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9點鐘是氣溫最宜人的時候。
雪山腳下的秋天,9點鐘可以穿著一件T恤和一件薄外套站在外面吹風,芭芭拉靠在走廊朝中庭院的方向,點了支香煙對著溫暖的陽光慢慢噴著。
正是這個時候她斜后面的門砰地打開了,走出一個男人,亮金色頭發,穿了黑色的西裝褲和白色襯衫,面無表情的臉碰到她的視線后猛地抽搐了一下。
“嗨!”芭芭拉抬起手跟他打招呼。
他仍然沒有表情地點了下頭,只有稍稍吊起的眼尾泄露一些類似傲慢的情緒。
芭芭拉繼續對他微笑,“我叫芭芭拉,就住在你隔壁。”
他皺了下眉頭,“見鬼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怎么住在了這里。”
“哦?房間沒有熱水?還是服務態度欠缺?”
她得到了一記瞪視,“我說的是我不記得我有在這里辦理入住。我壓根不知道這里是什么鬼地方!”
“那你睡著前一秒的記憶是什么?你之前在哪里?”芭芭拉饒有興趣地發問。
“不知道。”
“之前呢?換個說法吧,你記得最后一個地方是哪里?”
男人瞪了她十幾秒,眼睛一轉望向庭院,“我在房間里——我說的是我家。我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很煩,有點想出去走走。”
“哦。”芭芭拉自然地接上話,“大概接著你就來這里了,可能是喝了酒讓你有點迷糊。這是雪山下面一個小鎮其中一間旅館,適合度假的地方。”
男人看了她一眼,把身體也轉過去對著庭院。
芭芭拉正要提議跟他分享一支香煙的時候。有什么東西蹬蹬蹬地從木質樓梯沖上他們這一層,毫不停留地又沖到他們中間。
一個黑色中長發,扎了一條亂蓬蓬的馬尾辮的矮個子女生簡直像巴掌那樣扇到他們中間,“誰住在406?!”
對面的男人下意識地看了眼自己房門。“我。”
“你昨晚為什么要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還跺腳!還拿著什么東西在地板上面摩擦!你這個變態!你不知道房子隔音很差嗎?!”
男人冷著一張臉,“我昨晚根本沒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也許有個死了幾百年腐肉都絲絲滲透在你床板上的玩意在你床板下面竊竊私語了一晚上,或者哪個死人的頭不小心被老板買來當吊燈他半夜磨牙的聲音被你誤會成‘走來走去’‘跺腳’和在‘地板上磨蹭’的樓上住戶?”
旁邊的芭芭拉“噗”了一聲。
女生被嚇得蒼白的臉刷得就紅了,絞著手指忽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抽了東西啪地撤到他面前,“那這個大概也不是你的?!”
紙片。正方形的普通筆記紙。被折成四瓣花的形狀。內折的部分透出墨水筆的字跡。
男人眉頭一皺,“除了鼻涕紙之外我大概不會扔什么紙到你陽臺上。”
“我一覺醒來整個陽臺都是這些東西!昨晚睡覺前根本沒有!”
“那大概是因為你房間陰氣太重以至于陰間的錢都要扔到你那里去?”
女生眼眶紅了一圈,無聲地瞪了他一會,粗魯地抓起扔在地上的紙片蹬蹬蹬地就往回跑。
“對了小姐,你叫?”芭芭拉截住她。
“面包。”
“像狗的名字。”男人翻了翻眼睛。
芭芭拉詢問的視線落到他身上。
“我叫唐克。”他走回自己的房間,用腳把門“砰”地帶上。
旅店的房客不多,于是芭芭拉到樓下吃早餐的時候又碰到了面包和唐克。面包在盯著桌面上隨著鏈條轉動來回移動著的端茶玩偶,而唐克在盯著她。
“這是什么?”芭芭拉剛坐下來。面包就抬頭問她。
“好像你們都是昨天才來?這是日本的端茶玩偶?世紀發明的小玩意。”
“哦。”面包用手指小心地戳了戳玩偶的鼻尖。
“你不吃嗎?”芭芭拉越過半張桌子去拿在唐克面前的黃油,“早餐可是免費的。”
“你看到了嗎?”唐克冷靜地問。
“什么?鼻涕紙嗎?”
