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田野 看鳥飛翔

1

天黑下去的時候，雨來了。雷聲時近時遠。遠處的群山與被淋濕的綠色茶園隱沒而去。迷蒙而空曠的田野上，一陣穿過大雨飛翔的鳥群，一閃即逝。

我站在窗前，渴望望穿這一刻的黑暗。

很久以來，我一直覺得把自己隱藏起來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小的時候，我就常常跑到小鎮外的那座荒山里，找一個隱蔽的山洞把自己藏起來，假裝自己忽然丟失。一次，我竟在山洞里睡著了，父親和鄰人組成的搜尋隊整整在山上找了我一晚。

后來當我睡眼蒙眬地站到母親面前時，母親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之后大哭起來。母親說她以為我被人拐走，再也回不來了。

柯藍說：一個時常把自己隱藏起來的人，內心脆弱，這種行為表示這樣的人無法面對現實生活。她坐在人民公園的長椅上，凝視著我，安靜地說道。對于這個小巧清秀的女子的話語，我不以為然。我不屑地說道：你什么時候也成心理醫生了？

柯藍是我的女友，確切地說，她是我同居未婚的女人。她喜歡清晨醒來就給我講述她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夢，溫馨暖人或者怪異可怖，并時常在講述的時候突然抱住我淚流不住，讓我一遍遍保證不要離開她。望著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我總是心疼不已，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每次說這句話時，我表情嚴肅，信誓旦旦，仿佛要把這慰藉的虛假話語說成真的。

對于這個我深愛而多夢的女人，我一直沒有告訴她一個叫Peter Ustinov的爵士的話。他說：“多夢的代價就是噩夢也將隨之增多。”

一日清晨，一番云雨后，柯藍又對我講起她的夢。她說她在夢中看到一只黑貓半蹲在我們的窗臺上，在月光下以一種詭異的眼神望著她，不時發出令人恐懼的嘶叫。我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大雨滂沱的窗外，說，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她搖搖頭，說：“我覺得有人要離去了。”

我說，你胡說什么，不會的。

不久，隔壁五嬸家那個十五歲的兒子吊死在了自家的屋梁上。

就在那個叫賣聲揚落四月風情的清晨，柯藍忽然對我說，我唱支歌給你聽吧。她以純清的天然音質唱出的優美歌聲，總帶有令人震撼的力度，甚至能瞬間穿破我世俗心靈的鐵壁銅墻，以至我們做愛時，我還能夠從她溫柔的唇間感覺到縹緲的余音。可我對于柯藍身體的黑暗知之甚少，無法明晰，盡管我能清楚地說出她私密之處的形狀和味道。它仿佛掛在釣鉤上的誘餌，時刻充滿著不可抗拒的引誘力。

我的頭痛也是從四月的那個清晨開始的。它是多年來我熬夜與飲酒留下的禍根。可我依舊故我地熬夜喝酒，不在乎醫生和親人朋友善意的勸阻。圍圃責罵我：“你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暴斃。”

我說：“隨它去吧，生死豈是我們能夠掌控的？”

圍圃無奈地搖搖頭，不再言語。

圍圃是一名醫生，在我們居住的小城里開了一家診所。每次我頭痛病發作，總會去他診所拿些止痛藥，順便找他喝酒，聊聊古詩或者歷史，或就不同的觀點對某個事物或人爭論一番。有時我們也說到政治，可我們似乎對政治又一竅不通。

那日清晨我走進圍圃診所的時候，他正在為一個年輕的姑娘聽診，右手隨著聽診器在那姑娘的胸部滑動，不時輕聲地詢問仿佛一種隱秘的挑逗或意淫。我看著他們，仿佛忽然陷入一口枯井，上方天空傳來的風聲從遙遠的幽暗世界抵達，侵入我的體內，讓我慌亂不已。隨之，我頭痛起來。我咬緊牙關，身體顫動，疼痛從腦神經逐漸傳遍全身。隨之，那陣奇妙曖昧的呻吟在我的世界戛然而止。

圍圃終于從那年輕姑娘的胸部撤出手來，一邊收著聽診器，一邊和她搭話，叮囑著要注意的事項。病房里，一個老頭神情黯然地看著電視機里閃動的畫面，緩緩流入他體內的液體，通過一次性白色輸液器延續著他的生命。圍圃說老人得了尿毒癥，性命已岌岌可危。

