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現證件丟了,是周日的中午。中午的陽光燦爛嫵媚,原本冷颼颼的冬天,暖洋洋的竟有了些春天的意思,眼前的城市也妖嬈了起來。獨立寒秋了數個月的舞廳,也分外妖嬈了,豐滿起伏的防寒服里,蘊藏了風情萬種。魷魚的眼神柔若無骨,蛇一樣纏著舞廳亭亭玉立的身姿。天氣真好!不去開房,怎對得起太陽嘛。魷魚一只手伸過來,捏著舞廳嫩滑的手,套著舞廳的耳朵說,開房吧。聲音很輕,若絲絲的風,暖暖地吹進舞廳的玉頸里。哼!黃鼠狼給雞拜年!舞廳調皮地抽抽鼻子,丟個白眼,旋即又化作萬千柔情,問,去哪?魷魚雙手攬過舞廳的腰,直視舞廳游離的眼神,說,云霧賓館。然后打開車門,躬著腰說,親愛的,請——舞廳的門牙都酸倒了。
到云霧賓館服務臺登記時,魷魚就差連褲襠都捏了,也沒找著身份證。魷魚清楚地記得,身份證連同中行卡醫保卡一起夾在作協會員證里的,現在都不翼而飛了。舞廳站在一邊,不耐煩地噘起紅唇:再找找!魷魚脫了防寒服,將每個口袋都翻了底朝天,沒有。舞廳剝下魷魚的防寒服,挨個口袋查,確實沒有。魷魚又掏褲袋,掏出手機,掏出鑰匙,掏出錢包,就是掏不出證件來。奇怪!前幾天還在袋里的呢。魷魚自言自語,又像是解釋給舞廳聽。舞廳恨鐵不成鋼地瞪著魷魚,說你怎不把魂丟了?陽光一樣的心情,一下烏云密布了。魷魚套上防寒服,拉過舞廳的手,說要不,用你的身份證吧。滾!舞廳美麗的大眼罩上了一層蔑視,突然提起金蓮,踹在魷魚的小腹上。魷魚小腹內的熊熊烈火,一下滅了。舞廳拎起坤包,的的得得地出了賓館。魷魚尷尬地朝服務員瞄了一眼,兩個服務員掩著嘴在笑。
魷魚和舞廳不是第一次開房。兩人地下戀情不久,就在暗花賓館開了房。后來又換了多少家賓館,魷魚都記不住了。不管哪次開房,都用魷魚的身份證。這是舞廳的原則!一個女人,在賓館開房,多丟人?男人嘛,無所謂。魷魚有工作,有外地的生意伙伴來了,他需要作陪。不但要陪吃陪喝,還要陪唱陪跳,甚至陪住,一陪到底。所以,即使不和舞廳開房,魷魚的身份證也常出現在各大賓館的登記簿上。
魷魚從云霧賓館追出來,拉住舞廳上了車。魷魚動用平生絕學,把花言巧語甜言蜜語瘋言瘋語豪言壯語都使了出來,才讓舞廳的臉上由陰轉晴。舞廳說,就你這德性,遲早我也炒你的魷魚!舞廳的花容已是云霧散盡,陽光復來。魷魚訕笑著,想要是舞廳炒吧魷魚,他真的要死翹翹了。
老板炒魷魚的魷魚,是因為魷魚記性不好。魷魚原先在一家外企上班,有一次和客戶敲合同時,竟將合同專用章弄丟了。老板炒他沒商量。后來魷魚進了一家科技公司,又重蹈覆轍,將公司的技術文本拉在了車上。老板炒他個焦糊。魷魚之名由此而來。
小黨也要炒魷魚的魷魚。這個問題就嚴重了。小黨是魷魚老婆,魷魚的超級健忘癥讓小黨受不了。比如在家里,魷魚放了東西就找不見了,而小黨隨手就能找出來。小黨交待他的事,他百分之百記不住。魷魚丟東西更是家常便飯,丟筆,丟錢,丟雨傘,丟了十來部手機,丟了幾輛自行車,丟了兩輛摩托車。駕照前些日子也丟了。用小黨的話說,老婆遲早也丟了!魷魚的駕照丟了,一直沒補辦。好在交警不查小車,才讓魷魚如魚得水。這些事小黨尚能諒解,但有件事小黨無法諒解。小黨一直沒上環,安全套的事交給魷魚了。這么重要的事,魷魚照忘不誤。每次臨槍上陣,才想起沒買安全套,只好赤膊上陣。結果小黨的肚子大了,一次又一次地做流產手術。小黨不堪承忍,從此拒絕同房,爭吵不休,感情越來越生疏,小黨不止一次提出離婚了。
