好勢頭。連續九年進入全國民營企業500強，行業排名第四位，中南五省第一大鋼鐵貿易商。

2009年，聯誼集團決定進入國際鋼鐵貿易市場，經與香港花旗銀行和匯豐銀行接觸，經該兩家外資銀行考察后，雙方簽訂了合作意向書。由此，聯誼公司國內外經營大格局大發展已成彎弓之勢、蓄勢待發。

故事的發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據聯誼公司相關人士介紹，2010年8月26日，黃石公安機關出動了幾百名警察，近60輛警車，突襲聯誼公司。公司所在地楚天都市花園B座寫字樓被全部封鎖，各出口均有警察把守，21層、22層的聯誼公司，則禁止任何人走動，交談，對外通訊，所有員工只準進不準出，中止所有工作。

緊接著，全部高管人員被上銬帶走，辦公電腦、各種憑證帳冊、現金，甚至是值錢的物品也被全部裝車帶走，同時查封所有銀行帳號。

聯誼公司突遭偵查，十余家與其有多年良好信貸合作關系的銀行聞訊，立即停止了合作業務，并蜂擁而至催還未到期貸款，要求提前回填未到期銀行承兌匯票。

高宏震介紹，面臨此種情形，聯誼公司被迫將各鋼廠已訂購的鋼材，以及在運輸途中的貨物、各分子公司庫存物資和國際貿易的礦石等采取降價快銷的辦法，提前償還銀行貸款和承兌金額近14個億。

彼時，各銀行對聯誼均只收不貸，帳號被封，導致集團公司及關聯企業的業務全部被迫停滯，公司各項費用只支無收，財務發生極度困難，員工薪資無錢發放，紛紛離職出走。高宏震最看重的，是計17年之功培養鍛造的管理團隊、經營團隊、全心建立的輻射全國累計1.8萬余家客戶的銷售網絡全部毀于一旦。

據悉，已持續了2年的聯誼案，遭遇多次延期和2次退查。久拖之下，聯誼公司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其鋼貿主業已全面停擺1年7個月，目前僅剩物流中心勉強運營。

高宏震用17年時間建起的聯誼“大廈”，幾乎是一夜轟踏。如果他在2007年就預見到進軍典當業給公司帶來的麻煩，或許就不會因關聯企業從事本就爭議不斷的典當業而身陷危局。

各方關注

此案在湖北民營企業界引起了不小的震蕩。也引發了湖北省委、省政府及各級領導和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

《新楚商》記者獲知，從聯誼案發伊始，湖北省委、省政府、人大、政協、統戰部等有關政府部門的領導便高度重視和關注，要求從保護企業和盡量保持企業能夠正常運轉的角度妥善處理聯誼公司案件。

聯誼公司總部所在地的武昌區委主要領導，多次將聯誼公司涉案情況向省委及有關部門的領導匯報，要求保護企業，妥善處理聯誼公司案件。武漢市委主要領導批示責成武漢市公安局與省公安廳溝通，協調黃石公安妥善處理聯誼公司案件；并將有關情況寫成報告上報省公安廳經偵總隊，請求其協調黃石公安改變強制措施，保護企業。正是在各級領導的高度關注下，黃石公安才將聯誼公司高管人員的強制措施逐步改變為取保候審。

聯誼案也引發了湖北民營企業的高度關注和極大震動。據湖北省總商會相關人士介紹，省工商聯、總商會主要領導多次聽取匯報，并于2011年10月率領身為全國人大代表和武漢市人大代表的民企負責人到聯誼公司總部考察。當他們看到往日一派繁忙景象的聯誼總部已人去樓空時，無不感到困惑、不解和惋惜。

2011年12月底，由于聯誼公司高管人員被羈押，員工工資、獎金無法兌現，引發上訪。有媒體記者深入采訪后寫出了內參稿件，再次引起湖北省高層領導重視。省委書記李鴻忠在此間開的全省經濟工作會議上，公開強調政法機關在偵查經濟案件時要拿硬措施保護企業、不要只允許別人成功而不允許別人失敗，要切實改善湖北經濟發展軟環境，再提“產業第一，企業家老大”理念。

2012年1月9日，湖北省“兩會”召開，參會的人大、政協多個代表團以聯誼公司涉罪案為例，呼吁要重視湖北民企面臨的刑事司法風險問題，并形成議案、提案，要求改善湖北投資軟環境。政協民建組首先就湖北民企刑事司法風險問題，以聯誼公司被涉罪案為例編發民間投資環境問題的會議簡報，成為兩會熱點，引起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領導高度關注。

1月14日，省政法委召開民營企業家省兩會代表座談會，聽取司法機關如何服務企業經濟發展意見，聯誼公司涉案成為此次座談會的焦點。會后，省政法委于2012年2月1日出臺了鄂政法（2012）2號《湖北省政法機關服務企業營造公正安全發展環境的六項措施》的文件。該文件第二條明確規定：“鼓勵企業為經營發展探索、創新，寬容企業在經營過程中的失誤行為。凡刑事法律沒有明文規定為犯罪的，一律不作犯罪處理；罪與非罪界限不清，刑事政策規定不明的，不得作犯罪處理。”

