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妹子

1

迷迷糊糊中，我被小院里的罵聲吵醒。

混合的聲音如一盆涼水破門而入的時候，躺在床上的我打了個寒噤，睜開眼，見糊著報紙的窗玻璃有幾分明亮的色彩，才知天已經(jīng)亮了。腳，還是涼的。我把腿蜷起來，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兩件事情混合在一起。

一是房東何大爺發(fā)牢騷，抱怨昨天晚上誰又把水龍頭給擰緊結(jié)果早上給凍了。何大爺說：“大家都給我聽著啊，水龍頭大冬天不能給擰緊，不然的話，第二天就會凍上，大家伙兒不能說不用水吧？你說凍上了就凍上了吧，可偏偏還有人拿開水澆它。這不，水龍頭裂了。這水龍頭要把它拔下來，再換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今兒起了個大早，還沒忙活兒完。難怪人家說中國人哪，唉，說多了我都臉紅。大概是覺得這東西不是自己家里的，瞎糊弄兒。我說好了，這龍頭我可就修這一次，以后壞了，我可讓它壞著……”

還有一件是隔壁嚴(yán)大姐教訓(xùn)兒子，說自從放寒假，不拿書，一起床就看電視，讀初中了，什么事也不做。嚴(yán)大姐一家是從江西過來的，在北京已經(jīng)五六年，平素，一家靠在超市門口租的賣手機(jī)電池充電器的小柜臺過活兒。

一直躺著，我不想睜眼。

沒有枕頭，后腦勺擱在毛衣上。木板床沒有中規(guī)中矩的尺寸，單薄而窄小，仿佛被剛吃飽飯的兒童咬一口又扔掉的薯片；因為積滿陳垢，又如一團(tuán)凝固的泥漿。躺在上面，整個身子就像棉花糖一樣化在了里面，沒有絲毫的甜蜜，而是一種無法舒展的拘泥。蜷縮一團(tuán)。下肢仿佛交融在一起，成了一條黏乎乎的魚。我聽到了來自身體表皮鱗片脫落的輕微碰撞聲。我把腳伸了伸，從頭下抽出毛衣，坐起來。毛衣從頭頂套上的時候，我故意憋在里面好一陣子不出來，然后，讓毛線編織的城墻緩緩滑過面頰。

我從寒風(fēng)颼颼的城堡里出來了。我是小野。“小”，弱小無依的小；“野”，孤魂野鬼的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上天橋，反正看到臺階，一腳就踏了上去。帶絨帽的超薄羽絨棉襖，寬大邊沿帽空空落落地罩在我的頭上。

走在蝴蝶結(jié)形狀的天橋上，整個人隨著橋身在微微抖動。瞥一眼四周，目光順著腳下的鐵板平移，又滑過柵欄，繼續(xù)向下，我看見公交車寬敞性感的脊背：鵝黃的、淡藍(lán)的、深綠的，如各式各樣的魚兒鉆入橋底。本來，它們是向著我而來的，可是，在漸近時，明顯達(dá)不到我所要求的高度，或許因為本來就不在一個層面上，只是在此之前沒有感覺到而已，于是，就逃掉了。

也有從另一邊鉆過來的：鵝黃的、淡藍(lán)的、深綠的性感的脊背，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這些是沒有心理準(zhǔn)備去迎接的，更是不屬于我的。在這來來往往中，我的腳步輕了起來，身子輕了起來，雖然人仍然木木地朝前走，但心里卻把自己的身子當(dāng)作了一朵彩云。我想：要是躍過柵欄，如一片葉飄落下去，那會是怎樣的情景呢？

自從來到北京，我腦子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種種奇怪的念頭：擁擠的城市是一個巨大的海洋，它分娩了數(shù)不清的波浪，而且永遠(yuǎn)不停地生產(chǎn)著。它沒有愛情，但是欲望卻能使之懷孕。這樣的城市，偶爾落下一兩片名叫小野的“葉”，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冬天的北京城，我走著。我懷疑自己真的病了。覺出了冷。只要生病，不管冬夏，我就會覺得冷。此時，我又覺出冷來。這種冷不是身體對外界冷空氣襲來時的反應(yīng)，而是來自自身。我的腿裹挾著一股冷風(fēng)，它們鉆入骨髓，怎么都擺不掉，身體表面仿佛涂了一層冷凝劑，所有的冷空氣一來到四周就緊緊摟住了我。我想找個沒有風(fēng)的地方坐下來，渴望喝點熱熱的液體來驅(qū)散徹骨的寒冷，我甚至渴望就在此時邂逅生命中的白馬王子，他是個男人或者男孩，有一間小小的暖和的房子，眼睛里能發(fā)散出太陽般溫暖的光輝，我要他將屋子里所有的燈全打開，我需要他的懷抱和溫度，我想在他懷里不計后果地昏睡三天三夜。

胡同里飄來的香味鉆進(jìn)了鼻孔，我下意識在鼻尖處深吸一口氣，貪婪地。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家孝感湯圓米酒店，一個漂亮的湖北女人在爐子邊搓著湯圓，小小的、白白的、圓圓的，它們從女人的手掌心滑落進(jìn)沸騰的水里，就那么看一眼，我身上就有了一絲暖意。