誠然,魷魚有魷魚的優點。魷魚的散文寫得好。舞廳便是沖著魷魚這點本事來的。魷魚和舞廳是在舞廳認識的。舞廳的舞跳得好,苗條的身材,靈動的舞姿,像一條魚在水里游來游去。魷魚被吸引了過去,邀請舞廳跳了曲小拉。魷魚邊舞邊看舞廳,舞廳長得特別美,杏仁眼,雙眼皮,黑黑的眸子,閃著迷濛的光,鼻子堅而直,五官靈秀動人。魷魚和小黨分居兩年了,像一條旱死的魚,渴望著雨的到來。雨果然來了,舞廳像飄忽的云彩,飄進了魷魚的天空,救活了快挺了的魷魚。這場雨是魷魚用文字降下來的。跳舞過后,魷魚主動出擊,先約跳舞,再寫情書。情書這門古老的藝術,卻被魷魚發揮得淋漓盡致,每個字都冒火花,每個詞都閃金星,滾燙的詞語,華麗的篇章,直把舞廳炙烤得通體發熱。舞廳說你肚里那點墨水,都潑我身上了吧?魷魚糾正道,畫家才叫潑墨,我是舞文弄墨。舞廳笑說,把文字舞我身上了?魷魚撲嗤一笑,我是舞者,你就是我的舞廳!魷魚叫舞廳舞廳,舞廳叫魷魚魷魚。彼此不呼真名,親切,且避人耳目。
徐洪林先前住市中心,后來搞拆遷,搬到了茉莉小區,賠了三層小樓,四百來平方。兒女都有房,老倆口住不了,徐洪林退休后,和老伴一合計,開了個茉莉小旅館。
看須,鬧車,半天不說話。魷魚一籌莫展,舞廳也無計可施。飯店都找過。徐洪林是飯后暈,吃了飯就要午睡,管它春夏與秋冬。睡到三點,徐洪林起來。先是各個房間看看,看被子疊沒疊,空調電視關沒關,垃圾倒沒倒。走到1105房間時,門敞著,被子沒疊。徐洪林進了房間,關了電視,疊被子。掀被子時,什么東西掉下來,砸在腳上。徐洪林撿起來,是個會員證,市作協頒發的。打開來,里面有身份證,醫保卡,銀行卡。不消說,是客人離開時丟下的。徐洪林急了,連喊兩聲老伴。老伴正在曬太陽,曬得迷迷盹盹的,一驚,醒了,劃著雙腿小跑過來,吼啥呢,嚇人道怪的?徐洪林指著身份證上的照片,說,見過他么?老伴瞇起眼細瞅,說剛走了一會,在這睡了個午覺。又劃起雙腳小跑到門外,左望,右望,什么也沒望見。人呢?徐洪林問。老伴說,走了。徐洪林問,就一人嗎?老伴點點頭,嗯哪,就一個人。徐洪林看身份證,住址是本市康健路11號樓。老伴問,康健路在哪?徐洪林皺起了眉頭,一呶嘴,東邊,眼科醫院北邊。蹺蹊,家離這么近,跑來住旅館干嘛?又問老伴,是一個人啊?老伴說,幾個人我還數不清啊。老伴知道徐洪林的意思。徐洪林對那些成雙成對來開房的,從來都反感。關系正當的,還能勉強接受。關系不正當的,壓根不讓住。老伴開導他好幾次,說這世道就這樣,你管那閑事干嘛?徐洪林眼睛睜得比牛眼大,說你懂個屁!咱開旅館的,也要有職業道德。
手持證件,徐洪林反復地看,希望能找到客人的聯系方式。然而,除了姓名和家庭地址,沒別的了,更沒有電話號碼。老伴說,別急,待會客人會回來取的。徐洪林點點頭。這種情況見多了,撿最多的是證件,也有丟包,丟錢夾,丟手機,丟鑰匙,丟什么的都有。徐洪林堅持一個原則,物歸原主!