“外面的天。現在是早上10點不到,但外面的天紅得就像潑了血。”
芭芭拉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嚴肅的表情,“如果你不喜歡的話可以換一個。”
“什么?”
芭芭拉讓面包走到餐桌旁邊的半身壁柜,拉開抽屜看到一沓花布,讓她選了自己喜歡的花色,示意她走到餐桌正對的一大扇窗戶前。
“掛在鐵桿子上。”芭芭拉說。
面包掛好窗簾布,從椅子上下來,拉開窗簾。
芭芭拉能夠感覺到對面的唐克即刻僵硬了——整個天空變成了面包選的窗簾布的翻版,白底,紅色的小花和黑色的葉子。
面包的接受能力顯然比唐克要好,高高興興地蹦到壁柜去把全部的布都翻出來,開始下一個花色。剩下芭芭拉和唐克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知道的?”唐克盯著她。
芭芭拉笑了笑,“我見過房東。”
吃過午餐之后芭芭拉回房間拿了錢包和帽子,在玄關碰見正要往外面走的唐克。
她抬頭看了眼室外的天空,“哦,面包小姐選了藍色的天鵝絨布。”
“是我選的。”唐克說。
“你沒有想象力!”面包從大門旁邊的花壇蹦出來,“明明印滿粉紅飛天豬的更好看!”
“哦,是嗎?”唐克翻了個白眼,“我不知道你血腥暴力到這種程度。我一走出門口就好像泡在了屠宰場。”
芭芭拉翻了翻眼睛,很有趣的是,每次她跟唐克說話總是她挑起一整個長句他才回答一個單字外加一個瞪眼,但每次唐克跟面包說話他都似乎用盡全身神經來調戲她。
“要去鎮上逛一下嗎?”她提議。唐克聳聳肩,率先走向院子左邊的一排自行車。
小鎮里人并不十分多,但當然比他們住的偏僻小旅館要熱鬧一點。唐克穿了一身西裝挽起袖子來騎自行車的形象當然會吸引一定目光,當然她也要算上對方的白皮膚跟藍眼睛某種意義上攝人心魂。
他們在路上看見在轉角騎著自行車的女孩差點和岔路上的貨車相撞,但危機一刻腳下的車輪卻忽然自動反向滾動。
在面包買期刊雜志的書店里每一本都是翻開在上一位顧客瀏覽過的頁面上。
這些都使唐克疑惑不安地繃緊眉頭,而因為面包和芭芭拉的自行車都沒有籃子,放在他前車籃里那堆花花綠綠的“小人書”雜志更讓他隔五秒鐘就要向藍天翻一個白眼。
沿著書店往下的方向前行一段時間,出現了一間似乎是爵士樂類的休閑PUB,三個人停了車子走進去,侍者馬上迎上來,“要跳舞嗎?”
唐克皺起眉,他本來只打算點杯飲料休息一段時間,“這里難道不是酒吧嗎?”
“這里是交誼舞廳。”侍者彎腰。阻斷了他看向店里的視線。店里放著“As Time Goes By”,安寧的氛圍根本不像有什么人在跳舞。
“跳一下也不差吧。”芭芭拉說,率先跟著侍者走到里面。侍者轉過來問:“一共三個人嗎?”
唐克看了芭芭拉一眼。
“沒關系。”芭芭拉在面包的背上推了一下,女生不受控制地撞到唐克身上,“我覺得我很快就能釣到一個。”順帶眨了眨眼睛。
店的里面,越過吧臺,是一條很長的走廊,略顯狹窄,左邊有一排門。還沒等唐克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他已經被侍者推進了其中一個小隔間,面包也在隨后跌進來,門“啪”地關上。
隔間的距離非常狹窄,一轉身就能碰到黑發女生的肩膀。門被鎖上,“Falando de Amor”響起。唐克嘆了口氣,認命地轉過身面對頭發亂糟糟的面包小姐,極不情愿地伸出一只手。
女生卻聳著肩膀低著頭,沒有回應他。
“為什么你總造成一種錯覺。好像別人總跟你過不去?”