在角落坐下來，要了一碗湯圓米酒。一片水霧彌漫開來，它籠罩打濕了我這只流浪的小貓。食物，是最摯愛的親人，在我們饑渴無力失魂落魄時，它沒有空洞的語言只有忠實的行動，它給我們的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暖與力，它進(jìn)入我們又不霸占我們，它只會犧牲自己，成為我們的血液。

那些滑下肚的湯圓，如元宵節(jié)夜晚的燈籠，點燃了，蒼白頓時變得火紅，然而，頑童提在手上，顛簸著歡笑著四遭游走，有一種即將被毀滅的悲壯。整個夜空，宛如一只巨大的胃，忍受著被刺痛被劃破的陣陣痙攣。胡同里傳來《京華時報》的叫賣聲，聲音是報亭的老板預(yù)先錄好的，并非現(xiàn)場直播，一場公開的叫囂的預(yù)謀。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下了臺階。重新活過來之后，我打通了《手拉手》報上的一個電話。

“喂，您好！這里是‘辣妹子’，您有什么需求？”話筒里傳來一個女人溫柔的聲音。

我清了清嗓子，力求使自己的音調(diào)和這個聲音同步，我說：“我……我想找一份保姆工作，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以呀！”辣妹子說。

“是這樣的，我現(xiàn)在租了一個平房，馬上就要交下個月房租了。我沒錢了，必須盡快找一份工作。”我說。

“沒問題！你可以把平房退了，住到我們公司里來，很便宜的，五元錢一天。”辣妹子說，“我可以負(fù)責(zé)為你找到工作。”

我說：“那怎么才能找到您呢？”

“這樣，明天早上你在SOHO現(xiàn)代城等著我，我去接你。我穿一件紅羽絨服，長發(fā)。”

“請問，怎么稱呼您？”

“喊我周姐吧。”

2

第二天早上，我在現(xiàn)代城建設(shè)銀行門口大概等了半個小時，辣妹子周姐來了。果然，紅羽絨服、長發(fā)。看不出真實年齡。她好像有很敏感的直覺，推著一輛自行車筆直朝我走來。我迎上去，問：“您是周姐吧？”

“對，對。剛才來了幾個客戶，耽誤了幾分鐘。你的行李呢？”周姐問。

“這就是呢，沒多少東西。”我跟在周姐的自行車后面。走了幾分鐘，周姐把自行車推到一個修理攤前打氣，我見旁邊有家小吃店，便從窗口伸進(jìn)一元錢，買了個餅，狠狠啃了一口，邊啃邊等周姐。站在報刊亭邊，順便看那些花花綠綠的雜志封面，范冰冰、李冰冰……看她們在冬日里裸露著，再加上名字，我的后背直冒涼氣。

周姐的“辣妹子”保姆公司養(yǎng)在深閨，我跟在她后面拐了三個胡同，走過十幾棟居民樓，穿過四排平房，最后，在一棟居民樓前停下了，周姐鎖自行車。然后一起進(jìn)了三單元。假如周姐不來接我，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這個“辣妹子”。

上樓梯時我問周姐怎么不在外面掛個牌子，周姐說：“這里是北京啊，你以為能隨便掛牌子啊。”想想也是。北京是首都，政治文化中心，牌子，可不是像我家鄉(xiāng)的臘魚臘肉，能隨隨便便拿出來掛著晾著的。

“辣妹子”保姆公司蜷縮在居民樓里。一套兩居室，周姐說她在北京有兩套房，但都在郊區(qū)，不適合做生意，這個是租的。我吃驚也很羨慕，她毫不隱諱地說是她過去兩個男朋友給她住的，雖然房產(chǎn)證上沒寫她的名字，但這么多年，沒向她要，也就等于是她的了。客廳的墻上貼著營業(yè)執(zhí)照，貌似合法經(jīng)營。兩間房，小一點的一間她自己住，大的一間里面放著三張高低床，是保姆們的宿舍，每張床每晚5元，六個鋪位如果住滿的話每天就有30元收入。而還沒找到主雇的保姆住在這兒也是相當(dāng)劃算的，想想一個月也就150元，這個價錢現(xiàn)在連住地下室都很困難，何況這里還有被子和暖氣呢。

一走進(jìn)“辣妹子”，我就有一種找到黨組織的歸宿感，這里，就是我的娘家了，即使馬上黑夜來臨，也不會害怕，這里有一張高低床屬于我。上鋪也好，下鋪也罷，睡一晚上5元錢，也比在沒有暖氣的平房里待著劃算。

壓在心底的陰霾霎時消散。我突然高興起來。

周姐帶我進(jìn)房安排好床鋪后，我來到客廳（也就是“辣妹子”的辦公室），沙發(fā)上坐著幾個婦女，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個穿紅毛衣牙齒有點暴突皮膚灰黑的女人說：“嫌我臟？我還嫌他臟呢！做了九年，什么樣的人沒見過？”

緊挨著她的是一位穿黑色晴綸棉襖的肥胖女人，右鼻翼處有一個黑痣，眼里流露出艷羨的神情：“九年？真長。”

“是啊，”紅衣一歪頭，黃黃的牙也顯得歪了，“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特別是些老女人，壞得很，她根本就不讓你吃飽，真是變態(tài)！”

我坐在沙發(fā)角落，回頭見衛(wèi)生間里又出來一位。這個女人40多歲，高高的，背顯得有點兒駝，眼睛很圓，鼻子尖也圓圓的，大概是個酒糟鼻，紅紅的，很卡通。她從手提包里摸出一個咸鴨蛋，遞給腳翹在桌上的周姐，說：“明天有個單身俱樂部聯(lián)誼會，去不去？”

