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
——《莊子·秋水》
樹梢上的蟬鳴尖銳地戛止了。死蟬摔了下來。荷莖露出水面的一段濕漉漉的,在日頭下閃了片刻,昨天明明還淹漫在水中來著。溪塘的水位不斷下降,夏天終于要結束了。
如洲匆匆忙忙將做好的書簽塞進櫻夏的手里,“帶上留個紀念吧。”
這是拿公園里最后一片山藥花瓣做的。其實兩三天之間,花瓣嘩啦啦幾乎掉了個精光,鋪了一路,讓路過的游人踩碎了,地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汁潰。游人情侶沒注意。繼續牽著手走,仰著頭互相說著啊啊夕陽多美。如洲在不遠處看著,撅起嘴,狠狠跺了一下穿涼拖的腳。
然后視線就跟著情侶偏移到溪塘拐角的長凳上。那一天櫻夏卻沒有坐在那里。她下意識忘掉了那對礙眼的情侶,琢磨起櫻夏的事情來。
第一次遇到櫻夏的那天,如洲正好學會打水漂。硬要說的話,其實是她背負著剛剛失戀的新鮮痛感,一個人跑到公園里來。溪塘的水泛著粼粼波光,幾只水鳥“啊啊”叫著擦著水面飛過去,鉆進云層里。
“啪。”
“啪啪。”
紛紛的石子往湖心砸過去。如洲越看那些水波越來氣,扔到第十幾塊時,居然打起水漂來了,而且漂了兩次。
她有些吃驚地愣了一下。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喊她。
居然是前男友的聲音。不回頭就瞅見地上。身后的影子是兩個,胳膊挽在一起的。交新女友了。用不用這么倒霉這么巧。
她不吭聲拔腿就跑。繞過溪塘,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到長凳上。壓到了正在那兒睡覺的人的腿。那人驚醒過來,頭頂的樹叢里撲啦啦又飛走幾只水鳥。
后來一直都還記得,他有一雙很長的腿,坐起來時,看到他的脖頸也是細長的,眼睛亮亮地盯住她。
臉色紅潤又雪白,長相蠻漂亮的男孩子,在毒辣的日光里盯住她,好像要被吞噬消失在日光里似的。
這就是跟櫻夏的初識。也不過是一個月之前才發生的事。
“不好意思,讓我在這兒坐一會兒。”當時口渴,又沒水喝。如洲抹一把全是汗的下巴,不知道是跟櫻夏訴苦還是自言自語,“我失戀了。”
“可是,我學會了打水漂。”她很沒說服力地安慰自己,覺得這個時候應該堵著眼睛大哭一場,可是該死地沒有眼淚。都順著汗流走了吧。
“哦,那很好啊。”櫻夏好像很輕松地應了一句。
如洲突然自暴自棄地低喊起來:“我才不稀罕呢,把我的男朋友還給我啊!”
她也覺得這莫名其妙的暴躁大概很招人煩。不過櫻夏好像有些用力地思考了片刻,終于想出了安慰的話似的,對她說;“那就是天意的安排吧,坦然接受不就好了。別不開心了。”
更加的,沒有說服力。
不過算了。他所謂的天意,就是像四時流轉,夏蟲凋零,候鳥南飛,那種不可逆轉,不可改變的東西吧。也許真的是這樣也說不定。
他們一起坐在長凳上,兩個人都不是愛聊天的類型。
多少還是聊了一些。櫻夏說跟雙胞胎兄弟吵架了,正頭疼。他們要搬家了,他兄弟想往南,他卻不想走,甚至還想去更北邊。
“可是我們分不開,必須一起走。”
“為搬家這種事情吵架,不該是中年父母之間的橋段嘛。”
“說的是,我也覺得很無聊。”他自己笑了。
如洲百無聊賴地伸著腿。
這幾天她打水漂越來越精準。兩個人的話題依舊不多,她就只能不停地打水漂白娛自樂。
“你的兄弟叫什么名字?”
“櫻夏。”
“同名也可以?”
“很少見吧。”
“當然咯。”
可是從沒有見到過,另一個“櫻夏”。也不見櫻夏去找他的兄弟。他很堅決地說,他們是兄弟,分不開的兄弟。分不開,卻也不適合在一起。
溪塘的水位開始明顯下降,就要入秋了。
櫻夏吸一口明顯開始干燥的有點涼的空氣,“秋天越來越短,總感覺暑氣一退,就進入冬天要下雪了。”
城市里的氣候越來越古怪,是真事。
葉子在夏末就開始枯萎,跟花期結束的山藥一樣,幾乎一夜之間就謝光了。秋天還沒來就仿佛要結束了。天邊有一隊大雁在賣力地往南飛,辛苦地叫著。
“他們太笨,不知道冬天就要來了。還沉浸在夏天美好的慵懶里。候鳥啊,永遠都會遵守時令,絕對不會早一步,也不會晚一刻。”櫻夏的手搭著額頭遠眺。
秋天太短的話,候鳥們就沒有足夠的時間飛到南方去過冬。很有可能凍死在路上。
“真可憐。”
“是啊。”
氣氛實在安靜到有些尷尬的時候,櫻夏也會很好心地想一些游戲來玩。
他繞到如洲身后,輕輕捂上她的眼睛。“想象一下哦,首先面前這是溪塘。延伸過去,就匯入護城河。河里有很多水鳥,純白的和火紅的。它們在吃魚。”
“好差勁的想象力哦。”
“真的在吃魚啊。”
“然后呢?”
