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舌戰排行榜

無論是在巴黎還是在哈瓦那，海明威特別喜歡在下層社會中交朋友，尤其喜歡結交說西班牙語的人。他還樂意與那些有犯罪嫌疑的人物來往，包括一幫斗牛士、海邊咖啡館里的吸毒者、皮條客、妓女、業余捕魚人、警方雇傭的告密者等等。海明威的免費酒水和小費無論在何時何地總能吸引一大幫這樣的人。

1942年，哈瓦那陷入戰爭，海明威憂心忡忡地認為那兒很可能會被法西斯統治。他說，古巴有30萬西班牙出生的居民，其中1.5萬～3萬人是“狂熱的長槍黨”。他們可能會在美國的家門口發起武裝暴動，將古巴變成納粹的前哨基地。而且海明威還言之鑿鑿地說，德國的潛水艇正在古巴的水域內游戈。他甚至還做出了精密的計算：由1000艘潛水艇組成的艦隊可以讓一支3萬人的納粹精銳部隊在古巴登陸，以援助國內的叛亂者。海明威自己是否真的相信這種充滿想象力的故事，我們不得而知，但縱觀他的一生，他就是一個混合體，表面看來狡黠世故，但幾乎在一切問題上都會陷入輕信的深淵——這可能是受到了厄斯金·蔡爾德斯的間諜小說《沙灘之謎》的影響。不過海明威的故事確實取得了當時駐古巴美國大使普伊爾·布雷登的信任，認為應當采取一些措施。這位大使還是海明威的酒友及運動伙伴。

按照海明威的計劃，他要從那些忠于共和政府的下層朋友中招募并指揮一批人成立一個特務組織，讓他們監視法西斯嫌疑分子。與此同時，海明威還可以利用他的深海摩托艇加上適當武裝，巡邏那些很可能有德國潛艇出沒的區域——只要吸引一艘潛艇出海面就證明了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布雷登批準了這項計劃，事后還大加贊揚。結果就是海明威每個月可獲得1000美元的經費，用以支付6個專職特務和20個密探的薪水。這些人是從他的酒肉朋友中精挑細選來的。海明威甚至一度獲得了緊急軍需，每個月可得到122加侖的汽油供他那艘摩托艇巡邏，艇上還配備了重型機槍和滿載的手榴彈。

海明威把他的摩托艇稱為“鉤子工廠”（Hook Factory），這大大提高了他在哈瓦那酒徒中的威望。但折騰了半天，沒有任何法西斯間諜的活動跡象。海明威為了取得激動人心的情報，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而且花銷太大了。聯邦調查局對這種盲目的冒險非常惱火，他們在華盛頓報告中說：“一個喜歡聳人聽聞的人所作出的含糊其辭、胡亂猜測的報告……提供的資料沒有絲毫參考價值”。海明威也意識到了聯邦調查局的敵意，可他卻狡辯道：所有的間諜都是愛爾蘭血統的羅馬天主教徒、弗朗哥的擁護者和“逃避兵役者”。他還編出了不少可笑的情節，但絕不可能有什么間諜的故事。比如，海明威的一個特務報告說，在巴斯克人酒吧發現了一個“十分可疑的包裹”，結果發現里面是一本很便宜的《阿維拉的圣特雷莎的醫生》。至于巡邏艇，一位目擊者說：“他們啥事都不做，整天四處游蕩游手好閑，尋歡作樂。”

這件事引發了海明威與一位重要人物的激烈爭吵。這個人就是海明威最欽佩的人——杜蘭將軍。《喪鐘為誰而鳴》 中的英雄羅伯特·喬丹就是以這位將軍為原型的。杜蘭將軍的經歷就是海明威夢寐以求的——從一介知識分子成為一位戰略大師。杜蘭將軍曾是音樂家，和法利亞、賽格威亞都是朋友，還是戰前西班牙知識精英圈中的一員。杜蘭所特的一種觀點，正是海明威所贊同的：“現代戰爭需要‘智力’”；“這正是知識分子的一項工作……戰爭也是詩”。1934年，杜蘭在西班牙軍隊中獲得后備役的職務，內戰一開始他就被征召入伍并且很快成為著名將領，最后他統帥了第20軍團。共和國垮臺后，杜蘭志愿加入英美軍隊，但沒有成功。當海明威想出“鉤子工廠”的計劃時，他利用自己的影響力使杜蘭效力于美國大使館，并負責這項計劃。在這之前，這位將軍與他的英國妻子波蒂都是海明威芬卡家中（海明威在哈瓦那的房子叫芬卡）的座上客。不過，杜蘭很快就發覺整個計劃就是一出鬧劇，于是他申請做其他的工作。無獨有偶，這時波蒂與海明威當時的妻子瑪莎之間發生了糾紛，終于在大使館的一次午宴上大吵了一架。從那以后，海明威就再也沒有與杜蘭說過話，只是在1945年5月兩個人偶然碰面時，海明威譏諷地說：“你成功地躲開了戰爭，不是嗎？”