周姐乜了一眼，接過鴨蛋，說：“去唄。”

酒糟鼻在周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頭靠在椅背上，百無聊賴的落寞神態(tài)，長嘆一口：“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出去瀟灑瀟灑。”

“瀟灑個屁！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那樣花，能花幾次？門票多少？”周姐說。

酒糟鼻撓撓頭，齜牙咧嘴很癢的樣子，回答道：“10塊。好像是個軍人俱樂部，應(yīng)該比較正統(tǒng)。”

周姐一聽又來了氣：“正統(tǒng)個屁！上的當(dāng)還少啊，都他媽打扮得比蒼蠅還光鮮，吃軟飯的種兒，老娘算是看透了！”

酒糟鼻說：“去看看怕什么？反正我們不掏錢，要是有人請咱們喝咖啡，咱就喝，有什么！”

周姐說：“上個月一姐妹在電話里哭，說被騙了三四萬，那可是她那個死鬼男人拿命換的錢！”

我本來不想聽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沒意思的家常，但耳朵在那兒擱著，就這么點兒空間，不聽也得聽。從話音里我明白了一點信息：周姐也好，酒糟鼻女人也好，都是單身女人，可能希望通過聚會之類的活動找到一位人生伴侶，但又害怕江湖險惡，不相信此類活動。

紅衣起身進(jìn)了廚房，在里面喊：“江米糕在哪兒放著？”

周姐不耐煩地說：“你個懶婆娘，真是好吃懶做，難怪別人不要你！冰箱里唦！”

我覺得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比較近，心里正思忖著，旁邊的肥胖女人小聲說：“人家都是四川老鄉(xiāng)。”

“那她呢？”我指指酒糟鼻。肥胖女人說：“她是鐘點工，周老板的老朋友。”

“哦。”

回到房間里，我想找一本書看。紅衣女已經(jīng)在吃江米糕了，她把江米糕吊放在仰著的頭上，張著嘴，舌頭放出來。無疑，在這群保姆中間，她是被優(yōu)待的，她是老板的老鄉(xiāng)。我有些艷羨，我從沒吃過這種看上去柔軟嫩滑而又香甜的江米糕。當(dāng)我爬上床鋪躺下的時候，舌頭禁不住在唇上游走一遭，除了唾沫的滋味，再也沒有嘗到其他味道。

從她們的閑聊中大概知道了做江米糕的步驟：將上等好粳米泡上一天，然后在微波爐里蒸熟，乘熱搗爛，然后，搓成條，在外一層滾上炒熟的黑芝麻和白砂糖，用透明薄膜包起來，放進(jìn)冰箱冷藏。如此想象一遍感覺也不錯。沒想到周姐在外面喊：“小野，你也來一塊吧！”“好咧！”我忙從床上溜下來。

周姐臉上泛出光亮，自豪地說：“做這些吃的，根本不在話下。還有‘驢打滾’，也挺好吃。女人嘛，就是要會過日子，你周姐做吃的從不浪費(fèi)，什么吃剩的湯湯水水，也不會潑，再用來煮飯，加點佐料，香著呢。錢，是一點點摳出來的。”

我討好地說：“那我以后向周姐學(xué)習(xí)。”

“辣妹子”保姆公司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安寧。

半夜，電話總響個不停。我在上鋪側(cè)過身，看周姐半裸著身子從房間里跑出來，也不開燈，屋子里一個高高的黑影漂浮在我的視野里。接著，便聽到周姐肆無忌憚的罵聲：“跟老子滾，你是吃飽了撐的嗎？你叫你媽你妹陪你！老娘這里只有保姆和鐘點工，沒有雞！”說完，“啪”的一聲掛了電話。這樣的故事每天深夜都在發(fā)生。我隱隱聽到周姐輕嘆了口氣，然后回到臥室。

白天，周姐邊梳頭邊談起午夜兇鈴那個無聊男人。她說他幾乎每天深夜都要打來騷擾電話，說想找一個女的幫他做家務(wù)活。周姐說這人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哪有深夜叫鐘點工去做家務(wù)活的？我點點頭，說干嗎晚上不把電話線拔了，周姐說：“這種混混用不著怕，大不了把他罵個狗血淋頭，要是真有本事的男人，他也不會沒有女人。”

每天上午九點，“辣妹子”保姆公司必須進(jìn)入工作狀態(tài)，高低床上睡著的保姆都要起來收拾干凈。周姐說保姆本是伺候人的人，如果客戶來了還睡著那就不成樣子了，一定要勤快利索，這樣才能盡快把自己給推銷出去。周姐說這些話的時候用眼睛掃了一眼我，說：“對了，你有大專文憑嗎？”

我說：“……沒有。”我只讀了一個職高。職高這個文憑也敢來北京混，我有時也覺得自己很可笑。

周姐遺憾地聳聳肩，說：“可惜了，如果你有大專文憑，可以去做家教，那要掙得多得多。”

我低下頭不吭聲。

“那你想找個什么樣的？照顧老人還是當(dāng)月嫂？不過，女孩當(dāng)月嫂可能很難，沒經(jīng)驗。”

“我想照顧老人。”我想起去世多年的外婆，還有奶奶。

周姐驚喜地叫道：“哎呀，剛才正有個人在找照顧癱瘓病人的，去不去？”

