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著母親做的鞋,走進“知青”廠。鞋有點不爭氣,不太合腳,腳尖抓住前面,恐怕走路甩出去。“知青”廠是那個時代的特殊產物,有條件的單位利用自己的優勢,把高中畢業的、招不上工的子女攏在一起,辦起附屬小廠,解決就業的難題。
我去的是一家銀行印刷廠,由于剛建廠,連廠房也沒有,裁紙機安在辦公大樓的一樓,印刷機裝在舊鍋爐房。是一位姓周的科長領我報到的,他戴著一副墨鏡,在瘦削的臉上,一點也不合適。后來聽人說,他有一只眼睛,是在抗美援朝時丟在戰場上了。
鍋爐房特別的高大,兩扇灰色的木門,漆皮剝落,門拉手上的鎳,被無數次地觸摸,布滿傷痕。離得很遠,我就聽到機器的轟鳴,跟在周科長的身后。我知道從這時開始,就得和冰冷的印刷機天天在一起了。門把學生時代擋在門外,從此改變了我的命運。我絆了一下,差一點撞在門上。
鍋爐房里采光不好,放了兩臺印刷機,空間就不大了,機器前有一盞扭動的工作燈,可以調解燈光的角度。我對印刷機太陌生了,上學的時候,書包里裝滿了書和本子,未想到多少年后,我會成為一名印刷工。
鍋爐早已拆走,墻壁裸露的紅磚,掛有燒鍋爐時留下的灰痕,臨窗的地面,碗口大的下水道口現在不排水了,還是用鐵篦子蓋住。窗邊有一個椅子,累了我就坐在那里向外望去。馬路對面的延吉電影院,大門上懸掛大幅宣傳畫,每天吸引很多的人來。學校組織看電影,全年級的學生排隊、唱著歌來這兒的情景,一下子離得遠了,如同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現在接觸的是油墨、機油、紙張、工友、平板印刷機。嘈雜聲中,特別想念上學的日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注視黑板上老師寫下的粉筆字,人有了憂郁,突然就長大了。
機器的轟鳴,淹沒了說話聲,兩人說話時必須敞開嗓門,才能讓對方聽清自己說什么。操作工一張張地續紙,被笨重的滾筒里的牙叼起,通過傳紙的竹拍子,送到機器的后面。我第一天站在機器邊上,熟悉運轉的規律,一會兒到后面,把印出的半成品拿下,擺到一旁。
我的新工裝有了油墨,已經上班一段時間了。每天盡量早去,拿起長嘴油壺,尖尖的嘴對準機器上的油孔,前后有十幾個,一個個打一遍。機器上的兩個軌道磨得锃亮,車床子載著鉛版,反復機械地運動,每天得多上油,如果油少了,軌道磨不平了,鉛版和墨滾接觸不一,印出來的東西就會花哨。學徒工天天做準備工作,然后等師傅們上班。紙是生活中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它柔軟無力,無一點個性,毫無反抗的意思。來到“知青”印刷廠后,我對紙發生了相反的印象。紙看上去弱不禁風,隨意任人捏拿,其實個性極強,它是太極高手,以柔克剛,稍不注意就被它割一下。撞紙是基本工,一摞參差不齊的紙,撞得整齊并不是容易的事,特別是印票據的拷貝紙,如果有靜電,兩張紙吸在一起就更難闖齊了。紙是一頭不好調教的野馬,暗藏鋒利。我初來的幾天,手指常常被割破,血從縫隙中滲出。看著血色的花朵,一點點地綻放。我用紙擦掉,瞬間又開出一朵,小小的血花,有一股淡淡的腥味。我用紙一層層地纏住,壓住傷口,血被紙征服了,我不想再看到往外涌的血。
靠墻的白茬桌子,下面有兩抽屜,裝滿亂七八糟的東西。左邊的抽屜裝著一圈白膠布,一把剪子,還有一盒蛤蜊油。手止住血后,剪一塊膠布貼在傷口上。我是在師傅的教授下學的撞紙,在不斷受傷的情況下,紙在手中被馴服了。案頭的工作,一天比一天熟悉:折紙,撞紙,看色。
水房在樓的南側,里面灰氣繚光,潮乎乎的,靠墻有一排水龍頭,下面是水泥池子。油墨沾在手上,肥皂洗不干凈,必須使一團稻草仔細地搓。這里聽不到機器聲,顯得格外安靜。關不嚴實的水龍頭,滴落的水珠,發出清脆的落水聲。我從學校出來,直接到了“知青”廠,還未經歷勞動的磨煉,我的學生手第一次染上油墨,費了很長時間才搓掉。水房里的光線不足,只有頂棚吊掛的白熾燈,我來到門前對著光亮,察看搓紅的手,眼睛中裝滿了手的紋絡。中指有一個小坑,那是長期握筆壓出的,自從進了“知青”廠我很少摸筆。這是學生時代的紀念,對過去的懷念。
有時離開了轟鳴的車間,來到院子里,那里有一堆紅松圓木。我爬到木垛頂上,向遠處的大街望去。電影院剛散一場電影,人群從敞開的大門,潮水一般地退出。莫名其妙的憂郁,像紙割破的傷口擠出的血花一樣。我在學校寫的作文《我的理想》中寫道:想做一名記者,背著相機走遍大江南北,把對祖國的美好情感寫出。粗大的紅松原木,散發濃重的松香味,圍繞鼻子轉悠,帶來了森林的氣息和安靜,煩躁的心情變得平穩了。我半躺在木堆上,瞇起眼睛望天空,似乎走進了原始森林中,聽到鳥兒叫,聞到了草的清香。我越走越深,被濃郁的松香味吸引。朦朧中有人叫,我嚇了一跳,自己在秋陽照耀下,竟然在圓木堆上睡了一覺。
