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八年了,我還是沒有辦法喜歡上這個男人。一米六的個子頂著“西瓜太郎”式的發型,光膀子彎腰干活的時候,凸起的脊骨霸道的在黝黑的肌膚下變換著彎度,走路的時候一跛一跛的,讓人誤以為他腳下走過的是凹地與高山組合而成的奇異地形。記憶里他總是笑,憨勁與許三多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很少會想起這個男人,只有在給媽打電話的時候,偶爾會順嘴一問,林鐵軍干什么呢?媽一改平和的語氣,大聲斥責我,叫爸。我就“啪”的一聲,掛掉電話。
我是在十五歲那年跟隨媽“下嫁”到這個鳥不拉屎的村莊,和“侏儒”男人組成了新家。十五歲的年紀已經有能力清晰地記起親生爸爸的音容笑貌以及對我的寵溺和疼惜,所以很多人讓我叫他“爸爸”的時候,我都倔強的扭過頭,用不可置疑的語氣宣誓,他不是我爸,永遠也不是。在眾人的嘆息聲中能聽見他嘿嘿笑聲,說不急不急,慢慢來。我鄙視他一眼,傻子。
林鐵軍對我很好,卻是個“拿不出手”的繼父,并深深的傷了我的自尊心。
還記得中學每年冬天都會雇人清理廁所,雖然給的錢很多,卻沒有人愿意干這種低級的活兒。可是有一天撥開圍觀的同學,竟然看見他戴著露出白棉絮的軍綠色棉帽子,鼻頭凍通紅的正在掏廁所,掄起鎬頭,一下又一下。我還沒緩過來神,一個相熟的男生指著我突然大聲喊,是你爸。語音剛落,所有人都對我行注目禮,然后震耳的哄笑聲此起彼伏。我悲憤難當,剛要辯駁他不是我爸,就看見他甩了一把鼻涕,嘿嘿地笑,囡囡,我跟你們老師商量好了,干點活頂你今年的取暖費。伴隨著“囡囡”的叫聲,又是一陣嘲諷和嬉笑,林鐵軍也跟著傻笑。我頓時臉像放在烙鐵上烤,灼熱難當,我多想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悄無聲息的,就像從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樣,然后去跟我的親爸爸在一起。
這件事的最后我當然沒有把自己活埋,而是跑到角落哭了一個下午,林鐵軍扛著鎬頭路過操場的時候,后面尾隨一群男孩子站成一排,學著他走路的樣子大聲嚷著,一米六、一米七。林鐵軍回頭,男生就都一哄而散,但是從他游離的目光里,我知道他不是在責怪那群孩子,而是在尋找。我蹲在墻角,努力掙扎了好久,也沒喊出那聲“爸爸”。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轉眼我已從黃毛丫頭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每次從電視里看見繼父對女兒有不軌行為,我都暗自震驚,然后離林鐵軍越來越疏離,也會越發的想念自己的親生爸爸。媽悄悄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你別這樣,你爸是好人。我憤怒的甩開媽的手,我都說了他不是我爸。媽面部表情僵硬的站在那兒,嘴角輕輕抽搐兩下,終究什么都沒說出來。我扭過頭就看見他提著一滿袋蘋果尷尬的站在我身后,豆大的汗珠混合著臉上的灰塵淌出一道道父愛的痕跡。他看著我盯著他褲腿上的一大塊還沒干透的泥巴,用手拍拍褲腿,還是那么憨,剛下過雨,路滑。我很想問問他,摔得疼嗎?但是話語哽在嗓子里,憋得眼淚都快掉下來,就是吐不出一個字。他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把蘋果遞給我,轉身又出去干農活。我提著沉甸甸的蘋果,心里某個最柔軟的地方針扎一樣的疼,我不過隨便說一句想吃蘋果,他竟然在雨后泥濘的土路上徒步三個小時去鎮上買。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對我好,好到根本看不出來是繼父,而我卻越發的想逃離這里,我怕多年來在心里豎起的堅硬城墻在某一刻潰爛坍塌,于是高考時,我沒有一絲糾結的填報了離家很遠的外省大學。然后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很少想他。
今年夏天,媽突然打來電話,哽咽著說他生病了,胃癌。我無力的癱坐在地上,大腦呈空白狀態,很久才重新對著話筒說,該怎么辦呢?媽那天說了很多話,我聽得出潛臺詞是讓我拿錢給他治病。我知道他們的窘境,這些年為了供我讀書,已經家徒四壁了,哪里還有閑錢治病。想起他的好,我一口應承下來,第二天就去郵局匯了錢。接下來每個月末,媽都準時打電話,讓我寄錢,初涉社會的挫折和艱難,不高的工資和越來越大的壓力,每個月還要抽出多半工資給那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治病,快要把我逼瘋了。終于在一個雨夜,與媽相隔千里的我在電話里對著她發脾氣,我說,媽,他是癌癥啊,填不平的無底洞,你要給自己和你女兒留條后路啊,你難道想人財兩空嗎?媽在電話里沉默良久,用家鄉話罵了我一句“混蛋”,就掛了電話。
再接媽的電話是兩個月以后,她平靜的告訴我,他去世了。我請了假回去奔喪,畢竟養育我這么多年,是那雙粗糙的像樹皮一樣的大手掏廁所,打零工,供我讀書,給我掙出個好前程。掀開蒙在他身體上的那層黃色絨布,面對他被病魔折磨的骨瘦如柴的身體,積蓄在眼眶里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而落。
我跟媽一起收拾他遺物的時候,在箱子底看見一個陳舊的鋁制飯盒,打開一看,里面是十多盒還沒來得及吃完的止痛片,還有五千塊錢的存折和一萬多元現金。在最下面壓著一張紙條,歪歪扭扭的寫著:給囡囡的嫁妝錢。
媽說存折的錢是他這些年來偷偷攢下的私房錢,一萬多元的現金是我寄給他看病的。他瞞著媽去藥店買了一堆止痛片,還要了一個治療胃病的藥盒來騙媽,里面裝的都是廉價的止痛片。媽發現了,他死活不讓告訴我,說花錢治癌癥,就是糟蹋錢,要給囡囡攢著,不然兩手空空的嫁到婆家,會被看不起的。
我跪在小小的飯盒前,淚如雨下,終于發自內心,聲嘶力竭的喊了一聲:爸爸……
責 編:黃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