我問：“什么樣的癱瘓病人？”

“一個大爺。家里還有個婆婆，你去幫幫她。”

“那……我不去。”

周姐一臉疑惑：“你剛才不是說要照顧癱瘓病人嗎？怎么又變了？人家一個月給1500，包吃住，相當(dāng)可以了。”

我低聲說：“不去，我想照顧女的。”

“哦，也是，一個女孩子，不太方便。好吧，那等著吧。”

晚上臨睡覺的時候，“辣妹子”保姆公司又陸陸續(xù)續(xù)回了幾個女人，準(zhǔn)確地說，其中還有一個湖南籍女孩子，睡在我下鋪。房間里燈光昏暗，女孩從外面推門而入的時候，我眼前一亮。她脖子上系著一條紅圍巾，頭發(fā)被寒夜的風(fēng)吹零散的模樣，臉色是虛弱的白。看見我，她眼里也閃過一絲亮光，然后，對我笑笑，回到下鋪，衣服沒脫就靠在了被子上。我床鋪對面下鋪的一個30歲左右的女人一直在發(fā)短信，傳來很響的按鍵音。

我把頭垂下來，笑著對湖南籍女孩說：“嗨，我是小野，剛來的！”

“你好，我叫小蓮！“女孩說。

我從上鋪滑下來，說：“今天一天沒見著你，你去哪兒了？“

小蓮說：“我出去看書了。“

“哦，去書店看嗎？”

“是的，坐三站路就到了，我一般在那兒待上一天。”小蓮已經(jīng)從床上起來了，她和我擠在一起。

“那你不當(dāng)保姆嗎？”我問。

小蓮仿佛有什么心思，弱弱地咳嗽了一聲，猶豫了幾秒，說：“沒有。你去不去上廁所？”

我不解：“這里不是有嗎？”

小蓮又把紅圍巾系上，說：“這里不讓大便的，走，一起去吧！”

與小蓮并排在一起，才知道她比我要瘦小得多。我們一前一后地出了門，摸黑下樓。

在小區(qū)的院子里，我感覺北京的夜安謐美好，白亮的光，如調(diào)和勻稱的淡白色彩，就那么輕薄地拋灑下來，蕩漾在周遭的空氣里。除了點點寒意，我并沒覺出冷。出了院子，走進(jìn)狹小的胡同，穿行在被千年月光燈光泡熟的建筑群中，眼眶有了濕潤的成分，我有些想家，想我的爺爺奶奶。看著自己的影子在身體前面走遠(yuǎn)，我不覺加快了腳步。

小蓮說：“你追不上的。”

“我不信。對了，小蓮，你來北京幾年了？”

小蓮露出一口月牙兒：“四年了。”

我說：“回去過嗎？”

“沒有。想老家呢。”

“你怎么沒當(dāng)保姆？”我很奇怪。

“很早以前當(dāng)過一段時間，現(xiàn)在不當(dāng)了。我覺得女孩子當(dāng)保姆沒什么出息。現(xiàn)在拼命看書，想提高自己。”

“你住在這里是不是因為房費(fèi)便宜？”

“老板之所以要我們住在這里，對她也有好處，每天都有客戶來挑人，人多，這樣，顯得人氣旺，反正床鋪空著也是空著，租給我們住還可以賺錢。”

說著，到了公廁，我站在門口等小蓮。大約站了五分鐘，小蓮從里面出來了，手放在小肚子上，說：“對不起，讓你等這么半天……”

看看她，我說：“小蓮，你沒事吧？”

小蓮搖搖頭，說：“沒事，就是肚子有點兒隱隱疼，剛才沒解出來。”

“今天吃了什么？”

“早上去書店，帶了個燒餅。”

我嚴(yán)肅起來：“那怎么行，一個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病了很麻煩。”

“謝謝你，其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滿足了，比在家鄉(xiāng)強(qiáng)多了。”小蓮的眉睫有一種淡然，這種輕描淡寫使我的心微微一顫，我不覺抓住了小蓮的手，小蓮的手是冰涼的。

胡同里的老房子傳來靜睡老人的咳嗽聲，回到房間的時候，那個女人還在發(fā)短信，我聽小蓮叫了一聲“王姐”。王姐抬起頭，滿臉憂傷。僅僅一眼，我就覺得她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果然，半夜，從夢中醒來時我聽到了王姐的啜泣，斷斷續(xù)續(xù)，那哭聲好像不是從喉管里出來，而是從地底里發(fā)出來的。

我屏住呼吸，生怕驚動了她。

3

周姐胸脯豐滿，眼睛很大，以至于把整個房間都照亮了。白天，她曾在客廳里和保姆們夸夸其談，驕傲地談到在哈佛的女兒，我還看到了她女兒的照片。與她一樣，非常漂亮。長發(fā)、直發(fā)，穿著時尚。她說女婿與女兒在大學(xué)校園里一見鐘情，后來，女婿為了女兒的學(xué)業(yè)，竟陪她去哈佛讀書，女婿是高干子弟，結(jié)婚的別墅和寶馬車已經(jīng)買好了，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就只等著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回國結(jié)婚。說完這些，周姐臉上并沒有多少喜悅成分，我懷疑是不是因為說的次數(shù)多了，沒有了最初的激情，要么，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謊言。然而，畢竟，她成功培養(yǎng)了一個讀哈佛的女兒，這是一個母親最引以為榮的事情。我之所以對周姐產(chǎn)生興趣，就是因為她講完話后一閃而過的落寞眼神，顯然，她對自己的生活現(xiàn)狀并不滿意，她雖然有家，但那是一座空房子。