魷魚不以為證件是丟了,想是放什么地方了。這是冬天,防寒服,羽絨服,棉襖,誰不是好幾身呢。可能放某個衣袋里了。魷魚回了家,就翻衣服。舊棉襖翻了,沒有。防寒服翻了,也沒有。又翻皮夾克,羽絨服,毛皮大衣,都沒有。小黨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全遭了殃。我們家是遭賊了,還是被搶了?你吃錯藥啦,還是見了鬼了?小黨剛好回來,見滿地衣服,氣得臉色鐵青,唾沫星像子彈飛,打得魷魚千瘡百孔。魷魚顫著聲問,看到我的作協會員證么?魷魚不敢撿重要的問。看到個屁!小黨罵了一句。魷魚只好默默地找。書櫥里書多,一本一本地,挪來,挪去,沒有。再打開電腦包,取出手提,將包里東西全倒出來,也沒有。
小黨出了門,魷魚展開了地毯式的搜查行動。先是兩間臥室,施展乾坤大轉移。接著是陽臺,展開瘋狂大掃蕩。然后是客廳,音響,沙發,茶幾,挨個搬了家。墻上掛著小黨的巨幅玉照,魷魚無心欣賞,取下來,反復檢查。最后是廚房和衛生間,整了個翻江倒海。還有車庫,十幾大箱舊衣服,幾十小箱的鞋盒。魷魚耐著性子,像犁地似的,把車庫犁了個翻天覆地。幾只藏身紙箱里的老鼠,踩著魷魚的腳,奪路而逃。
大冷的天,魷魚累了一聲汗,腰酸背痛,仍是一無所獲。魷魚相信,證件此時一定安靜地躺在某個角落。舞廳說,找不到證件,別來見我!魷魚抱舞廳的肩,舞廳推了,拉舞廳的手,舞廳甩了。魷魚笑,說舞廳,知道你啥時最漂亮嗎?舞廳不答,耳朵卻豎了起來。你生氣的時候,美不勝收!舞廳憋不住,笑了。被魷魚拉進懷里,雞啄式地狂吻,手伸進舞廳懷里,把舞廳弄得酥酥癢癢。舞廳喃喃地說,我要……魷魚說,證件沒找著。舞廳掙脫魷魚的懷抱,徑自下車走了。
魷魚把車里也找了,還是沒有。現在,只剩辦公室了。魷魚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貿易公司是一間大辦公室,屬于魷魚的,不過是一個用玻璃隔開的不足兩平方的小天地。不用半小時,魷魚就把辦公桌找遍了,找出不少老鼠屎來。
魷魚問同事。同事皆搖頭。只有趙玉沒搖頭,沖著魷魚詭秘一笑,說,請客!魷魚大喜,幾乎要擁抱趙玉了。舞廳沒出現時,魷魚給趙玉暗送過秋波,被趙玉半道攔截了。當晚,魷魚領著趙玉和幾個同事去了毛家菜館,盡享毛家風味。酒足飯飽后,魷魚向趙玉伸手。趙玉說,什么證件?沒見著。白敲了魷魚的竹杠,幾個同事哈哈大笑。
等了三天,丟證件的侯先生還是沒有出現。徐洪林不免著急。客人證件丟了,該多著急啊。可他為什么不來取呢?老伴說,他還是不急,要急,早來找了。徐洪林搖搖頭,未必,可能是出差了,或者被什么事絆住了。老伴說,那就別急,再等兩天。