我不禁又一次感慨起生命之無常。

“你要離開多久？”在離開診所去飄香飯館吃飯的路上，圍圃突然問道。

“不知道。”我說，“我只想一個人安靜一段時間。”

“純屬他媽借口，在哪兒不能安靜。”圍圃不悅，漫不經心的表情仿佛根本不是在和我對話一樣。我不明白像他這樣的家伙當初究竟是怎么通過醫生資格考試的。

“我想寫一本古典詩詞論著而已。”

圍圃質疑地乜了我一眼，說：“就你？”

我說：“怎么？”

“別扯淡了！”圍圃說，“真不知道母豬也能上樹。”

我只好苦笑。

“柯藍知道你要走的事嗎？”

“她還不知道。”我說，“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

“你根本就沒打算告訴她吧？”

“或許是吧。”我說。

圍圃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么。我們一起走進飄香飯館。女老板邵氏微笑著迎上前來。

那晚，圍圃破例暢懷痛飲，醉若爛泥。之后，他告訴我他曾和他兩個女病人有過性事。

2

我來石村不久，天空就下起雨來。那飄落的雨滴敲打屋檐的聲響，清脆悅耳。窗前的幾株蘭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的樣子顯得鬼魅而多情。我總感覺石村的雨水充滿著濃郁的怨氣。

來到石村的那晚，我就住進了一個簡陋的土屋里。土屋頂處，幾處通天的小洞格外惹眼。下雨的日子，水珠便從這些小洞淋下，滴滴答答，聲韻幽雅。我站在布滿灰塵的窗前，看見隔壁人去樓空的院墻上，一棵參天的榕樹赫然挺立，如一只孤獸默守著那一處曾經笑聲一片的居所。

村長為我打開那把已經生銹的鐵鎖時，我被那一層飄下的灰塵阻斷了呼吸。之后，我半掩鼻息咳嗽著走進土屋。土屋里，光線暗淡，屋頂結滿的蛛網，使土屋陰森可怖，一縷從窗口偷偷瀉進來的陽光可憐兮兮。我不禁懷念起我和柯藍居住的那套裝飾素雅的房子，房間里昂貴而舒服的紅木沙發。

村長說，房子是破了些，不過很安靜。又說，我一會找人幫你清掃下，需要什么就告訴我。

我點頭，沒有說話，望著屋梁上的一張密而結實的蜘網，心生些許荒涼。

村長是和我父親一起下鄉同住一個房間的知青。在一次和村里人聚眾打架時，我父親曾冒著危險把他從血泊中搶出來送到醫院。為此，我父親的背上永遠留下了一道鐮刀砍下的傷疤。父親還告訴我，那次打斗是因村長和村里一個瘸子的媳婦有染而起。于此，對這個臉膛紅潤五官端正胡須茂密的男人，我不禁徒生微微厭意。

村長見到我時還對我父親充滿感激，說我父親是他的救命恩人，沒有他，自己早沒命了。他還說，就是那次打架，他失去了自己的弟弟，也毀掉了回城的機會。他說著不由紅了眼睛，仿佛在為當年的魯莽所為抱憾感慨。隨后，他問起我父親，我告訴他我父親已駕鶴仙逝了。

第一次見到石寡婦，是在村外的茶田，她一身素衣走在五月茶田的小道上。陽光下，她身姿嬌柔，手中的小籃在半空中微微晃動，如同一架蕩在黃昏的秋千。那古銅色的膚色以及微帶憂郁的眼睛讓我不禁怦然心動。我沒有想到如此偏野村落竟然還會有此等天香國色。我感到她身上有著比柯藍更具誘惑力的隱形磁力，這隱形的磁性能讓所有異性瞬間繳械投降。就在那晚，我浮想聯翩，夢見我和石寡婦竟然躺在了一起，她騎在我身上，我們雙手緊握，在彼此緊迫的交配中揮汗如雨。

她從我們身邊走過時，村長說，你萬不可接近這個女人！他的話語帶有警告與勸阻，仿佛石寡婦是一條舌藏腹聚毒液的毒蛇。可這似乎又與他說到石寡婦時眼睛流露出的貪婪和渴求不相符合，因為他充滿情欲的眼神已將之出賣。

我欲言又止。

托爾斯泰說，可怕的情欲是人體的一種疾病。可我后來堅信，從我見到石寡婦的那刻起，這不可名狀甚至無法治愈的疾病已從我的夢里慢襲我的精神世界。圍圃醉酒那天跟我講述他與一名叫阿秋的女病人發生關系時，也曾說到相同的感覺。他說他在激情過后，發現自己忽然就成為了對方的病人，心染重疾。而這種疾病只在夜晚發作，讓你躁亂、沮喪，面對黑暗無助而迷惘。