周姐是四川人，其實不用說，“辣妹子”三個字已清楚表明了她的籍貫。小時候她一直生活在成都，18歲那年，經(jīng)歷的愛情驚天動地。為了嫁給她的前夫，她竟然自殺。這種奮不顧身的愛情并沒有給她帶來真正的幸福，女兒10歲那年，她與賭博成性的丈夫離了婚，帶著孩子離開了那個曾讓她用生命捍衛(wèi)愛情的男人。說這些的時候，周姐異常平靜，她說她那時很自私，腦子里所想的就是自己的小家庭、丈夫和女兒，把他們永遠(yuǎn)放在第一位，沒有什么能夠占去他們的位置。那個時候，住大雜院，院子里整天出出進(jìn)進(jìn)好不熱鬧，但只要女兒睡著了，或者要做作業(yè)了，她便對坐在她家里聊天的街坊說：對不起，我女兒要睡覺了，你們忙去吧！或者說：對不起，我女兒要做作業(yè)了，你們請回吧！一開始，人家覺得她不近人情，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有時不等她開口，便自覺離開。她丈夫也就是這個時候?qū)W會打麻將的。除了嫖，吃喝賭他樣樣精通，整天不歸家，這些，周姐都能原諒，她寵著他，讓著他。沒想到，后來，丈夫竟然動手打人，有時是輸了錢，有時是心情不好，只要周姐說上一兩句，拳頭就來了，把她往死里打，打得頭破血流。周姐說這些的間隙，還接了幾個客戶的電話，聲音很溫柔，與我第一次聽到的一樣，但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的長發(fā)看上去缺乏營養(yǎng)，有點發(fā)黃。接完電話，周姐一般會起身干點什么，做得最多的，是到臥室里翻出一些漂亮衣服。

我覺得周姐年輕的時候做模特也許更合適。她說她當(dāng)過服裝設(shè)計師，我信。住在“辣妹子”里的大小保姆永遠(yuǎn)是她的忠實觀眾和聽眾，只要她們還沒被雇主帶走。她們往往驚訝地張著嘴，看著周姐變魔術(shù)似的換一套又一套衣服，從房間里走出來。她邁著貓步，扭著腰肢，妖媚而性感，到了視線中心，她通常會轉(zhuǎn)上一圈，讓裙裾劃過一條流線型的美麗弧線，這弧線，劃過客廳狹小的天空，引來陣陣驚嘆。

周姐最漂亮的一套服裝是綠色連衣裙，領(lǐng)子上配白色方巾，頭上戴著一頂八角小黑皮帽，很是俏皮。我歪坐在沙發(fā)角落，看著周姐穿著它走著模特步，她的步子有些夸張，但客廳這個舞臺，是屬于她的。

周姐廚房飄來香味的時候，我肚子就餓了，約小蓮一起下樓買酸辣粉吃。

小蓮不怕辣，她說她特別喜歡吃酸辣粉里的黃豆，香脆香脆的，一顆一顆地吃，感覺自己很富有。

我說：“黃豆原來可以這么吃！以前我只知道能磨成豆?jié){，我媽媽總喜歡在家里磨豆?jié){，很好喝。”

小蓮說：“有媽媽真好。”小蓮一臉羨慕。

手中筷子不動了，我耷拉著眼皮，幾滴淚珠落在酸辣粉里，小蓮的聲音有些啞，說：“怎么啦，小野？”

我抽泣著：“我……我媽不在了。”

“我也是。”小蓮咬了咬嘴唇。

我停止了哭，抬起頭，看著小蓮，淚不爭氣地從眼眶里漫出來，滑過臉蛋，一直到下巴，那滴淚慢慢變大，就那么重重地懸在那兒，我顧不得擦，手伸過去抓住小蓮的，說：“好小蓮，我們做姐妹吧！我當(dāng)姐姐，你是妹妹。”

“姐姐——”小蓮怯怯地喊道。

我把碗里漂浮的黃豆扒了一些到小蓮的碗里：“好妹妹，吃，多吃點，你身體不好，以后，我們就是親人了。”

小蓮說：“我和你一起掙錢。我還是先去當(dāng)保姆。”

我說：“好，我們賺很多很多錢。”

小蓮已有三天沒回“辣妹子”。

第四天早上一起床，我找周姐。周姐正在臥室化妝，見我站在房門口，笑笑，說：“今天起這么早啊？哦，我家老八今天要來看我！我等會出去買點菜。”

我知道老八是周姐的第八個男朋友。我勉強(qiáng)笑笑，然后滿面憂愁地說：“周姐，小蓮三天沒回來了！”

周姐把嵌在長發(fā)中的梳子死勁朝后拉，說：“那有什么，她會回來的！以前，也經(jīng)常這樣，你放心，她不回來住，我不會算房錢的！”

“我怎么覺得她好像發(fā)生了什么，打她的電話也關(guān)機(jī)。”

周姐說：“哦，你知道她的電話？我還不知道她有電話呢！這樣吧，你別急，等等看，她會回來的！”