兩天一眨眼就過去了,到了周一,侯先生仍是沒來。徐洪林坐不住了,問老伴到底是不是一個人住店的?老伴肯定地說,要是兩個人,我就要他登記了。這也是徐洪林定的原則。一人住店,登不登記無所謂。要是一男一女,無論過夜還是鐘點房,必須雙雙登記,或者干脆轟出門。老伴說,他是不是不要了呢?徐洪林說怎么會呢,五六張證件,補辦得好幾個月呢。
徐洪林要主動出擊了。下午,風不大,天上下著小雨。徐洪林打了把傘,去了派出所。徐洪林開旅館,和派出所熟。徐洪林將事情對民警小張說了。小張接過證件一看,說這個好辦。小張在電腦上劈哩叭啦敲了一通,侯先生的資料調了出來,有單位,有手機,有家庭電話。徐洪林的臉上展開笑顏。小張操起電話,按了一長串號碼,被告知撥打的是空號。小張又打家庭電話,被告知已停機。徐洪林懵了。徐洪林說打114要他單位號碼。小張查了,打到單位,人家說早炒魷魚了。好不容易抓到的線索,就這么斷了。徐洪林拍拍證件,說這可咋辦?小張說,要不,您把證件放我這兒,等客人來拿吧。徐洪林說,放你這兒我不放心,你這兒忙忙吵吵的,人多事雜,萬一弄丟了,客人要怪我的。再說,客人在我那兒丟的,肯定會找我,怎么會找你呢?小張將證件還給了徐洪林。
徐洪林又守株待兔了兩天,兔子還沒撞上門來。徐洪林心里著了火,拿著身份證,問左鄰右舍,有人說見過,有人說沒見過。不管見不見過,徐洪林都叮囑一句,要是見了,讓他來拿證件。人家嗯了一聲,敷衍了事,誰會把這事放在心上?
一轉眼,又到周二,徐洪林越發坐不住了。老伴奚笑他,新郎不急,你抬轎的急什么?徐洪林斜睨了老伴一眼,說人家身份證和銀行卡都丟了,能不急?有這兩證,到了銀行就能提錢。咱要不馬上還給客人,客人會懷疑我們見財忘義,小旅館的名聲就毀了。
徐洪林又去了康健路居委會,找社區范主任。范主任接過身份證,看了看,搖搖頭,說沒有印象。要不你送他家去,身份證上不是有地址嗎?徐洪林想想,說不妥,一人來旅館,要是我找上門去,他老婆就知道了。萬一有什么隱情,弄得人家夫妻反目,就闖禍了。范主任笑了,說大爺你挺與時俱進嘛。
找不到證件,魷魚有點慌,一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落寞。證件丟了。真的丟了。證件在哪兒丟的,魷魚完全想不起來。魷魚最糾結的,是中行卡和身份證放在一起,怕讓人提了錢。魷魚魂不守舍,做事更丟三拉四了。毛衣的雞心結穿到后面,刷牙用了小黨的牙刷。魷魚想,先去銀行辦個掛失再說。
魷魚到了中行。一查,帳上錢一分不少。謝天謝地,謝觀音菩薩保佑!魷魚拍拍胸口,辦了掛失。
剛要離開,志華的電話來了。志華是魷魚加入作協的推薦人。志華說,你是不是丟了證件啊?魷魚莫名其妙,說你咋知道的?魷魚幾個月沒和志華見面了,志華斷然不會撿了他的證件。志華說,我沒撿著,文聯撿著了。剛才文聯劉秘書打電話來,讓你去一趟。
