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革命時代：埃及文藝界重生？

開羅市郊的一座商場內，有一家名叫“Kamanana”的化妝品店，黃色招牌醒目地掛在店門上方。這個詞出自埃及知名歌手穆罕默德·福阿德（Mohamed Fouad）的電影《來來往往的伊斯梅利亞》（Ismailia Back and Forth）里的一首熱門歌曲。那部電影在埃及非常出名，“Kamanana”這個詞也因此成為埃及民眾中的熱門詞匯。人們認為，““Kamanana”就等同于“一切”。“你想要什么？”福阿德在歌中這樣問道，“Kamanana”。

福阿德的住所距離該商場僅寸步之遙。坐在商場附近的一家餐館里，抽著水煙斗的福阿德成了來往人群崇拜的對象。餐館服務人員對他的光臨表示感謝；女士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要求與他合影；男士們則與他握手。對此，福阿德全都泰然處之，在完成這些事的同時，幾乎沒有打亂自己抽煙斗的節奏。他說：“穆罕默德·福阿德，屬于所有人。”

至少，他曾經是所有人的。現在，福阿德遇到了一個難題——他不知道要如何為大眾寫歌。

就福阿德而言，他的每一首歌都像一部小型戲劇，并設法把握流行的脈搏。他的歌有開始，有過程，也有結尾，就像一部電影，但是因為其信息被濃縮在短短幾分鐘之內，因而更像是一部電影預告片。“歌曲也是一樣的”，他說道。“你可以傳達充滿時代感的畫面”。對于福阿德來說，一首成功的歌曲有點像一部反映當下的預告片，或是一則優秀的廣告，普通的埃及人容易對此產生共鳴，因為這樣的歌曲反映了他們目前的感受和對于將來的想法。

現在，“事情有點不對勁了，”福阿德說道。2011年1月，當埃及的抗議活動開始時，他就表示反對。他上電視，哭著懇求群眾停止抗議。雖然他的做法激怒了革命力量，但是福阿德宣稱，像許多埃及人一樣，他只不過是害怕。“我們當時覺得國家似乎要崩潰了。”盡管他后來改變看法，但是革命帶來的各種不確定性，仍舊讓他感到迷失。舊的埃及消失了，而新的埃及尚未成形，“我的感覺就像當時的流行語‘我們正站在流沙上’描述的一樣”。對于那些像福阿德一樣成名并走紅于穆巴拉克時代的主流藝術家來說，他們的未來一片茫然。福阿德不再知道自己的聽眾想要聽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他說：“我好像回到了原點。”

2011年2月，胡斯尼·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下臺后，一些大眾藝術家便開始了表現這次革命的藝術創作。尤斯拉（Yousra）是埃及的偶像演員，她在《內部/外部》（Interior/Exterior）中扮演一個角色。這是一部描述一對中年夫婦思想變化的短片——隨著革命發生，這對夫婦間也起了沖突，最終他們決定加入解放廣場（Tahrir Square）的示威人群，該短片是電影《18天》里的一部分。《18天》是由埃及一些頂尖編劇和導演共同制作的電影，2011年5月在戛納電影節上放映，好評如潮。尤斯拉表示，短期之內，她不會再接拍有關革命的電影。

在尤斯拉位于開羅的家中，掛著一張巨幅肖像。穿著白色長衫的女演員，站在尼羅河里，河水漫過了她的大腿，消逝在天際。她手捧一朵蓮花，眼眸中的悲傷似乎在訴說這個國家動蕩的歷史，而她的鎮靜自若也展現著克服困難的決心。尤斯拉坐在旁邊的沙發上說：“這幅畫就是埃及。”

當抗議人群第一次擠滿解放廣場時，尤斯拉看到了一個完美的埃及，全體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埃及。然后，穆巴拉克走了，那樣的團結也消失了。“革命曾經擁有一刻的魔力，而現在，那個時刻過去了。我看到了殺戮，看到了血腥，看到了誤解，看到了內戰（Fitna）。”“Fitna”一詞起源于檢驗金屬純度的加熱過程，意思類似于“制造人與人之間的裂痕”。尤斯拉引用《古蘭經》的經文說道，內戰（Fitna）比暗殺更危險。她說：“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時代，這太令人震驚了。”

由于在電影《內部/外部》 中扮演了一位親革命派的角色，尤斯拉贏得了民眾的贊賞，不過，她對于國家未來的發展感到糾結。她說：“有時，我的內心真的很同情現在的局勢，有時，我又認為這樣的局勢根本是場錯誤。帶著這么多不確定性，我就拍了一部電影，這感覺不太對。每當有人問我，你正在做什么時，我就說我正在靜觀其變。當你不在發出聲音時，你就專心聽著，而當你只聽不做的時候，你可能會得到一些不一樣的理解。”