周姐總是那樣波瀾不驚，我相信，即使現(xiàn)在“辣妹子”失火，她也會不慌不忙地把頭發(fā)梳完再救火。

我爬到上鋪躺下，愣愣地看著天花板，不知道小蓮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

周姐在客廳里摘菜，身邊坐著一個男人。周姐涂了口紅，嫵媚動人；男人看上去個子有點高，一雙眼睛靈活性感。他們的對話清晰地傳遞到我耳朵里。

周姐說：老八，這次待多久？

叫老八的男人說：你想我待多久？

周姐說：待一輩子。

老八大笑：哈哈，好啊，只要你不嫌棄！當(dāng)初，人家老喬那么帥，你也不是說甩就甩了！

周姐用食指點點老八的鼻尖，說：討厭！還不是因為你！

我想起來了，周姐曾說老八是她最愛的男人，在國外，一直追她，向她求婚。周姐說她就是不松口，因為她已不相信婚姻。她可以和他同居，可以耐心耐煩地伺候他，但是，她不再想走進(jìn)婚姻。從他們的神態(tài)和舉止，我相信他們是相愛的。

周姐說：老八，你還是找個小女孩和你死心塌地過日子吧，我們這種老女人，別指望。

老八說：老女人是一本書，有味兒。

老八來的幾天，周姐在“辣妹子”基本不理朝政，要么是兩人手挽手地外出，要么是貓在廚房里給老八做各種成都美食。我躺在床上，沒有出去買燒餅吃，一點兒也不餓，就一直睡著。

這天，周姐來到我床邊，口氣異常沉重，說：小蓮給你打過電話沒？

我一個激靈坐起來：小蓮她怎么啦？

我今天在外面一根電線桿上看到有個認(rèn)尸啟事，說是一女孩先天性心臟病，在路上犯了病，后來被人送到醫(yī)院沒救活，看著有點像小蓮……周姐語氣沉重。

啊？

認(rèn)尸啟事的特征好像是她。周姐的認(rèn)真使我害怕，我倒希望她玩世不恭。

我追問道：那手機(jī)呢？

不知道，沒見著手機(jī)……

沉默了半晌，我說：周姐，只是有點像，是不是？我想，肯定不是她。

周姐說：但愿吧！

我說：啟事的電話呢？

周姐說：當(dāng)時沒想到是小蓮，電話沒記。

我說：啟事貼在哪兒呢？

周姐拍拍腦袋，說：瞧我這記性，貼在哪兒，貼在哪兒？昌平？還是順義？我想想……

小蓮……小蓮……我輕喚著她的名字，我觸摸到了“死亡”這兩個字，沒有預(yù)謀的死亡在身邊驚心動魄地發(fā)生。老天爺故意在我面前抖威風(fēng)，要我見識見識它的猙獰面目。

半夜，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清晰得比現(xiàn)實還現(xiàn)實，比生活還生活。有陽光、空氣和水，有草坪、鵝卵石小路和鴿子，場景里除了我自己，再也沒有任何人，我打著赤腳，讓那些圓潤的小石頭頂著自己的腳板心，不知怎么的，那些笨重的石頭突然在腳下輕松起來浮動起來，它們慢慢舒展、擴(kuò)大、輕盈，最后，變成了攤放在綠波上的荷葉，那些小石頭，又變成荷葉中調(diào)皮滑動的小珍珠，晶瑩剔透，它們一會兒擁抱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我的腳仿佛踩在滑板上，先是慢悠悠的，后來，毫無防備時，載著我向懸崖邊俯沖過去，耳邊，只有呼呼風(fēng)聲與寒冷徹骨的白霧，我無助地尖叫起來，叫聲通過對面的山谷回音又傳到耳膜里。我直挺挺地躺著，確信自己已經(jīng)死了，死在山溝里。那個墜落的過程是經(jīng)過死亡通道的過程，由恐懼、絕望、無助到最后的完全放松和坦然，在雜草叢生的山溝，就在身邊，我發(fā)現(xiàn)一團(tuán)紅色，紅圍巾的紅色，我的眼睛睜大了，她，竟然是小蓮，她已經(jīng)先來了，睡著了，我驚喜地叫道：“小蓮，小蓮，你怎么躲在這里？害得我好找！小蓮！小蓮！你醒醒！”

我睜開了眼睛。

身邊沒有小蓮。

我呆呆面對天花板好久，終于哇哇大哭起來，像個孩子，雖然我還是個孩子，但我已經(jīng)沒把自己當(dāng)孩子了。我邊哭邊把一些含混不清的詞語吐出來：“小蓮，小蓮，你……快回來吧！”

我去了昌平和順義。

我在大街上找小蓮，我們一起走過的地方。

大望路永遠(yuǎn)喧囂著。自行車、小汽車、公交車、路人……往往在大望橋下擰成了一團(tuán)亂麻，十字路口的南面，是東郊市場，那里，可以買到物美價廉的小商品。再往南，過橋，橋下默默流淌著通惠河。我漫無目的地徘徊在東郊市場，在魚攤邊蹲下來。很小很小的魚，甚至看不到它們的眼睛，只是那么透明的一個小符號。

“這魚兒怎么賣？”我問。

“一塊錢40條。”攤主說。

“那我買一塊錢的。”我掏錢。看攤主用鐵撈撈著裝進(jìn)塑料袋。

“數(shù)了沒有？”我問。

攤主很不屑，一勺勺地舀上來，說：“用得著數(shù)嗎？只會多。”