圍圃還給這種病癥起名曰：間斷性情欲失控。

一天黃昏我去村長家吃飯，路過石寡婦門口時，她站在門前的那棵小葉榕樹下望著我，一只毛色黑亮的貓蜷臥在她腳邊，慵懶地舔舐著毛發。

她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而我還是帶著疑惑匆匆走過，邁進了村長的院門。

村長的妻子早已準備好噴香的晚飯，微笑著將我迎進了堂屋。那張布滿世俗的丑陋笑臉下的淫意與貪婪，仿佛是對生命的諷刺。村長那晚不在家，她說，村長出去辦事了。

吃飯時，這個女人使勁往我飯碗里添菜，這對我而言十分不習慣的舉動，無非為村長的不在場增添了些許用意。我不由想起我和柯藍一邊吃飯一邊調情的場景，甚至想到了之后我們躺在紅地毯上做愛，柯藍大聲呻吟呼喊著我的名字。

我說：“別這么客氣，我自己來就行。”

她又笑了笑，黑黃牙齒上沾滿的污垢讓我一陣惡心。我不知道她多久沒有對牙齒進行清潔了，或許她一輩子也沒有刷過牙，甚至根本不曉得牙齒還需要清潔。

我不禁為自己對這樣的女人產生性的聯想感到羞恥。

她說：“你多吃些，別剩下了。”

我點頭不語，加快了向嘴巴里扒飯的速度。飯畢，匆匆告別，離開了村長家。

此刻，幽疏的月光灑落在村莊茶園，細若游絲；一輪鐮月斜掛在婆娑的樹枝上，如同一把銳利的彎刀，顯得鬼魅而可怖。我坐在窗口桌前，沉浸于這暖人之夜，心緒多事，不得情之游絲。

圍圃曾說，一邊和女人交合，一邊賞月一定是別有風情的事情。他還向我娓娓地講述了他想象中交合時的場景。盡管他的話語和講述的過程聽來無恥，可總能讓我在夜晚浮想聯翩，反復回味，渴望抵達這愜意的一幕。

后來，就是在這樣一個讓我充滿渴念的夜晚，村長赤身裸體死在了石寡婦的家中。那張雕花的木床上，石寡婦蝸坐在床頭一角，衣衫凌亂，精神恍惚，落地的碎發為原本干凈的床褥增添了些許想象。從村長的身體不時滴滴答答地流下的鮮血，微微地叩響著大地，如同一場下在內心世界的紅雨。我想，石寡婦把剪刀刺進村長胸膛時，村長一定還沉浸在肉體的快感中，欲罷不能。他根本不曾察覺死神就懸在他頭頂。

那時，我望著這個曾讓我銷魂的女人，一陣凄傷。

3

我十分喜歡李商隱的《屏風》，那“掩燈遮霧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的詩句，總讓我在醉或不醉之夜心情舒暢。住在石村的日子，我沉迷于他的詩句，或喜或凄，已忘記夜晝，只沉睡之時碎片式肆意銜接的夢境與我相守。醒來，我總會無比懷想柯藍，想她在清晨對我講述她夢境時候甜蜜或驚慌讓人心疼的樣子。而有關李義山的詩論，我依舊未曾動筆，唯恐自己進入不了詩人所抵達的詩境。盡管偶與村長對杯猛飲，但終究是“多盞新羅酒，凌晨恐未消”。

這些年，我走南去北，途經一座座陌生的城市，似乎已習慣了一個人躲起來寫作的生活。老李曾對我說：“小丁，寫作和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你要有個家才好。”

我說：“有家就不自由了，麻煩。”

老李說：“等你過了三十就知道家好了。”

我笑笑，不以為然。

老李沒再說什么，搖著頭拐著腿走開了。他似乎在為我不聽勸感慨不已。

老李是我們小城的作協主席，曾為了寫一個長篇紀實報告闖進一個野蠻的山區小村被打斷了右腿。三十五歲那年，終于如愿娶了自己一部小說中的女主角，一個名叫花蝶的姑娘。老李無事時候，時常跟我們講述他年輕時候的英雄事跡，后來聽得多了，也就煩了。