一旦革命派掌權，從詩人到朋克搖滾歌手，所有人都開始發出自己的聲音。埃及的涂鴉開始享譽世界，博物館將有關革命的藝術品集中展覽。抗議活動中最流行的歌曲出自一位籍籍無名的原聲吉他手，名字叫做萊米·伊薩姆（Ramy Essam），他編寫了很多流行歌曲，還曾在解放廣場內，利用幾分鐘時間即興創作了一些歌詞。班寧·艾爾（Banning Eyre）是公共廣播系列節目《Afropop Worldwide》的制片人——現在，這個欄目正在播出有關埃及的系列節目，一共包括五個部分。艾爾說，反映“人民力量（people power）”音樂的時機已經成熟。“你可以錄制一首表達自由的歌曲，這樣的感覺不錯。”

許多明星發現自己很難不被卷入沖突之中。“起初，藝術家之間的立場也并不統一”，女演員奈麗·卡里姆（Nelly Karim）這樣說道，她在2010年的熱門影片《開羅678路公車》中擔當主演。藝術家們的立場給他們帶來了事業上的風險。當流行歌手塔梅爾·胡斯尼（Tamer Hosny）第一次出現在解放廣場時，他跳上舞臺，叫人們回家。幾天之后，當他試圖道歉時，民眾把他趕走了，這給他的聲譽帶來了巨大打擊。福阿德發現，他之所以遭受質疑，是因為他與穆巴拉克的兒子們之間的友誼。同樣，批評家也指責尤斯拉，認為她與舊的權力組織走得太近了（尤斯拉正是在舊的權力體系中才獲得成功）。作家兼制片人塔梅爾·阿卜杜勒穆奈姆（Tamer Abdelmoneim）是文化部電影產業前任領導，他與穆巴拉克的關系十分密切——他父親是穆巴拉克的新聞秘書，而他妻子的父親則是穆巴拉克的律師，并且他毫不遮掩地表達自己對革命的不屑。在抗議活動高潮時期，他在電視上公開指責，“解放廣場就是狗屁。”從那時起，他就丟了工作，電影界也不敢與他合作，他只能開始主持脫口秀節目。他說：“現在你所說的一切，將來都會被用來反擊你。”

塔梅爾·哈比卜（Tamer Habib）是一位知名編劇，曾參加過解放廣場的抗議活動。受此啟發，他撰寫了短片《內部/外部》。盡管獲得了評論家的好評，哈比卜仍然不知道這部短片到底好不好。作為一名作家，他習慣從外部視角來審查自己的劇本，而現在，他發現自己被卷入了劇中。他說，從這一點來看，要全面評價該劇很難。時日推移，他的觀點變得更加混亂。他正在為一部毫無政治色彩的情景喜劇撰寫劇本，而據他自己說，他混亂的思維讓他在編寫這樣的劇本上都遇到了困難。

2011年12月的某個深夜，哈比卜坐在辦公桌前，俯瞰著尼羅河。解放廣場上，新一輪抗議與暴力熱潮正慢慢積蓄力量。伊斯蘭教徒正主導著議會選舉，而沒人知道一旦國家交給他們，前途將會如何。曾推翻穆巴拉克政權的抗議力量已經四分五裂，與此同時，新的政治玩家們似乎和舊的區別不大。外國干涉勢力若隱若現，反革命活動也時有時無，軍方正在鞏固自己的權力。 “在解放廣場，人們群情激憤，但是回到家里，每個人的觀點都不一樣，甚至自己也搖擺不定，這常常會把人逼瘋。”

當哈比卜在孩提時代觀看傳統的埃及電影時，就常常注意到屏幕上細小模糊的碎片。那些是法魯克國王（King Farouk）的畫像，在1952年的埃及革命后，底片中的這些畫像就受到了磨損。當時，賈邁勒·阿卜杜勒·納賽爾（Gamal Abdel Nasser）和一群軍官推翻了君主制，趕走了英國殖民者，幫助廣大埃及人民脫離了貧困。由此，他們也給埃及埋下了軍方掌權的種子。像許多電影迷一樣，哈比卜也認為，有關革命的優秀電影要經過很多年才會出現。他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認為國王這一邊是黑暗的，而革命那一邊是光明的。10年后，我們發現，沒有所謂的黑，也沒有所謂的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兩者都是灰色的。”