“我不會跳舞……”
“噢,真是太遺憾了,我本來還要向萬能的你請教。”
“……”
女生低著的腦袋讓他看到她頭頂的發旋。最先吸引他注意的居然不是“噢見鬼的胡椒粉一樣的頭皮”,而是一頭亂糟糟的黑發中悄然伸出來的玫瑰紅色的一小撮頭發。
“這是什么,染發失敗嗎?”他不自覺伸手去摸了一下。
女生像被電了一下一樣伸手捂住頭頂,“哦……我的頭發本來是玫瑰紅的……它有點怪。”
唐克皺了皺眉,半晌伸出手,“我覺得它不會比你今天早上的無禮言行更怪。至少在紳士伸出一只邀請的手時,你應該友好地接受或者禮貌地拒絕。”
面包愣了一下,別扭地接受了。
于是唐克在兩秒鐘后全身抽搐了一下,并把怒吼壓制在喉嚨里。“你應該把手放在我的肩膀,而不是腰上!”
芭芭拉在進包間二十分鐘后聽到隔壁包間拍打墻壁,爭吵以及呼叫自己的聲音。她打開自己的包廂門,看到隔壁的包廂門也“啪”地被打開。
唐克從包間出來,也看到隔壁的自己。“怎么門又能開了?”
“好像是一首曲子完了之后就能開的,你知道,在一只曲子中間換舞伴并不禮貌。”
“我要求換舞伴。”
“哦?你想跟男人跳?”
唐克斜眼瞪著她。“我想跟你跳。前二十分鐘我以為我對著一條矮木樁在轉圈。”
于是兩個人換了舞伴,面包顯得有些不情愿,但之前和芭芭拉在一起的那個高個子穿緊身皮褲的意大利男人很熱情地把她領走了。
“我不太明白你。”唐克扶著芭芭拉的腰在狹小的包間里轉圈。“你對這里奇怪的一切視而不見。”
“那是因為我在這里住了一段時間。”芭芭拉握住他的肩膀,“而且面包也沒有覺得有什么問題啊,她不是覺得這里讓她很高興嗎?”
“你們不一樣。我是說……她有點,白目或者……白癡。但你的邏輯思維明顯是正常的。”
芭芭拉靠近了點。在他胸口前“fufufu”地笑著,“原來面包小姐在你眼里像個白癡?”噴息移到了他鎖骨的位置,“那么你就敢說你是絕對正常的嗎?”
唐克猛地拉開了他們兩個之間的距離,緊抿的嘴唇剛要開口說什么,隔壁包間傳來比剛才更大的聲響。巨大的碰撞聲,以及面包猛地拔高的叫聲。
唐克和芭芭拉開門沖了出去,看到面包和意大利男人都跌在地上,女生正努力地爬起來,意大利男人迅速站起來后像要沖過去給女生一腳。
唐克沖過去拉住他,看了被芭芭拉拉起來的女生一眼——左半邊的頭發像被揪過一樣豎起來,右邊的額頭上有擦痕,“你打她了?”
意大利男人回敬給他一長句外星語一樣的家鄉話。
他懶得跟鄉巴佬解釋什么打女人絕不是一個紳士所為,揪住對方肩膀猛力甩到門上,看對方像團爛泥一樣從門板軟到地板上,拉起還愣著的面包就往門口走。芭芭拉在后面跟趕來的侍者解釋和付賬。
回程的路上面包坐在芭芭拉的車后座,時不時抬頭瞄一眼臉冷得像冰塊的唐克,最后小小聲地說:“其實……是我先打他的。”
“噢,得了,我不是因為你的緣故,我只是單純討厭講不好英語的意大利佬。”
因為早上按照唐克的意思掛了藍色的天鵝絨布,所以晚上面包為自己爭取了掛大片彩色花朵和小熊維尼的機會。
“只有兩個小時!11點之前你必須給我換回深藍色的布,我可不想在這堆閃亮亮的蠢東西下面睡覺!”唐克惡狠狠地威脅到,坐在大門的臺階上抽煙。芭芭拉在他旁邊削蘋果,今天還是沒有其他人入住這個旅店,他們三個又能獨享一個寧靜的夜晚。
芭芭拉一邊咬著蘋果一邊觀察著金發青年英俊的側臉,對方正眼神空洞地盯著臺階旁的草地,用手撥弄著一株小小的含羞草。
“你應該很有錢吧?”