總之，老李是個好人。

我記得柯藍也曾在一個我們激情過后的夜晚對我提及結婚的事，至于怎樣回答的，我已不記得。對一個跟了我七年的女人，我覺得結婚不過水到渠成之事，早晚而已。而男女情感，七年似乎又是個檻，萬一邁不過，感情就會瞬間煙消云散。

記得很久前曾看過一部電影，《結婚七年》，講述的是有關婚姻和情感、家庭與情人、倫理和責任的故事，電影里一夜情的閃動畫面，直到今天還時常在我腦海浮現，勾起我潛藏心底的欲念。

可我總又覺得感情在被出賣后，便帶上了一種卑劣的烙印。

日子到了四月，萬物舒展開來，天地一片精神。山坡上，不知誰家的茶園里胡亂長出的油菜，開出的黃花格外惹人喜歡。

我相信若是石寡婦站在這碧色的茶田，一定如盛開的花朵般刺眼。至于何因讓我在此刻想到石寡婦，而不是柯藍，我理不清思緒。甚至，我已記不得我在這山村住了多久。

光景西馳如流水。而我，仿佛還在自己的夢中。

石寡婦是在一個下雨的夜晚敲響我房門的。開門那一刻，我忽然就意識到她每天站在自家門前的小榕樹下凝望我的眼神的用意。至于是怎樣的用意，我渾然不知。

我呆呆地望著她，一時失語。

她孤傲地站在雨中，形如一尊纖弱的小獸雕塑，憐而可畏。微光里，我們默默對視，之后她微微笑了，說，不請我進去嗎？她濕淋淋的白色單薄的衣服隱隱地暴露著她豐腴的身子，讓我一陣熱血澎湃。我不明白村長和村人怎會如此抵觸這樣令人銷魂的女子。我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語句。

我說：“這么晚了，有事？”警覺地向黑暗四周望去。屋檐上，雨水橫滴，落地砸下聲響攪人心扉。

她說：“你害怕嗎？”挑釁的柔弱細聲酥心醉人。可憐我，佳人在眼，愁緒如麻。

我說：“我怕什么，你又不是鬼怪。”隨之讓出空隙，讓她走進了房間。之后我將一杯熱水放到了她面前的板凳上。

坐定，她面向我忽然說道：“你想聽個故事嗎？”語氣低婉。

“你這么晚來找我，就為了跟我講一個故事？”說著，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夜雨依然淅淅瀝瀝，如怨如訴。窗下誰種下的幾株蘭花或許已容顏盡悴。

“你不是寫書的先生嗎？”

“寫書先生？”我疑惑不已。她或許是把我當成蒲松齡一樣聽故事寫書的先生了。

我說：“我寫書，但不寫故事書。”

她有些尷尬，低著頭，不再說話。右手在左手臂上劃過的時候，留下了幾道血淋淋的指痕。她在自殘。我記得柯藍說過，自殘的人內心都隱藏著巨大的痛苦，他們都有著強烈的傾訴心理。我沒有阻止她的行為，我不知為何，在那一刻竟然頭痛起來。劇烈的痛感沿著頭部神經瞬間襲擊了我的意識。之后我雙手緊緊抱住頭顱，一陣恍惚。

當我抬起頭時，她已赤裸地站在那里，潔白肌體布滿了暗紅狹長的傷痕。

圍圃說，和他發生性關系的那個叫阿秋的女子脊背上就有一條狹長的疤痕，是她和她帶有性虐待的丈夫做愛時，她丈夫用刀子劃下的。他甚至對我復述了他們做愛時，那女子高潮來臨時恐懼地抖動身子歡叫的樣子。

“這些都是村長用竹簽劃傷的。”

“村長？怎么可能？”我覺得匪夷所思，企圖收回眼神望向別處。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因為你是村長的親戚。”

“我不是他的親戚，他……”我緊促的回答仿佛一種刻意的掩飾，我說，“他是我父親的朋友而已。”

對話至此戛然而止，頭痛已使我汗流浹背。我慌忙起身從行李箱內找出止痛藥吞下，隨手拿了一件衣服遞給她。

我說：“你穿上衣服說話吧。”