每年，埃及的娛樂行業都為齋月（Ramadan）做了最全面的準備。白天一整天戒齋，到了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圍坐在電視機旁，觀看黃金時段的電視節目。因為中間穿插了大量的商業廣告，所以觀眾可以在節目與節目之間切換。不過，人們普遍認為2011年夏天的電視是最難看的一次，觀眾對于急匆匆創作出的革命故事都看不上眼。“后革命時代的一切都還不成熟，”《埃及每日新聞》（Daily News Egypt）藝術與文化編輯約瑟夫·法希姆（Joseph Fahim）這樣說道。雖然法希姆對于即將上映的幾部影片持樂觀態度，例如由埃及最受尊敬的導演之一尤斯利·納斯爾拉（Yousry Nasrallah）執導的一部電影，但是法希姆認為，主流藝術家們沒能跟上時代的步伐，尤其是當今這個動蕩不安的時代，而最初爆發的“人民力量”的創意，似乎也已經枯竭。他說：“我認為，以革命為題材的藝術將會出現間歇期。”

泰德·斯維登伯格（Ted Swedenburg）是阿肯色大學（University of Arkansas）的人類學家，他專門從事埃及流行文化的研究。他指出，往往革命中那些最經久不衰的作品都來源于對以往作品的改編，例如老歌翻唱。當被問及為什么沒有撰寫有關革命的劇本時，傳奇編劇兼劇作家列寧·埃爾·蘭利（Lenin El-Ramly）一邊用自己拳頭敲著咖啡桌，一邊說道：“因為我已經寫過了！”

要說革命歌手，穆罕默德·穆尼爾（Mohamed Mounir）是當然人選，他被認為是“埃及的聲音”（Voice of Egypt）。穆尼爾一直主張要有一種持不同政見的聲音。他的歌曲“Ezay”將埃及比作一位美麗的女士，與伊薩姆的作品一樣在革命時期廣為傳唱。然而，這首歌是穆尼爾在2010年的秋天創作的。

穆尼爾穿著連帽運動衫和絨布拖鞋，坐在沙發上說道，偉大的歌曲源于掙扎和斗爭。在他的音樂當中，有一個反復出現的主題，那便是他一直獨自徘徊在城市或者沙漠之中尋找答案，并且，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找到答案。“真正的藝術家看得比其他人更遠。人們需要樂觀主義，人們也需要我來向他們簡略說明發生了什么，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們為什么能在革命進行時，載歌載舞？”

雖然穆尼爾正在籌備一張新專輯，但是那些問題的答案卻來之不易。“我從未停止過思考，每天，我都會有一個新的答案。我最大的難題，是如何把握這個國家混亂的精神狀態。我甚至相信，埃及人民需要心理幫助。”

布魯斯·弗格森（Bruce Ferguson）是一位藝術評論家，同時也是美國大學開羅分校（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的院長，他也用了心理治療打比方。他認為，真正的斗爭開始于一個人形成自己的聲音之時，并且在埃及，這種斗爭是以整個國家的創傷為背景的。“藝術作品來源于深入思考，真正優秀的藝術作品能夠改變文化的走向。”弗格森說道。“后革命時期是一個充滿迷惑和痛苦的時期。現在，國家的創傷已經形成，而你打算用自己的新聲音來說些什么呢？”

著名導演納斯爾拉對這種迷惑的回應便是，欣然接受它。他正在拍攝的革命題材的電影沒有劇本——他邊寫邊拍，邊拍邊寫。“這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經歷之一，通常來說，當你撰寫劇本時，你需要答案。而我們現在所處的時期，它提出的問題比它所提供的答案還要多。”

納斯爾拉采取的方式有點像紀錄片拍攝，不過這種體裁也曾引發很多爭議。當明星紀錄片制片人吉安·諾賈姆（Jehane Noujaim） 在解放廣場被捕后，國際媒體炒得沸沸揚揚，當局不得不在36小時內就釋放了她。從革命開始之日，諾賈姆與她的團隊就一直在解放廣場上記錄全過程，諾賈姆位于開羅的工作室也經常被擠得水泄不通。她說：“藝術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蓬勃發展的，難道不是嗎？”

當諾賈姆拿著電腦跑進一個房間時，這個房間里只有少數幾個人，他們正仔細研究著總共有8TB之多的電影素材。29歲的編輯克里斯托夫·德拉托雷（Christopher de la Torre）獨自坐在一臺蘋果電腦前，試圖組成一段預告片。“鏡頭太多了，這部電影就像永無終點似的，它到底會在哪里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