唐克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下自己金色的龍紋袖口,“我父母很有錢。”
“嗯……所以你在想什么呢?”
唐克吹出一口煙,“這個夢什么時候醒來。”
芭芭拉驚訝地張大嘴,“你覺得這里……這個地方是你的夢,你在夢里邊?”
“不然呢?”不然該怎么解釋會變色的天空、向后倒著走的自行車、翻開書頁的書本,還有那個怪異的舞廳。
“那就是說你覺得我和面包小姐都是假的咯?”
唐克沒說話,其實他想說的是,你們真實得可怕。
手邊的含羞草被自己的指尖輕輕兩下撥弄馬上像個怕癢的小孩一樣縮得小小的,耐心地等一兩分鐘,它又會忘記剛才的痛苦傻乎乎地舒展開來,張大懷抱等你第二次逗弄它。唐克微微揚起嘴角。這種別扭又白癡的生物讓他想起某個人。
他帶著微笑又伸出魔爪再次撥弄它,異常的觸感讓他愣了一會,看見指尖冒出血珠他才反應過來猛地抽回手指。那株小小的植物不再縮成一團,而是一臉驕傲地站得直直的。葉片變得堅硬而且鋒利。
“我覺得你應該停止調戲它,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面包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他旁邊,丟給他一條手絹。
唐克猶豫了一下才用那條手絹包住了手指,“它不是叫含羞草嗎?要是會這樣的話應該叫仙人掌。”
面包瞪了他一眼,轉回去蹲在庭院的一角,仔細地觀察一株鈴蘭。
“它們不該在這個時候開花。”唐克說。
“哦,代表幸福的花就應該在人們覺得幸福的時候開。”芭芭拉把蘋果核丟到垃圾桶,順便走過去站在面包隔壁,“你這樣盯著它面皮再厚也會害羞的。”
“它很漂亮。”面包抱著腿。“但我不能摘它。”
“沒關系的,它很快就會長回來,大概三秒鐘內?”
“欸?真的嗎?!”面包驚訝地仰面望著她。
“你該試一下。”
面包把手輕按在花莖上好一會才下定決心要摘下它,果然三秒鐘內斷口就快速生長出一個花蕾并迅速綻開了。唐克在后面翻了翻白眼。
面包把花瓣小心翼翼地放在張開的掌心,“小時候我阿姨的花園里有這樣的花,但她不許任何人碰她的花園,除了她女兒和她的小熊玩具之外。”
“你跟阿姨一起住?”芭芭拉問。
“嗯。”
“我不覺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成長是多么值得遺憾的事。”在后面的唐克忽然說。
“你!”面包完全忘記了手心里的花朵握緊了拳頭,“你這種一出生父母就陪在左右的大少爺完全沒資格說這話!”
唐克輕蔑地哼了兩聲,“起碼我這個大少爺還是要靠腦子活在世界上,反而是你不用腦子也能活得很好?”
面包蹬蹬兩步沖到他面前,握緊的拳頭忍了好一會終于沒砸到他臉上,擦著他的身體沖回房子。
“不懂事的小孩。”唐克搖搖頭。把煙掐滅。
“可你的確不該這么說。”
金發青年抬頭看了她一眼,淺藍色的眸子一黯,“你應該也是有父母陪著的人,不過也許你的父母是個開明的父母?”他點燃了另一只香煙,“我的父母有錢,有權,非常強勢,我在那里沒有任何選擇和發展空間,即使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也是父母施舍的。你或許會跟我理論關于勇氣、自我之類的問題,但是我想說,家庭、父母就是一個人生長的土壤,你不可能逃出來,尤其那片土壤那么廣大、單一。”
“我能理解。”芭芭拉點頭。
“哦,是嗎?”