魷魚激動不已,馬上向舞廳送去好消息。舞廳跳著說,快來接我,我也要去!魷魚暗笑。舞廳是想拿了證件,馬上去開房。別看舞廳長得瘦,可身體里的欲望,像是鞭炮,一點就著。
兩人去了文聯,找到劉秘書。劉秘書瞅瞅舞廳,對魷魚說,你在作協登記的號碼不用了是吧?幸好志華知道你的號碼。魷魚滿臉堆笑,說原來號碼是聯通的,不能辦政務通,就換移動的了。舞廳燦然一笑,插上話來,說那,證件呢?劉秘書瞅一眼舞廳,再瞅一眼,問魷魚,你愛人吧?真年輕,真漂亮。之后又說,證件不在我這兒。啊?魷魚剛開口,舞廳先叫了起來。劉秘書說,有人打電話來,說撿到你證件了。你去找人家要吧。魷魚說,去哪兒找呢?劉秘書說,去飯店找呀。人家說你喝醉了,把東西丟他們飯店了。哪家飯店?魷魚問。劉秘書說,不知道,你在哪兒吃飯,就去哪兒找呀。舞廳說,有電話么?劉秘書說,人家打文聯的座機,不顯示號碼。
沒有名址,沒有電話,魷魚一頭霧水。魷魚在飯店吃飯太平常了。小黨不在家時,魷魚就去飯店對付。再有,就是和舞廳去飯店。魷魚先去了離家最近的胖子家常菜館。老板娘認識魷魚,說你東西要拉我這兒,我早送給你了。
證件會拉在哪家飯店呢?
舞廳記性好。舞廳問魷魚,證件大約丟了多久?魷魚想了想,什么也沒想出來。舞廳用膝蓋頂撞了他一下,說上上個禮拜天,我們在鳳凰賓館開房,你用證件沒?魷魚說,當然用!現在警察查得嚴,沒證件賓館也不給住啊。舞廳說既然這樣,就從上上個禮拜天回憶起,看去過哪些飯店。
根據舞廳的回憶,兩人先去了金龍大酒店。上上個周三晚上,兩人在金龍大酒店吃過。舞廳沒下車,魷魚進去了。老板一見魷魚,說吃飯吧?咦,咋一個人?女孩呢?魷魚笑了,說你記得我呀?老板也笑,記住了那美女,順便把你記住了。又低聲道,是你小三吧?嘿嘿嘿,我這眼睛毒怪呢。魷魚無心玩笑,說了正題。老板不嘻皮笑臉了,正色道,沒,要是撿了,肯定給你。
魷魚失望。舞廳也失望。舞廳說,去勝利路。勝利路?魷魚想不起在勝利路吃過飯。舞廳點著魷魚的腦門,你這破腦殼!兩人去了勝利路的川渝麻辣燙。小廚師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孩,男孩的眼睛在他們臉上脧來脧去,說,我好象沒見過你們。舞廳說,上個周五晚上,也是你掌勺的,當時我說咋這么貴,你就把粉絲海帶菜花魚圓都從湯里撈出來,一樣一樣算給我聽,想起來了嗎?魷魚倒是想起來了,嚷道對對對,那個晚上,她燙了頭后,我們在這兒吃的。男孩似乎有點印象了,說好象是,但沒見著你們的東西。魷魚說,我也記得我是空手來的,沒帶包,也沒掏證件。舞廳哼了一聲,你記得個屁!你說,我們還在哪兒吃過飯?
還在哪兒吃過飯,魷魚的腦子里空空如也。舞廳說,海州辣子雞,走吧——魷魚大呼,對呀,咋把那頓大餐忘了?我們的愛情滿月酒,在海州辦的嘛!魷魚猛地在舞廳的臉上親了一口,說老婆真聰明!吐!舞廳伸了伸舌頭,誰是你老婆啊?回家叫去!