這正是海明威的口吻。哪怕和朋友爭論時，海明威也常常采用這種語氣。一個人可以在原則上和小說中都頌揚友誼的美德，但要在現實中保持長久的友誼并非易事。這適用于許多知識分子——比如盧梭和易卜生——海明威與同時代作家的爭吵尤其激烈。甚至以作家的標準看，海明威的嫉妒心也異乎尋常，他容不下比他更有才干的人。到1937年，也就是他從事寫作的第十個年頭，他幾乎與所有相識的作家都有過唇槍舌戰。但有一個例外，在他的自傳中，惟一沒有受到指責的作家就是埃茲拉·龐德。海明威從龐德那兒聽到了一些尖刻的批評，如果那些話出自其他人之口，海明威都會暴跳如雷，然而龐德的批評令海明威獲益匪淺。這其中包括1926年龐德勸海明威應當認真考慮寫一部長篇小說，而不是出版另一本短篇小說集，龐德的表達方式也很獨特：“你以為你是誰？還是青少年嗎？”海明威似乎很羨慕龐德身上的一種美德——顯然他知道這是自己所缺乏的——這就是完全沒有“文人相輕”的嫉妒心，單純地希望對方獲益。

1945年龐德被判叛國罪，隨時有掉腦袋的危險，因為他在戰爭期間為軸心國做了300多次廣播。當龐德被正式起訴時，海明威為他辯護：“他很明顯是瘋了……在過去很長的時間里，他對其他藝術家是多么的慷慨大方和寬厚無私，他是活著的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海明威以“精神病”為由，挽救了龐德的性命。

海明威也避免與詹姆斯·喬伊斯發生爭執，也許是沒有機會，或者因為海明威相當欣賞喬伊斯的作品——海明威曾稱呼喬伊斯：“我唯一尊敬的仍健在的作家”。除此以外，海明威與福特·多馬斯·福特、辛克萊·劉易斯、格特魯德·斯泰因、麥克斯·伊斯特曼、多蘿西·帕克、哈羅德·洛布、阿奇博爾德·麥克利什以及許許多多人都發生過爭吵。海明威在文壇上的爭論總帶有惡意中傷的意味，就像他有說謊的癖好一樣。海明威把那些最惡劣的謊言放到其他作家身上。在自傳中，人們看到的是對溫德姆·劉易斯荒謬虛假的描寫（比如“劉易斯從不展露他的邪惡；他只是看上去就令人做嘔……那雙眼睛就屬于一個強奸未遂犯”）。很明顯，海明威是在報復劉易斯曾經的批評。在同一本自傳中，海明威還編造了一連串關于斯科特·菲茲杰拉德和他妻子澤爾達的謊言。按照海明威所說，菲茨拉德曾告訴他：“除了澤爾達，我從沒有和任何人睡過覺……澤爾達說我天生就無法讓任何女人感到快樂，這也是她感到不滿的原因”。然后這兩個人去了一家男性診所，菲茨拉德掏出他的陽具接受了一番檢查。海明威一再寬厚地安慰他：“你是完全正常的”。這段經歷就像是小說中的一個章節。澤爾達或許曾傷害過海明威的自尊心，但菲茲杰拉德一向都稱贊海明威，從來沒有傷害過他。海明威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攻擊菲茲杰拉德脆弱的心靈呢？除非是出于妒忌。

海明威與多斯·帕索斯有著長久的友誼，然而爭吵時卻使用了最惡毒的語言，因而尤其令人痛心。顯然，妒忌是最初的原因——1936年帕索斯成為《時代》周刊的封面人物（海明威只得等到來年才上封面）。然后在西班牙就發生了羅卜萊斯事件，接著在紐約海明威就與帕索斯以及他的妻子凱蒂（一個交往更久的老朋友）大吵了一架。他說多斯·帕索斯是流浪乞丐，借了錢從來不還，而他的妻子有盜竊癖好。海明威還常常嘲笑他的葡萄牙血統，認定他是私生子。海明威甚至想把這些誹謗塞進小說《有的和沒有的》（1937），但出版商根據法律顧問的意見將這部分內容刪除了。1947年，海明威告訴威廉·福克納，帕索斯是“一個可怕的勢利小人（因為他是私生子）”。為了報復海明威，帕索斯在《選中的國家》（1951）中把海明威描繪成見之生厭的喬治·埃爾伯特·華納。這又使得海明威借帕索斯的妻弟比爾·史密斯之口，告訴帕索斯他在古巴養了“一群兇猛的狗和貓”，而且訓練它們“專門攻擊那些說朋友謊話的葡萄牙私生子”。在《流動的盛宴》中，海明威向帕索斯射出了最后一支毒箭——帕索斯是兇殘的獅魚，將杰拉德·墨菲那樣的鯊魚帶去捕食，還成攻地毀掉了海明威的第一次婚姻。

海明威對帕索斯的最后一項論斷顯然是虛假的。對于海明威來說，要毀掉自己的婚姻，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