提著小魚兒，我向通惠河方向走去，沿著長長的堤岸，我找到一個靠近湖的臺階，然后，在欄桿邊，把那袋小魚兒倒進(jìn)小河，我想看看那些小魚兒的身影，然而，一條都沒看到，它們被突如其來的自由給淹沒了。小時候，我見過街坊放生，我知道，這是做善事。我在心里說：“小蓮，快回來吧！”

我又坐公汽朝南，聽售票員不厭其煩地報著站名，看她們那一律沒有劉海的傳統(tǒng)發(fā)型。一個臉龐微黑的小伙子提著一袋爆米花，售票員問他去哪里，他怯生生地說：“天安門。”許許多多外地人，最初就是懷揣著這三個字來到北京的，“我愛北京天安門”。小蓮，什么時候我們一起去看天安門——

4

王姐回河北老家了。聽周姐說，她三歲的兒子在家里被開水燙傷了，自從離婚，她已有一年多沒見著兒子，沒想到，這次回去，是在醫(yī)院見他。

我一直住在“辣妹子”里。事實上，來“辣妹子”找保姆的客戶并不多。

我想，我不能就這么等下去，我要尋找機(jī)會，要走出去。我有些厭倦了這種生活。貧窮、漂泊。我想，我必須尋找機(jī)會。我想有一個男人，靠得住的男人。

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出去時，這天，“辣妹子”來了一位顧客。

一個中年男人。他的眼睛雖說炯炯有神，可惜是雙小眼睛，鼻子也不夠挺拔有力，不高不低，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在面部支撐著。沒有多少頭發(fā)，但也沒有禿頂，頭發(fā)質(zhì)地有些硬，總之，不那么茂盛和充滿活力。大概一米七左右，穿著灰色的羽絨服，一種早已淘汰的樣式。

一個非常普通的北京男人，其貌不揚(yáng)，既然“揚(yáng)”不起來，那只能說相貌平平。胸中一股氣，從我鼻腔和嘴唇的縫隙沖出來。他看了我一眼，當(dāng)我的眼睛與他的視線相遇時，我渾身差不多哆嗦了一下，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

我微笑著說：“請進(jìn)——”然后，徑直走到客廳周姐的辦公區(qū)域，當(dāng)然，我沒有和其他保姆坐在一起，而是在辦公桌對面的一張桌旁坐下來。并非我刻意把自己與她們區(qū)分開來，而是，我從來就沒有想和她們作為競爭對手去面對客戶的挑選，在做家務(wù)活方面，我遠(yuǎn)遠(yuǎn)不是她們的對手。

周姐并沒有熱情服務(wù)的理念，她懶洋洋靠在椅子上，心情好的時候，腳才會擱在辦公桌上，桌上是一排電話。我注意到周姐的眼睛掃了一眼來人，她并不搭言，只等來人開口。

“還真不好找！”男人說。普通話。

周姐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這兒有保姆嗎？”男人并不回答周姐的話。出乎意料，男人的牙齒竟有些白，白得與他這種年齡很不相稱。周姐笑了笑，嘲笑的成分多一些，她用嘴指了指沙發(fā)上的姐妹，說：“這不是嗎？”

男人的眼睛掃了一眼沙發(fā)，說：“她們嗎？”

周姐明顯聽出了話外音，語氣冷淡下來，說：“隨便挑。”

男人看了一眼，平均到每個保姆身上，也就五分之一眼，他很失望，身體前傾準(zhǔn)備起身的樣子，說：“那我去別的地方看看。”

周姐翻了翻白眼，話里有挑釁的意味，說：“你想找什么樣的？”

“能照顧病人就行。”男人笑了笑，身體又平衡下來，坐在靠墻邊的椅子上，眼睛掃了我一眼。當(dāng)然，我是從眼睛的余光里察覺的。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睛盯著小蓮的空床。

周姐仍然用一種冷冰冰的語氣說：“我看，你是在選美吧？這些難道都看不上？”

保姆們嘟噥著，嘰里咕嚕的，有聲音說：“我們還不去呢。”

“你要是想找的話，先在這里登個記吧。”周姐拿過登記表放在他面前，男人順從地拿出證件，是張身份證，我湊過去看，見上面寫著：鐘新。

在他填表的時候，周姐問：“多大年紀(jì)的病人？男的還是女的？”她仍然懶洋洋的。

“70多歲，我母親。”鐘新說。

周姐回過頭朝沙發(fā)所在的方向說：“去不去？你們?nèi)ゲ蝗ィ俊?/p>

沒動靜，周姐又把頭徹底地轉(zhuǎn)向我，說：“去不去？”

“多少錢？”我聲音不大。

周姐說：“把這一搭關(guān)鍵詞給忘了。”她又轉(zhuǎn)向鐘新，說出的數(shù)字令我吃了一驚，“起價是一個月2500，每年的介紹費(fèi)500。”

鐘新想了想，說：“成，2500就2500。”

周姐呆了一下，又把頭轉(zhuǎn)向我，這一次她連口都不張了，只拿眼睛看著我，那意思是到底去還是不去。客廳里其他的幾個保姆睜著驚愕的眼睛，不相信此刻發(fā)生的這一切。

我的眼睛在鐘新臉上停留了片刻，鐘新也一眼不眨地看著我，他慢慢站起身，說：“這小姑娘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