海州稍遠些。反正開車,距離不是問題。次日晚,兩人一路狂飆,到了海州中大街,辣子雞酒店。這是大酒店,特色正宗,檔次也高。兩人到了服務臺,服務員主動問話,魷魚說了情況。服務員問得仔細,哪一天,中午還是晚上,哪張桌臺,幾個人,哪些證件。魷魚不記得,舞廳對答如流。服務員查了電腦,說沒有記錄,又撥內線問那天當班的服務員,然后放下電話說,對不起,您的東西沒丟我們這兒。
兩人像吃了悶棍,怏怏不樂。魷魚一籌莫展,舞廳也無計可施。飯店都找了,沒一點收獲。證件像長了雙翼,飛得無影無蹤。魷魚怪起劉秘書來,說這秘書,早該撤了!舞廳猛抬手,重重落在魷魚胸口,疼得魷魚呲牙咧嘴。會不會拉在鳳凰賓館了?我們最后一次不是在哪兒開房的嗎?魷魚打了個響指,說,有可能,一定是劉秘書昏頭昏腦的,把賓館聽成飯館了。
魷魚掉過車頭,直奔鳳凰賓館。兩人在鳳凰賓館開房幾次,服務員見了他們,就低頭嘀咕。魷魚走到前臺,服務員說,身份證。魷魚說,我是來找身份證的。舞廳解釋了一遍。服務員說,證件如果在我們這兒,我們會和您聯系,或交到派出所的。我們賓館有規定,凡是客人的錢物,撿到了必須交還,否則作盜竊論責。
魷魚無奈地看著舞廳。舞廳的眼神復雜,有失望,有渴望。魷魚咳了一聲,問服務員,能不能開個房?我們是常客,通融一次吧。服務員搖搖頭。魷魚說,鐘點房,就兩小時,警察不會碰上的。服務員抿著嘴笑,說,不行!魷魚轉頭看舞廳,舞廳已出了門。
是徐洪林找了文聯。派出所和社區找過了,沒有結果。徐洪林每天對著證件凝視,尋思。那天,徐洪林對著照片發呆時,猛地一拍大腿。他想到了作協。撥了114,查不到作協,查到文聯的。文聯也行。徐洪林打過去,忙音。等一會,再打,通了。接電話的是劉秘書。劉秘書說,我是劉秘書,請問您有什么事兒?徐洪林說了。劉秘書問,您是哪兒?問了兩聲,徐洪林才說,我是一家飯店,侯先生在我店里喝醉了酒,將證件拉下了。徐洪林在突然間隱瞞身份,自己都不曾料到。為什么要這樣呢?徐洪林是這么想的。要說是旅館,人家就要問了,本地人為什么住旅館呢?徐洪林解釋不清。解釋不清,人家必然懷疑。一般人懷疑也沒啥,文聯的人不能懷疑,怕玷污了侯先生的作家聲譽。基于這種考慮,徐洪林才急中生智地將旅館說成了飯館。劉秘書又問是哪家飯館,徐洪林又為難了。瞎說一個不行,侯先生無法取證件了。不瞎說也不行,自己也不是飯館。劉秘書還在追問,徐洪林搪塞著,說小飯館,說了你也不記得。你把他號碼給我,我給他打電話。劉秘書那端沒了動靜。過了一會,聽到翻書聲。翻了一會,劉秘書開口了,說查到了,你用筆記一下。
劉秘書提供的號碼,也是空號。劉秘書說,這是他登記的號碼,沒別的了。這咋辦呢?徐洪林干著急。眼看侯先生要浮出水面了,又沉了下去。劉秘書說要不你把號碼留下,侯先生找來了,讓他找你。徐洪林覺得留號碼不妥,如果劉秘書打電話來,徐洪林和老伴肯定張口就說,你好,這里是茉莉小旅館。豈不暴露了身份?徐洪林說,你們作家中有人找到侯先生嗎?劉秘書說我查查。又一陣翻書聲,劉秘書說有,志華是他的推薦人,我讓他找他吧。