11點之后天空變回晚上該有的深藍色,雖然面包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但是唐克還是固執地等到11點才把布換回去。芭芭拉敲開面包的房門,發現那個矮個子小女生居然在房間里穿著超過10公分的高跟鞋搖搖晃晃地走路,身上也套著玫瑰紅色的連衣裙。
接觸到她疑問的眼神,女生不好意思地低著頭,“我……在練習跳舞。”
“哦……”芭芭拉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我有點矮……而且協調能力不是很好。”
“我想唐克應該不太介意,他今天要換舞伴是因為……在那個地方彼此的距離太近。”
“嗯?”面包明顯不明白。
“不過你不生他的氣真是太好了。”
女生的臉垮塌下來。“他完全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話怎么傷人就怎么說!但是……”她的語氣軟下來,“也許他家里對他很不好。你應該沒看過…一”她停下來,轉頭看了眼書桌上面對著的紙條。芭芭拉之前已經注意到了,那些被折成四瓣花的紙條被面包保存了下來。
“雖然他否認是他寫的,但是這旅店就我們住著,沒有可能是別人丟的。他寫得很零碎,我拼湊著來看大概是他過得很慘的意思。”她隨手遞給芭芭拉一張紙片,上面寫著“The game of live is hard toplay.I can go if there’s another way.”
“你也有父母是嗎?”他們坐在面包的床上,她問。
“當然。他們現在還在。”
“他們對你好嗎?”面包隨意從她的書柜抽出一本書,發現作者那里署著芭芭拉的名字。
芭芭拉合攏手掌托住下巴,指尖沾染了鼻息的熱氣,她微笑了下,“我希望他們對我一般的好。”
她在小鎮的房間對著后院以及外面的街道。即便睡覺也經常聽到窸窣的聲音。而她家房間的一大扇窗戶長期對著家的后院,像一幅靜止的油畫。
她看很多的書,后來偶然地發現自己好像會寫書。那些裝腔作勢的紳士,外表高貴內心放浪的婦人,熱愛自由浪漫的小姐,野心勃勃的窮酸小子,她發現她了解他們而且能模仿得滴水不漏。于是她開始寫小說、寫劇本、寫詩,用著像男人一樣的筆名。
但是,從來沒有一個真實的人對著她說爰,或者,愛她,除了那些鉛字教她的,她真的什么都不會。
“你是個作家?”面包問。
“嗯。”芭芭拉點點頭。
第二天早上,芭芭拉在一片昏黑中醒來,她摸到床頭柜上的手表,熒光的指針指向8點半。穿好衣服走到樓下,唐克和面包已經在餐桌邊吃早餐。她掃了眼兩個人的表情才落座,“我以為你們又會對天空的樣子達不成共識,可是……似乎你們都很喜歡在這深夜漫天星斗的情況下吃早餐?”
唐克咳了一聲繼續盯著手上的報紙,面包高興地回答她:“這塊布是他的喲。”面包指著旁邊的唐克,“他拿給我之后我改裝了下。”
“我只是對于你整晚在我樓下害怕全黑的夜晚而發出的哼哼聲不滿,那嚴重影響我的睡眠,所以認為犧牲一下我的被套來給你個星空應該還算值得……”
芭芭拉很想向他指出他不僅眼袋很黑耳根還很紅,廚房的黃油能夠回復肌膚白皙動人,但是最終還是搖搖頭笑出來,“你們總是讓我很……覺得一輩子在這里也不錯?”
面包臉紅了,而且在跳下凳子的時候很明顯滑了一下。
“那你留在這吧,我不用了。”唐克面無表情地重新拿起報紙。面包快速在桌面掃了幾片土司擦著芭芭拉身邊沖出去,一邊大聲地嚷著:“我去喂兔子!”