“看來還真是有緣，那就別猶豫了，快辦手續(xù)吧！”周姐并不抬頭。

在“辣妹子”呆了一段時間，我知道了周姐的掙錢方式：每成功介紹一個保姆到客戶家，該客戶每年要交給她200元的手續(xù)費(fèi)，保姆上崗后第一個月前七天的工資也歸她所有。周姐多次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我們說：“千萬不要撇開她私下和客戶簽定什么合同，如果被壞蛋糟蹋甚至被拐賣，我可是不負(fù)責(zé)任的。”如果遇到第二年客戶還不交手續(xù)費(fèi)，她會叫保姆們撤回來，并許諾給她們找更好的主雇。

鐘新與周姐簽合同的時候，我在旁邊看他寫字。字很漂亮，龍飛鳳舞、不受絲毫的羈絆。

陽光照在窗子上，玻璃、風(fēng)、空氣、積攢的熱量、靜寂中偶爾傳來的聲響，這些混合成一件明亮的樂器掛在那兒，世界便暖和了，溫馨了。此時，鐘新是這屋里唯一的男人，同時，也是女人們視線的焦點，目光匯集在他的臉上，驚愕的、探究的、懷疑的、漠然的、漫不經(jīng)心的、質(zhì)疑的、敵對的，他不適應(yīng)，已經(jīng)站起來，對周姐說保姆現(xiàn)在就需要跟他走，他沒有時間再來接人。

周姐說：“小野，收拾收拾，跟他去吧。”又回頭對鐘新說，“工錢從今天開始算。”

我從客廳走向房間，又從房間走到客廳。心沒有著落懸掛在空中、左右搖擺，暈眩又刺激。沒什么可收拾的，兩床黑心棉，已經(jīng)留在小平房了，剩余的東西我并不想帶到鐘新家里去。手并不冷，我無聊地搓著手指，又走到洗手間，并沒有洗手，從口袋里拿出口紅再次抹了抹，臉上立即新鮮生動起來。

和周姐及大家告別，走出“辣妹子”，鐘新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已經(jīng)到大街了。鐘新推著自行車，我挺直了腰，提著包。“你叫小野？”鐘新回頭問。

我說：“是。”

鐘新的眉頭蹙了一下，沉思的樣子。我不由加快腳步，跟上他。鐘新聳聳右肩，莫名其妙笑了笑，不住提醒我“注意車，小心”。他對我好像有些興趣，拋出一個個問題，但又裝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多大了？做了幾年保姆？”

我已經(jīng)與他并行了，眼睛停留在他厚厚的嘴唇上，一雙很濕潤的嘴唇，這在北方是不多見的，我有些走神，然而很快拉住思想這匹脫韁的野馬，眼珠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幾圈，說：“兩年。”

也不知聽到?jīng)]有，他沒有看我，然后很專注地等我一起過馬路，走了一會兒，冷不丁又問：“爸爸媽媽做什么的？”

“都……不在了。”我沒有看他。

“啊，是嗎？對不起。”鐘新站住了，臉上的肌肉柔和許多，他輕嘆了一口氣，有些同情地看看我。

我的眼睛看著遠(yuǎn)處：“其實，現(xiàn)在有許多我這樣的女孩子，也就這樣的命罷了。有的女孩子，有點姿色的，巴望著能找個好男人，這輩子也就算有個著落。”

鐘新笑笑：“聽你說話，也讀過書。”

“唉！不說了，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我忙轉(zhuǎn)移話題。

“做點小生意。”鐘新把我甩出幾步遠(yuǎn)。

我小跑跟上，側(cè)頭看了他一眼，他好像有意識回避我，說：“快到了。太婆在家里等著呢，她要先考查考查你，要是她不樂意，我還得把你給退回去。……不過，我相信應(yīng)該能通過。”

沒想到還有這一茬兒，心涼了半截，又有些不服氣，但聽他說應(yīng)該能通過，又好奇起來，問道：“為什么？”

“畢竟，你是一個比較干凈的女孩子。”鐘新說。

“我真的長得像你的朋友嗎？”我問。

“不，你長得像我的愛人。”我的心，莫名抖動了一下，接著聽他說，“她已經(jīng)去世二十年了。”

我說：哦，原來這樣。

我終于在鐘新家里扎下根來，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因為這個孩子，獨(dú)身多年的他從一個麻木市儈的老男人變成了一個活潑天真的孩子。他視我為珍寶。閑暇之時，我偶爾撥打兩個電話，小蓮的和“辣妹子”的。前一個一直無法接通。后一個，十天前也變成了空號。

我鼓足勇氣，拖著沉重的身子來到“辣妹子”家政公司，我離開這里已五個月了。

敲開“辣妹子”的大門，門口站著老八。他問我找誰，我說找周姐。他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思索了幾秒，禮貌地告訴我周姐已經(jīng)不在了。我說那您怎么在這兒。老八說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不能嗎。我心里很是納悶。周姐搬家去哪兒了呢？為什么要搬家？快走出小區(qū)大門時，我見一個青澀的保安走過，抱著僥幸心理我問保安認(rèn)不認(rèn)識一個姓周的女人，開家政公司的。保安倒很是熟悉的樣子，說，那個辣妹子嗎，跳樓了，自殺了，上周二。

我沒有問為什么，答案不在小保安這兒，在周姐那兒，她把答案帶走了。或許，本來就沒有答案。我仰起頭，日光有些刺眼。為了孩子，我已不再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