接近聯誼公司核心層的相關人士介紹說，雖然該文件不是專為聯誼公司被涉罪案所發，但卻是省委、省政府對類似案件所亮明的態度。而聯誼公司本身并沒有開展典當業務，即使退一步講就是聯誼公司開展的典當業務，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部法律或刑事政策將此種行為規定為犯罪。

上述人士認為，聯誼公司已然遭受重創，高宏震等8人的最終命運，目前還難見分曉，但尚有一線希望。

案外啟示

有湖北省銀行系統人士認為，聯誼案之所以引起高層關注，一則因典當行業的敏感性和所涉金額巨大；二則主要是涉及到銀行信貸資金被挪用。

典當公司，是長期介于銀行和民間借貸之間的準金融機構，其數量和準入一直處于控制中。截至日前，湖北省僅有155家合法的典當公司，注冊資本總額28億元，2011年全年實現典當總金額才不過45.9億元。上述人士指出：“審計署遞交給國務院辦公廳的‘審計要情’，上報的典當違規資金高達54億，比2011年湖北典當行全年放貸還多了8個億，自然會引起北京方面關注。”

湖北省商務廳市場處一位負責人感慨：“聯誼案是華中乃至全國2000多家典當行發生的最大一次事故，無論如何定性都將沉重打擊湖北典當市場的發展。”

此外，聯誼案所涉貸款企業高達72家，也凸顯了湖北民企的融資之難。

起訴書顯示，向聯誼集團借錢的企業涵蓋房地產、光電子企業、投資公司等行業，其中就包括楚天激光等知名企業。

楚天激光為武漢三大激光企業之一，其共向聯誼集團借款兩次，合計1.14億元。2008年12月至2009年4月間，聯誼向楚天激光貸款3500萬元，以4.2%的月利率，收取利息76.86萬元；2009年6月至2010年8月間，融泰典當向楚天激光發放貸款7920萬元，以3.3%-3.6%的月利率，收取利息近102萬元。

縱觀上述72筆業務：最高的兩筆貸款均高達1.5億余元，分別付息744萬余元和624萬余元；所涉企業大多為短期借款為主，最短的1天，多為7天至半個月左右。或許部分民企還貸能力吃緊，抑或資金有其他用途，貸款期限最長的也有半年和一年。利息最少的僅為1萬多元，最多者高達900多萬元；貸款對象大多企業在武漢屬名企，行業地位舉足輕重，有的甚至是行業隱形領軍；在2008年至2009年期間，向融泰典當借款的房地產企業較多。

令人不解的是，這些民企，特別是行業大佬，融資不求助銀行，卻轉向典當公司。

72筆業務中，除房地產外，食品企業貸款也較多。一家向融泰典當融資的食品企業財務總監透露，食品企業占用資金較大，而可抵押的固定資產，主要為工業土地和機器設備。工業用地，本身價格不高，在銀行貸款數量不大；機器設備，銀行首先計算折舊，1000萬元的設備，銀行評估最多值500萬元，貸款時再打4折，也就只能貸款200萬元，“對公司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無奈之下，只能求助于典當行。

武漢科技大學金融證券研究所所長董登新教授最近公開指出，在銀行收緊流動性，“調準、加息”緊箍咒不斷的情況下，民企大多缺少固定資金抵押，在銀行貸款將會更加困難。

在此情況下，典當行、擔保公司和小額信貸公司，成了中小民企融資的主戰場。

2011年7月，湖北省金融形勢分析會披露的數據顯示，當年上半年，全省新增銀行信貸1173億元，比前一年同期減少224億元；與此同時，銀行體系外融資占比攀升至46%，銀行不再是融資的唯一渠道。

董登新認為，中小企業融資僅靠銀行顯然不現實，因為銀行的資金來源，決定其必須追求“無風險貸款”，這就需要拓寬融資渠道，以改變“民間融資渠道單一，民間投資渠道狹窄”的困境。

在更多的典當業人士看來，“聯誼案”背后折射的，則是目前部分典當業面臨的某種尷尬生態。

湖北省典當行業協會一位不愿具名的負責人認為，一方面，隨著中小、微型企業資金需求的加劇，典當業市場空間巨大；另一方面，典當業綜合費用率較高，因此典當業利潤不菲。

在此背景下，隨著《典當管理辦法》的出臺，對民營資本的放開，自2005年開始，典當業呈現加速增長的態勢。以湖北市場為例，2005年全省典當行僅32家，而截至2011年底，典當行數量增長至約150家，年度累計總當金規模在28億元。“新增的典當行中，絕大部分來自民營資本，可謂熱情高漲。”上述湖北省典當行業協會人士表示，但在現實層面，盡管國家在政策上，對民營資本放開，但在典當經營資質的審批上，監管部門依舊是嚴控態勢，“可以說是僧多粥少。”