芭芭拉目送女生沖向廚房的方向,轉回來看到唐克驚異的臉,“你看到她嘴里冒出什么東西了嗎?”
芭芭拉聳聳肩。“粉紅色泡泡。”
“這是什么意思?肚子里長蟲了嗎?”
“我覺得這是心情是粉紅色的寫照。”芭芭拉沖他擠眼睛。
唐克慣例地瞪了她一眼,抖了抖手上的報紙,視線剛要回到上面,廚房就傳來面包的尖聲驚叫。
面包背著他們蹲在地上,遮住了她正低頭注視著的什么,芭芭拉喊了她一聲,女生一臉驚懼地回過頭,“我不知道怎么的。它們一堆在吃著,散開的時候它就躺在這里了。”
芭芭拉拍拍她的肩膀讓她站起來,“不一定是土司的問題,這里有那么多家兔也許互相傳染,生病了。”唐克剛想說點什么,她把面包推到他身上。讓他帶她出去。“我檢查一下。”
腳步聲漸遠,芭芭拉摸摸兔子的肚子,把它垂著的耳朵撥開,摸了摸它的眼皮,感覺到什么在手掌下動了動,她馬上轉頭朝客廳大喊:“面包!兔子沒有死哦!”
近在咫尺的冰冷回答:“它死了。”
她回過頭看見唐克靠在門框上,“沒有,你來看一下。它在動,給點什么藥它吃的話馬上就會好的。”
“我看見它死了。”唐克面無表情,“昨天半夜我來廚房找水喝的時候我就看見它死了,我當時沒管它后來醒了就不記得了。”他停頓了一下,“你能讓生物復活。”
“你真的以為這里是你的什么夢然后我是你夢里的救世主能讓一只可憐的小兔子復活?別傻了,我根本什么也沒做。”
唐克站直,朝她慢慢走過來,彎下腰對準她的臉,“如果我死了你能讓我復活嗎?”
“停止!”芭芭拉猛地站起來,幾乎撞上他的臉,“當你自殺的見證者不是有趣的事!得了吧。我當然不能讓你復活……”
截斷她的話的是唐克猛地轉身在廚房的刀具中抽出一把插進自己的胸口。
感覺胸口好像被別人翻了個底朝天的抽屜,唐克眨了眨眼睛,適應著逐漸清晰的影像的同時意識也回到腦子里,他隱約聽到女人的聲音,不是面包的,那么只有可能是——
“你讓我復活了。”他重新閉上眼睛,無力地說。
“你沒死,笨蛋。”芭芭拉挨近他的床邊。
“我敢發誓那玩意穿透了我的胸口。”
“對,所以你不得不窩在床上長一個月的蘑菇,不過那還不足以把你送到上帝的身邊。”現在他張開眼睛看到芭芭拉正在他房間的床頭柜旁邊,用玻璃杯盛一杯水遞給他,“我真懷疑你是日本古代的武士或是什么的,但明顯作為富家少爺的你沒有讓自己一刀斃命的技巧。”
“你在說謊。”他咬牙切齒忍住疼痛坐起來。
芭芭拉翻了翻眼睛,“面包和我一起處理你的傷口的,她甚至用了她最喜歡的一塊布來當你的繃帶。”
“你在她來之前就讓我復活了。你看著吧,”他仰頭喝干了那杯水。“我會找到證據的,來這里之后你告訴我們一切讓我們知道這里各種古怪的地方。所有的源頭都是你,我還要找到離開這里的方法。”
“是嗎?”她接過杯子扶他躺下。“如果找到了記得帶我一程。希望你這一天過得愉快。”她微笑著關上了他的房門。
凌晨,三點或者四點,面包不太清楚確切是什么時間。她覺得自己躺下很久了。但并不到要起來的時候,門被突然撞開,黑暗里某個人跌跌撞撞地走進來直接倒在她的床上,在她迅速彈起來的同時湊近她。
男人的臉上有什么東西亮晶晶的,她覺得應該是汗,伸手小心地碰了下,皮膚異常冰涼。
“你怎么了?”面包瞪大眼睛盡力看清楚唐克模糊的表情。
“起來!馬上跟我走!”
