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生的人來說,兒時印象最深的娛樂當是看連環畫了。薄薄一本巴掌見方的小冊子,不知被多少人翻破了皮兒,倍感珍惜地托在掌心。或三五成群,或一人于僻靜處,饕餮享用。小心翼翼地翻開,一個圖文并茂的精彩世界便徐徐打開。
連環畫,俗稱小人書,是一種為大眾所喜愛的中國傳統藝術形式。說起連環畫,不能不提連環畫界的泰斗人物賀友直老先生。
賀友直自小自學繪畫,1949年起開始畫連環畫。從事連環畫創作50多年來,共有《福貴》、《火車上的戰斗》、《山鄉巨變》、《白光》、《朝陽溝》、《連升三級》、《十五貫》、《小二黑結婚》、《申江風情錄》等百余本連環畫作品,對我國的連環畫創作和線描藝術作出了重大貢獻。其中《山鄉巨變》被稱為中國連環畫史上里程碑式的杰作。其作品曾在英國、挪威、瑞士、韓國、中國香港等多個國家和地區展出,賀友直也曾被邀請在新加坡南洋藝術學院、法國昂古萊姆高等圖像學院授課,并獲法國昂古萊姆市榮譽市民證書。2010年賀友直榮獲國家級美術最高獎——中國美術獎終身成就獎。這是中國藝術界對賀老在中國美術史上做出的卓越貢獻的最高褒獎。
2012年3月26日至4月22日,為了慶祝賀老90歲生日,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特別在上海城市規劃館舉辦了一場以“率真賀友直·經典老上海”為主題的畫展。除了賀老的連環畫作品,還展示了他近十年創作的上海風俗畫。
在《三百六十行》里,他描繪了黃包車夫、扦腳工、賣報童、白相人、裁縫、押寶人、裱畫師傅、兌幣黃牛等各行各業的工作和生活場景。賀友直刻畫地痞無賴,惟妙惟肖,丑惡嘴臉畢露無遺;描寫下層娼妓生活,輕侮狎笑之中,隱隱從衣衫襤褸中透出悲哀與無奈;描寫世情生活,酒坊茶肆之中,小人物也有休閑與快樂。在畫作里,我們看到了老上海的繁華與熱鬧,也看到底層人民生活的貧窮,賀友直以細膩的筆觸和扎根群眾生活的創作態度將上海世情百態描繪得入木三分,撥動著一個個從畫前走過的老上海人的心弦。
連環畫作為一種百姓喜聞樂見的通俗藝術形式,與百姓生活息息相關。而賀友直之所以能夠在講述故事、描繪世情、刻畫人物上如此生動,正是因為他特殊的人生經歷和豁達執著的生活態度。
艱辛往事
賀友直1922年生于上海,祖籍浙江鎮海。5歲時母親去世,父親當時在上海無暇照顧他,就把他送到鄉下姑媽家撫養。于是他在寧波農村里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賀友直自小就熱愛繪畫。他當時就讀的新碘小學設在破舊的關帝廟里。關帝廟里有個斑駁的戲臺,戲臺四周隱隱約約地顯現出《三國演義》的繪畫。他被那傳神的繪畫迷住了,一次次細心地描摹、比照、思索、修改。憑著這些無師自通瞎折騰性質的實踐,他的美術課成績居然在小學生中遙遙領先。生活是艱苦的。因為父親的失業,賀友直小學畢業后便輟學了。
在農村的這段時光,讓賀友直真正走進了農民,熟悉了農民生活。在以后農村題材的表現中,這段生活經歷成為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
為了生存,賀友直跟隨父親來到“十里洋場”的大上海。他先后到小鐵工廠、印刷廠里當過學徒,后來又輾轉到舟山的農村做過一段時期的農村小學教師。當學徒的時候,天不亮就被踢醒,晚上睡水泥地。父親失業,家里一升米要過活兩天。這樣的日子在賀友直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在苦難的浸潤中,賀友直更加懂得尋常百姓的苦與樂,’瞳得百姓們真正關心什么。
再回到上海,他開始跟隨一個朋友學習設計商標。后來,親戚介紹他認識了專畫連環畫的畫家,從此,他踏上了連環畫創作的道路。他的第一部作品是根據趙樹理小說改編的《福貴》。把小說改成連環畫先得編文字腳本,他憑著小學讀的那幾年書,硬是把腳本一條條地編了出來。一本連環畫至少要畫200幅左右,以前他從沒一下子畫過這么多。為了讓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成型,連“構圖”兩字也沒聽過的他,就起早貪黑地畫,睡夢里也畫。一時間,他租住的陋室一幅幅畫稿鋪天蓋地!當他畫好后,一個畫商很快認可了他的處女作,把畫稿印成了連環畫,進入市場。眼見自己的畫稿成為商品,換來了能維持生存的稿酬,可以在人海茫茫的大上海立足了,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好幾天沒合上眼。讓他想不到的是,他由此跨入了連環畫創作的“門檻”,成為一名專業連環畫家!