櫻夏忽然把手松開了。
這兩天櫻夏都沒來公園,反倒是如洲的前男友喜歡帶著新女友來散步,踩過滿是落花的小路。親親我我欣賞夕陽。如洲狠狠地跺腳,涼拖太硬。
今天櫻夏總算是來了,依舊躺在長凳上裝睡。如洲把他喊起來。
他揉揉眼,不緊不慢地整整睡亂的領口。“我被說服啦,我們兄弟倆要一起搬家了。今天就走。”
“這么快?那我送你吧。”
“行啊。”
如洲一下想起來,手腳有些慌亂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枚書簽。拿公園里最后一片掉落的山藥花瓣做的。
前幾天就做好了,結果都不見櫻夏來公園。“帶上留個紀念吧。”
櫻夏很寶貝地端在掌心,小心放進口袋里。
他們一起打水漂,溪塘的水淺淺的,只有腳面那么深了,水花很無力。
“再見啦,如洲,保重啊。”
“啊。”如洲突然假裝中彈,躺倒在溪塘里。櫻夏趕緊湊過來。
水已經幾乎全干了,干燥的秋天降臨在這個小小的公園里,早不見了荷花的蹤影。如洲感覺到涼薄的水浸透了她的背,她長長的散亂的頭發漂在水中,像迷路的魚。
櫻夏蹲在她旁邊,俯身看她,請求道:“再閉一次眼吧。”
“又要發揮你差勁的想象力了嗎?”
“我有進步的啦。試試看。”
那么好吧。如洲耐心地聽他講。繼續這個無聊的游戲,怎么說也是最后一次了。
“這是溪塘。上面是變得更高了的天空,秋天的天空總是會更高一些的,到了冬天就一下子灰蒙蒙,陰沉沉壓下來。”櫻夏的聲音像是直接在她腦海里響起似的,“南飛的候鳥們可頭疼了,天變低了,各個鳥群都飛得低,可是要出交通事故的。”
他似乎是有一點點進步,可還是幼稚得讓人發笑。但是如洲沒有笑,根本毫無笑意。
覺察到陽光的熱度從臉上褪去,覆蓋了一層陰影。有柔軟的嘴唇輕輕貼下來,短短地一碰。
櫻夏吻了她。
櫻夏站起來,指著溪塘邊上拿單反相機的中學生。這個把剛剛一幕偷拍下來的路人中學生嚇了一跳。
“要把照片給我們哦。”櫻夏倒是不介意。轉頭去問如洲的地址,抄在紙片上遞給偷拍者,“拜托請寄過來吧。”
如洲問:“那櫻夏你的新地址呢?”櫻夏撓撓頭,“哎呀,忘了。”
當天他就搬走了,在視野的盡頭里。很大力地笑著對如洲揮手。
又過了一個月。那位中學生才把照片送過來。他自信拍得不錯。遞給女模特的時候格外自豪。
可是,照片上沒有櫻夏。
而是一只巨大的,脖頸纖細的,眼睛圓圓的紅色水鳥。
還有兩個頭。其中一個垂下來,輕吻上她的嘴唇。
“咦,你拿錯了吧7是我跟櫻夏的合影啊,不是水鳥。”如洲給他比劃。
“哪里有水鳥,不就是那位哥哥嗎?年紀很輕,長相很俊,你們不是還在溪塘接吻?”
中學生完成了任務,心滿意足地走了。
如洲愣在門口,反復看著照片。躺倒在溪塘里的確實是她自己,穿著吊帶裙,裸露的胳膊浸在水里,最后一道夏日陽光斑斕地跳著。
當時櫻夏俯下身來,就那么輕輕一碰。
好像做夢似的。
不想搬家。還想留在北方,北方的冬天是什么樣子呢?
跟雙胞胎兄弟吵架了,卻不能分道揚鑣,必須一起走。
雙頭的水鳥,望著不同方向。
被說服啦,終于要離開了。
你的新地址,在哪里?
這是只屬于她自己的一場夢,別人都無法看見,卻真真實實地在這個夏秋之交發生了。
如洲晃神地將照片塞進口袋里,摸到一枚花瓣。是山藥花瓣,做書簽剩下的,居然還很新鮮。
“再閉一次眼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