“喂……”女生被他蠻力拉著咚咚咚地走下樓梯,“去哪里啊?芭芭拉呢?”
“不要管她。”唐克把她拉出門口,那里停著一輛不知道哪里弄來的福特,把她甩上了副座后,唐克也爬上了駕駛座。車內的燈光讓她看清楚他胸口潮濕的一塊,她手忙腳亂地想找什么堵住它,“你在流血,你干嘛不躺在房間里?!”
唐克煩躁地打掉她伸過來的手,“閉嘴!我們要離開這個小鎮!這個莫名其妙的鬼地方!芭芭拉那家伙肯定也會知道但她攔不住我!”
面包呆呆地望著他發動了汽車。
“怎么?”他快速地掃了她一眼,“覺得我像發瘋了?”
她盡力把驚恐咽下喉嚨,“如果你要走的話不要開車,你這樣子根本開不到多遠……我是說,也許乘纜車會省力一點。”
“什么?”唐克懷疑地看著她。
“鎮上的人說的。如果想離開小鎮的話就乘西邊那個纜車,它會翻過雪山把我們帶出去。”
車子猛地掉頭往西邊的方向去。
那個所謂的纜車站,就像只被孩子丟棄多年的陳舊鐵皮玩具箱。在布滿灰塵、到處是鐵銹和翻起的邊緣的控制室里只有簡單的按鈕。唐克瞇著眼睛從滿是油污的玻璃望向外面——軌道上只有一個車廂,落了漆的黃色。
“一按按鈕它就會啟動吧?”面包小心地碰了碰綠色的按鈕。
唐克哼了一聲。“按照這個地方的特性來說應該是的。”他推了她一下,“你先坐上去,我按了按鈕后就追上去和你一起。”
他緊緊盯著女生猶豫地爬上陳舊的車廂,因為忽然增加的重量箱子搖晃起來,摩擦著鏈條發出沉睡已久后被打擾的猙獰而疲憊的金屬聲。他看著女生坐穩,朝他招了招手,才低頭用力地按下了綠色按鍵,緊接著快速地跑出門,翻過欄桿朝車廂跑去,就在從欄桿落地的瞬間。胸口撕裂的痛感讓他猛地一頓,臉朝下地整個摔在地上。
他聽到面包的驚呼。
纜車鏈條已經慢慢地運行起來。女生不斷喊著他的名字幾乎要忽視車子和地面的落差跳下來。
他掙扎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跑到那邊的時候,纜車已經運行得很遠了。離地面有十米的距離,門也關上了,女生趴在骯臟的玻璃門上一邊緊緊地注視著他一邊快速地動著嘴巴不知道說什么,但密封的空間隔絕了她的聲音。
白癡。喉嚨也開始吞了一堆沙子那樣疼起來,他舉起手做出OK的手勢,指了指山的那一邊,流失了所有力氣地坐在原地。
二十分鐘后,黃色的空箱子回來了。
纜車沒有翻過雪山,終點站在山上,沒有任何的接駁線。唐克一到站立馬跌跌撞撞地沖出車廂,山頂的車站是木制的,但依然陳舊,風穿過千瘡百孔的墻壁發出魔鬼的吼叫,他站在房子的中心不斷喊著面包的名字,只是徒然地讓沙啞的聲音消弭在風聲里面。他踢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天色被狂怒的風攪得灰白一片,地面可見的地方只延伸到數十米外。唐克按著額頭喘著氣,試圖慢慢找回規律的呼吸和力氣。
白癡,希望你不要掉到我能力范圍外的什么次元。
他剛要邁步。狂風的刀鋒還沒有打到臉上。從身后被什么東西牢牢地包住了。粗糙的布料——帆布之類的把他整個人包起來,他驚訝地轉過身,看到小個子的黑發女生努力地和風力搏斗,嘗試按緊他身上的布料,并把他往房子里拉。
“我在隔壁的一間管理員小屋還是什么的找到這個。”她把一小塊干巴巴的毛巾按在他的傷口上,“還好沒有凍裂掉。”
唐克低著頭看她忙活,張著嘴沒說出什么來,最后只是張開那塊臟兮兮的帆布把她裹到懷里。
傻面粉團。
他們坐在候車室等待那個還在運行的詭異纜車什么時候再大發慈悲地送來下一輛回程的纜車。在等到之前,唐克已經睡著了。
“探險還愉快嗎?”