徐洪林一直把證件鎖在抽屜里,老伴都打不開。人家的東西,哪怕是張紙,也要保管好。何況是證件!徐洪林的鑰匙隨身帶,決不隨手亂放。
這回,徐洪林想,侯先生該來了。作家那么多,肯定有人認識他。等了兩天,侯先生還是無聲無息。老伴又說,算了,交派出所吧。徐洪林說,證件交派出所就睡大覺了,警察哪會主動聯系失主?再說,和文聯都說了證件在我這兒,侯先生當然不會找派出所了。
很長時間不開房,就像很多天沒下雨,魷魚和舞廳都快旱死了。
兩人干旱得四處求雨時,魷魚竟然急中生智地想到了一個去處。茉莉小旅館!魷魚說,那兒就是條件差,沒衛生間,而且離我家近,但開房不用身份證。舞廳非但沒高興,反而警覺了,說你咋知道得這么清楚?魷魚說,大概是上周二三吧,我在那兒住過。那天中午小黨沒回家,我鑰匙丟家里了,就找到茉莉小旅館,睡了個午覺。便宜,三十元!三十元?舞廳驚訝,那什么地方啊?舞廳看看自己雪白的手,摸摸嫩滑的臉,說,很臟吧?魷魚摟過舞廳,說這不是著急救火嘛,就湊合一次吧。
因為離魷魚家太近,怕小黨碰上就死定了。兩人憋到天黑,等到十點,夜色吞噬了街道,街道歸于寧靜了,才去了茉莉小旅館。
茉莉小旅館在茉莉小區,很小,不起眼。一個燈箱招牌亮著羞澀的光,在寒風中瑟瑟打抖。魷魚摟著瑟瑟打抖的舞廳,推開旅館的門。蒼白的日光燈下,一白發老者,戴著老花鏡,坐在右側偏房看電視。魷魚敲了敲門,老者沒反應。魷魚再敲,里屋晃出一老太婆來。老太婆喊了一句,住店么?魷魚嗯哪一聲。老太婆劃著雙腿過來了,看魷魚,又看魷魚,很吃驚,說,你是侯先生吧?魷魚也吃驚,說我是,你咋知道?老太婆沒回答,轉臉喊道,洪林,那人來了……老者有了反應,走出來,看見魷魚,有點欣喜,說你是……忽又看見魷魚身后的舞廳,突然住口,眼睛在兩人臉上掃了幾個回合,滿臉狐疑。老伴又想說什么,被老者推了她一把。老者問魷魚,住店么?魷魚點點頭。老者似乎不情不愿,說,請出示身份證和結婚證。站在一邊的老太婆急了,說洪林你瘋了,要結婚證干嘛?魷魚也說,我住過不少賓館,沒有要結婚證的,誰會把結婚證天天揣口袋里呢?老者不松口,說那沒辦法,年根了,派出所查得緊。老太婆說你老糊涂了?狗咬了還是貓抓了?派出所啥時要結婚證了?還有,他的身份證不是在……老太婆還沒說完,老者吼了聲滾,說少在這兒廢話嘮叨!老太婆氣得扭身就走,還嘟噥著,瘋了,老徐今個瘋了!
魷魚和老者辨論,要身份證可以,要結婚證就過分了吧?云霧賓館,五星級,也不用結婚證,你這是幾星啊?
老者顯得激動,銀色白發顫抖著,如秋風吹勁草。老者理直氣壯,說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我開旅館,我說了算!愛住不住,悉聽尊便!
一個老頑固,真是瘋了!魷魚說。舞廳挽起魷魚的胳膊,拖著長腔說,走吧老公,這破旅館,跟黑店似的,住了都嫌丟臉。老者不答腔,舞廳繼續奚落,丟臉也就罷了,要是丟了東西呢?還能找得回來么?
責 編:謝荔翔
題圖插圖:IN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