不過，更令人關注的是，聯誼集團利用包括“合作發放當金”、“資金池”等政策擦邊球的手法，變相擴大典當資金規模的做法，在典當行業并非孤立，但是否違法則爭議不斷。聯誼集團的辯護律師汪少鵬接受采訪時認為：“聯誼公司和融泰典當的部分做法可能涉嫌違反某些行業部門規定，但并不觸及刑法。”

在此背景下，聯誼案的最終判決，無疑將對民營資本進入典當業的未來走向，具有導向意義。其背后折射的，則是民營資本進入典當等非銀行類金融領域的強烈愿望，以及做大規模的資本沖動。

鏈接

一份湖北省人大代表的提案

湖北民營經濟發展亟待司法助力

近來，北京、廣州、上海、浙江、河南等地，一些理論界、經濟界、法律界等人士召開會議，對民營企業公司的司法風險進行了專題研究會。從這些研討會上披露的典型案例來看，湖北武漢萬全城房產項目樓恒偉案、湖北天發集團龔家龍案各列其中。其實除此之外，還有一直申述不斷的涂漢江非法經營案，正身陷司法漩渦之中的“湖北民營標桿企業”的湖北聯誼實業集團公司非法經營案。現實告訴我們，民營企業正面臨司法風險升高之勢。

對民營企業來說，經營風險最為巨大。一是法律是非難以說清，民營企業往往是一種經營行為，但因為法律是非判斷要素復雜，且具有相當的專業性，社會通識又無法進入專門機關的結論之中，故很多是非糾葛就成為民企一蹶不振的源頭，例如湖北聯誼實業集團公司的關聯企業湖北誼信永和投資公司，湖北融泰典當公司是合法的民間融資主體，他們所開展的典當融資業務，司法機關卻認為此業務是湖北聯誼實業集團公司在非法經營；二是民營企業若構成違法，無論違法行為大小，涉案企業只能垮掉，給相當范圍的社會經營關系造成巨大震蕩，對社會經濟發展具有相當破壞力。

在現實環境下，民營企業一不小心又非常容易遭遇司法風險。一是我國的市場經濟的晚生和缺陷作為市場經濟主體的民營企業，其天生的創新沖動和活力導致其經營難以循規蹈矩；二是我國當前正處在加速轉型期，一些適應市場經濟發展的理念并為成為社會共識，但作為上層建筑的司法觀念又存在滯后現象；三是民營企業的性質相對于公有制經濟存在異質；四是民營企業是在國家政策“適宜”的情況下產生的，面對各種擠壓和競爭，總會帶有自身的不足和野心。

我們認為，湖北的發展不夠，最大的不夠就是民營經濟的發展不夠，湖北要在中部崛起，要實現彎道式超越，就離不開民營經濟的大發展大繁榮。因此，要建設發展的統一戰線，特別是要建設民營經濟的發展戰線，不能缺了司法的助力。為此，我們認為如下幾點尤為重要。

第一，政治觀念上，必須堅持改革開放的道路，堅持十一屆三中全會確定的“讓部分人先富起來，實現共同富裕”的道路不動搖。民營企業在解決社會就業，推動經濟發展，維護社會穩定功不可沒。司法機關不能將司法權力地方化，部門化，不能采用“打土豪均貧富”的方法進行財富再分配。

第二，在司法理念上要堅持審慎司法。在改革開放不斷深入，社會經濟加速轉型現實的背景下要善于用民法，行政法手段解決市場行為中的問題。市場經濟法律規范大量是民法規范，行政法規范，刑法規范只是最后的，最嚴厲的手段，一般不能輕易動用。因此，堅持凡對市場經濟行為能用民法、行政法調整的，一律用民法、行政法調整，不得擅用刑法，對于避免冤案錯案的發生有著重大現實意義，也是司法機關在發展統一戰線中發揮助推器功能的重要方面。

第三，在司法實務中，確保獨立、公允的司法機制，堅持司法公正。目前，我國的司法體制是以偵察權為中心，檢察、審判權都是圍繞這個中心而開展。在這種體制下，公安部門的意見會直接變成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的意見。一旦抓錯，就必須出現判錯。因此確保司法獨立，將檢察權和審判權分別由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獨立行使，才能使錯誤得到司法的審查和糾正，使任何濫權止于法庭。

第四，從司法方法上，要充分體現對民營企業重保護的能動司法理念，一是防止非正常刑事立案，特別要防止利益驅動下的刑事立案；二是依法案辦案，對企業能保就保，特別刑事強制措施，應當在利于企業不中斷正常運營的前提下采取，防止出現未審先定、未判先死的情況發生；三是重調查，依照司法機關關于既要搜集犯罪證據，更要搜集無罪、輕罪證據的有關精神，給民營企業一個實事求是的法律評價；四是提倡司法人性化。

第五，從司法文化上，要有發展高于一切的理念，體現法律的謙抑性精神，包容失誤，寬容失敗。

（整理 | 呂留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