大師之風
本次畫展設置了一個創意展廳,展廳擺放了365瓶黃酒,酒瓶上貼著賀老畫作作為標簽,形象地反映出賀友直的一生與畫、酒的密切關系。賀老一生有兩大愛好,一件是繪畫,另外一件就是喝黃酒,女兒還將黃酒親切地稱為“老爸的生命口服液”。
愛酒之人大多有一顆率真之心,賀老的率真主要表現在他的作品上。對于社會上的一些歪風邪氣,賀老用敏銳的觀察、犀利的視角,幽默的筆觸,表達出自己的不齒,嬉笑怒罵躍然紙上。比如《第二十五孝》:一男一女牽一條寵物狗,女的彎著腰,拿著手帕給小狗擦屁股。畫妙,題目更是點睛之筆。還有《接送專員》:在寒風之中,幾位凍得瑟瑟發抖的老人守候在幼兒園門口接孩子,在題跋中寫道:“據說養老院門口無此盛況,甚是冷落,何以有此差別……”點出當今社會對待孩子和老人的截然相反的態度,直指現在尊老愛幼傳統美德的喪失,發人深思。
對于當下美術界的一些風氣,他也直言不諱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現在有不少搞美術的小青年號稱‘反傳統’,我很不贊成,中國美術那么好的傳統,傳承還來不及,怎么能反呢?”
看到這次畫展以率真為主題,賀老說道:“這‘率真’二字,把我的品格提得太高。我不可能對任何事情都率真,要真是這樣,那我就是上海人說的戇大(傻瓜)。”這樣的自白何嘗不是一種率真呢?
賀老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是沒什么文化的人”。他從不諱言自己的小學學歷,總能虛心地承認自己在文化知識方面的不足。他曾經說過一個例子:在北京的時候,出版社請他畫一幅唐詩的插圖,他一拿到就傻眼了:真要命了,這首詩在講什么,不懂。
在文化知識上,賀老勇于承認不足,而在他奮斗一生的繪畫領域,也始終保持著謙遜的態度。“我不是畫家,只是一個畫匠。”這位從事連環畫創作50多年,擔任過美術界各種重要職位,曾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享受政府特殊津貼,榮獲中國美術獎終身成就獎的連環畫泰斗,始終將自己置于基層群眾和真實生活中。他說:“我來自草根,畫的都是我熟悉的底層人民的生活,我只是一個畫匠。”
如今,很多當年從事連環畫創作的人都轉畫國畫了,當有人問起賀老為什么不轉向市場效益好的國畫領域時,賀老有自己的一套說法:“不是不想轉,是轉不過去。我知道自己沒有這點功力。我的作品印在小人書上還可以,但掛在墻上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大行的。”
對于榮獲中國美術獎終身成就獎,他說自己占了兩個便宜:“一是我活得長。這個獎規定只能給80歲以上的畫家,過世了的名氣再大也不算,那些比我好的老畫家走掉了,而我還活著。二是我還在連環畫陣地上堅守著。這塊陣地興旺的時候,曾經強手林立,而現在連環畫市場衰落了,他們都離開了,到別處找飯吃,只有我沒走。正是這兩個因素促成我得獎。”
謙遜至此,不自得,不倨傲,賀老自有一種靜水流深的大師風范。
長青之樹
展廳現場,展方按1:1的比例還原了賀老的“一室四廳”:來客人了為客廳,擺下餐桌為餐廳,飯桌上鋪塊畫布為工作室,帷布一拉為臥室。50多年來,賀老一直安居于這25平方米的斗室之中。經歷了一生的曲折艱辛,老人早已擁有一種知足和豁達的心態。新世紀之初,賀友直把花費畢生心血創作的連環畫作品原稿悉數捐贈給了上海美術館。“我這幾年還在畫,手里還有些原稿。我會寫下遺囑,我走后委托別人處理,一張也不留給孩子。”
如今賀老畫筆不輟,不斷創作新的更精彩的作品。2002年,他創作出白描巨制《申江風情錄》,表現舊上海小人物的生活百態,展現海派文化的魅力。2003年底,他根據兒時記憶,為家鄉父老創作了《新碘老街風情錄》組畫。以水墨畫的形式,描繪了新碧老街的新碘頭、涼亭、壩頭、行號、油車、市日、謝年、唱新聞等風情,反映出新碘老街的民風民俗。2011年,賀友直完成他的最新作品《城市邊角》,作品描繪了當前社會一些不文明現象,反映出賀老以一個畫家的視角和方式對當下道德現狀的關照。
賀老常對人自嘲“連環畫是‘小兒科’”,但是對于這個“小兒科”他卻花了畢生的心血和精力,不斷去追求繪畫技藝的精進,摸索和嘗試新的表現方式和個人風格。賀老以其執著的藝術追求,用富有生命力的白描形式把現實生活與古老的中國傳統連環畫結合得盡善盡美,同時拓寬了連環畫的表現方式,讓說故事的小人書也能記錄民俗世情,反映生活百態,賦予它新的內容和意義,將通俗連環畫的地位大大提高了,這也是賀老對連環畫做出的最大貢獻。
賀老請人制了一枚印章,放在案頭作為自己的座右銘,章上刻的就是“永未畢業”四個字。90歲高齡的他就是這樣一直保持著永不止步、永遠學習的心態,在四條邊線構成的框框中繼續暢快淋漓地書寫著他的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