唐克靠著床頭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面無表情地盯著床正對著的組合柜,好像沒有聽到芭芭拉的話。
“你可以等到你身體好一點再繼續想出去的辦法,這個小鎮還有火車站,你可以……”
“殺了你是方法嗎?”唐克打斷她,“殺了你,游戲就可以結束了嗎?”
“……某種意義上是的。”
唐克帶著殺意的目光打到她臉上。
芭芭拉嘆了口氣。“在告訴你一切之前我必須誠摯地進行懺悔,因為……”她停頓了一下,“我深信我將要做的是無異于殺人的罪過。”
“這里是我創造的世界。”芭芭拉望著他的眼睛,“所有的一切基于我的意念存在、修改。因為,這里是政府直接授意進行開發的一個新的照顧精神病人的空間,一個建在精神世界里的瘋人院。”
唐克抬起眼睛,“你說我是精神病人?”
“對,你,還有面包,而且你們是有暴力傾向的具有嚴重危險性的精神病人。而當局欣賞我作為作家的想象能力。”
“別傻了,那個面粉團怎么可能有暴力傾向……”
“面包小姐因為那一頭可愛的紅色頭發在福利院飽受蹂躪和遭到強暴,她幾乎對每個靠近她的男人都有殺之后快的暴力傾向,而你,”她斂起帶著的微微笑容,“你殺了你的父母,在知道他們做著什么勾當并意圖讓你在里面擔任重要角色的時候,然后你通過你的舅舅為你拿到了一份精神失常證明。”
唐克的眼角和嘴角都繃了起來。
“你不會記得的,因為在我的世界里不需要記得這些有關罪的東西。”她繼續說著,“如果你想逃離這個世界。方法非常簡單。那扇掛窗簾布的窗戶,只要你打破了它并通過就可以在現實世界清醒。但是……”她站起來一把拉開他房間的窗簾,外面的天空是面包掛上的唐克最喜歡的淺藍色天鵝絨布,“你確定你想在那個世界醒過來嗎?那里沒有會變換的天空沒有被拔掉后重新生長的花朵沒有你最愛的含羞草……那里一切正常得不得了,夜晚就會黑暗,人死了不能復生,犯了罪就要永遠背負一切。那里不正常的只有你。”
“努力掌握自己命運的人是瘋的,用力反抗侵害的人是瘋的,甚至,思考者也是瘋的。”芭芭拉雙手撐在他身體兩側俯視著他,“你確定要回去嗎?”
“嗨。”芭芭拉正要上樓的時候看到走向唐克房門的面包,“他醒了,在找你哦。”
回到自己的房間,芭芭拉坐下來,從書桌上的一摞書里抽出一本筆記本,翻開其中一頁,什么也不做,手肘撐在上面托著頭,瞇著眼睛望著窗外。
她最愛秋天,雪山下,在細處點綴的野花,行人稀少的小鎮,每天一班通到不知何處的火車,只為一兩個人準備的纜車。
樓下忽然響起玻璃碎裂的聲音。芭芭拉一歪頭,動筆在筆記本上寫:“唐克帶著他的面包小姐打碎了飯廳那扇能夠制造夢的窗戶,通向更深一層更具迷惑性更真實的幻境,并不是每個虛擬世界都有回去的出口。”
點上句號,隔了一會,她把那一頁撕了出來,對折,對折,拉開,折角……30秒后變成一朵白色的四瓣花,放在窗口上輕輕一吹,斜斜地落在樓下隔壁的房間內。The game of live is hard t0 play.I can go if there’s another 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