秋天雨水多,一連幾日鉛云密布,見不到一縷陽光。一個陰沉的日子,全廠職工乘坐兩輛大卡車,去參加一年一度的搶割過冬白菜的工作。車廂里無遮擋的東西,車一開動,風劈頭蓋臉地撲來。顧不上男女之分,人們互相擁擠抵抗寒風。我夾在這群人中,頭發被吹得蓬亂,隨風飄游,一張張臉變得僵硬,無任何表情。整個上午天空陰郁,人們奮力地搶收秋白菜。因為是“知青”廠,大多數是年輕人,平日湊在一起嘻嘻哈哈,那天也沒了歡聲笑語。一個個低著頭,精神委靡不振,揮動手中的刀。我的鞋上沾滿了泥,走一步滑一下,邁不動步子,不時找碎瓦片和樹枝蹭一蹭。菜地被雨水泡得太暄,運輸車一進去,輪子就陷在泥土地里,全靠人力搬。在泥濘的菜地一趟趟往返,衣服的前襟被染濕。開始數得清次數,漸漸腦子麻木了,機械地走動。我感到精疲力盡,很想找一塊干凈的地方休息,或者回家脫去臟衣服,躺在溫暖的被子里。
中午我們到附近的老頭溝鎮,在一家飯店吃飯。普通的小店,衛生條件差,恐怕未接待過這么多的客人。一伙狼狽的人進來后,店就顯得小了。柜臺上半頭磚似的錄音機,播放著一首流行的電影歌曲,馬上就被雜亂的說話聲淹沒了。屋子里還沒供暖,里外的溫度差不多少。人們喝酒取暖,我渾身冷得打顫,拿筷子的手夾不住菜。同事勸我喝一點酒,我不知酒的力量,看著杯中的酒,我抵不住寒冷和好心相勸,喝下了人生第一口酒。辣辣的刺激嗓子,一會兒的工夫,思維和身體的感覺不一樣了。
院子里的一株老榆樹,在承受一場場深秋吹襲的風,干枯的葉子,風吹得滿院子都是。車間開始準備過冬了,天好的時候,車間熬了一鍋面漿子,搬出白茬桌子,裁成一條條的報紙鋪在上面,用板刷刷上漿糊,貼到窗縫間,每到這個季節,家家都要糊窗縫。老人常說,在冬天“針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風”。這個形容絕不是夸張,寒冬臘月的日子里,屋子密封不好,有一點不嚴實的地方,風是鼓足勁往里吹。車間里支起了大汽油桶改制的爐子,不久就下了第一場雪。
車間里輪流值班生爐子,每天早到一個多小時把屋子燒熱。車間溫度低,墨滾著色不均勻,印出來的產品,色澤深淺不一。我家離單位很遠,步行四十分鐘,每天清晨五點,急匆匆地起來,臉也不洗,背上昨天夜里裝好的早飯。推開家門,冰冷無情的寒冷扼住脖子,我幾乎喘不出氣。無數根寒針刺在臉上,屋子里的熱氣,一瞬間被寒冷吞吃,夜里降雪了,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我一步步離開家,向黑暗的深處走去。
來到街上有了燈光,昏弱的光線下,馬路印下雜亂的腳印,它陪伴我,我陪伴它。空蕩蕩的街頭沒有行人,偶爾有空罐頭盒子,讓風吹得到處亂跑,咣啷啷地響,非常嚇人。我總覺得身后有人來,不時地回過頭,只有無形的風跟蹤。我在雪中艱難地行走,想快一些到單位。
我看到大門,心里踏實了,身后有人追的感覺也無影無蹤了。身體松弛,精神放松,棉帽子里裝滿了熱氣,這時才發現自己走了一身汗。車間里安靜,沒有平時的噪聲,反倒不適應了。屋子里冰窖似的,手都不敢伸出。我必須點燃笨重的爐子,讓熱氣沖散堆積的寒冷。爐子里的灰是昨天燒的,我要用鏟子掏盡,塞滿廢紙,上面放上劈好的柈子。紙上沾滿易燃的油墨和機油,一觸到火星就燃燒得兇猛,長長的煙管,把煙送到寒冷的天空。
我倒掉煤灰,用一輪獨輪小車,去煤堆推煤。爐子旁的裝煤的木箱子,是廢舊包裝箱改造的,上面有列車運輸的標簽,一小車的煤正好裝滿。
煙筒被風抽得呼呼作響,爐子的熱能,一團團地滾動,把屋子里的冷氣燒盡。我不斷地往里添大塊的“蛟河”煤,投進舞蹈的火焰中。爐子燒得旺了,我拿出飯盒做早飯,里面放了切好的豆腐塊、油和醬還有調料,倒進水坐在爐子上。爐子的鐵皮不一會兒就燒紅了,屋子里暖起來,醬木力湯開了,飄出了醬的香味,我坐在白茬桌子上,鋪一張紙,開始吃早飯。天一點點地放亮,早飯也吃完了,收拾利索,換上工裝,準備新的一天的工作。
我給機器澆上油,合上了電閘。一陣轟鳴聲敲碎了車間的安靜,我站在旁邊,看著飛速運轉的機器。饑餓的鋼鐵野獸,身體里爆發出瘋狂的熱情,在高速的跑動中捕獲到獵物——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環境,我們青春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