她接過衣服穿上，爬進了我的被窩。之后，她開始講述她悲慘的故事。她那殘疾的被村長毒死的丈夫以及那些被村長奸淫過的女人的影子于是隱隱浮現，懸在我的頭頂，揮之不去。

窗外，夜深如淵。我們身處其間。

夜雨初歇時候，我恍惚半睡而去。不知多久，又被一陣哭聲驚醒。石寡婦坐在床頭委屈地半蜷身子掩面低泣。我不知道她為何又哭了起來。為我沒有對她凄慘的故事產生同情，對她的悲慘遭遇沒有給予安慰嗎？我訝異地揉著眼睛走到她身邊。

我說：“別哭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抬起臉望著我，之后把我緊緊抱住。這時我體內潛藏的那份欲望蠢蠢欲動起來，那盞油燈適時地油盡熄去。門外，雨聲緩緩，雨水使房間的氣息變得嫵媚、潮濕，飄飄悠悠起來，像午后微風刮起的炊煙。我們抱在一起，我雙手開始慢襲起她豐潤柔軟身體的秘密。那道道割手的狹長疤痕讓我一陣戰栗，一些無形脈絡一般的事物在我身體內部開始竄流，響若磐聲。

圍圃說，我們在情欲失控之前的恐懼會讓我們戰栗不止。此刻，我堅信不疑。

那晚，我在性事之中第一次聽到女人高潮時候貓一樣凄厲的尖叫。那快樂的叫聲如同一把把薄銳的鋼刀，在黑夜里斬斷著什么。那晚，我第一次感受到女人性之劇烈的侵蝕。

此后，五更欲斷，夜過無情，我沉浸于這一刻仿佛被想象的雨夜。

天微亮時，石寡婦說，我得走了。之后摸索著穿衣。

我在昏睡中點了點頭，無法言語。只脊背上被抓下的指甲血印，如火輕灼。

4

石村的雨水如同我的想象和欲望，在一個午后終止下來。

熱烈的陽光使原本潮濕的事物忽然有了重量。我站在山坡，微風輕拂而過。我靜靜俯視著眼前的被碧綠茶園包裹的輪廓分明的村落，一陣莫名失落。村口小路上，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提著水桶，正艱難地繞過一個個骯臟的水洼。她讓我不禁想到我的父親母親，以及多年之后的柯藍和自己。

村長方便之后提著褲子站在我身后，說：“這里的風景很美吧？”

我點點頭。我說：“這是大自然的杰作。”

村長笑了起來。他望著山下他管轄的村莊，說：“他娘的，我就喜歡這里的景色。”此話一語雙關。說完，村長撿起地上的獵槍，向后山的樹林走去。

村長說他想吃野味了，順便帶我去山里走走。

雨后的樹林一片清新跡象，驚喜的鳥兒立在枝頭呼朋喚友，大樹高處，或大或小的鳥巢舉在半空，接受著陽光的洗禮；樹林稀疏潮濕地方，一些雜草生機盎然，遮擋了蒲公英的光線，低飛的燕子啾啾輕言，仿佛在為眾多羞赧的蓓蕾警戒。樹林深處，一處低矮的小屋沐浴在陽光下，暖人心胸。一些都那么安靜。

“那是石鎖家，”村長說，“他腦子有些問題，和他老娘一起住，現在是樹林看護人。”

我們走近小屋時，一個額頭扁平衣衫不整的男子從小屋里走了出來，左手握著一把短柄鐮刀。

“石鎖，在家呢？”村長問道，“拿鐮刀干什么去？”

“給我娘送的。我娘要剜些野菜。”石鎖咧著嘴巴，迎合地笑著答道，“村長好久沒來打獵了。”

村長點了下頭，指著我說：“這是城里來的作家。”

石鎖看著我開始撓頭，一副手足無措模樣。

村長尷尬地看了看我，說：“石鎖，你狗日的不會問人好？”

石鎖望著我，依舊傻笑。

“村長，晚上來我家吃飯，讓我娘殺雞給你吃。”我們轉身走開時，石鎖忽然喊道。

村長沒有回頭，揚揚手，高聲回道：“知道了。”

村長說：“石鎖的父親也是從城里下鄉的知青，可惜……”

村長沒說可惜什么，仿佛那是一個令人悲傷的秘密，不能提及。我回頭向小屋望去，看見石鎖依舊站在那里，傻傻地笑著，孩子一樣期待著什么。

我沒有想到村長還是個狩獵高手，當他開槍打中那只躲在河岸草堆里的灰色兔子時，我不禁驚呼起來。

村長回頭看了看我，得意地笑了。

我說：“沒想到你還是位狩獵高手。”

“什么高手，”村長笑了笑，說，“我只是喜歡打獵而已，談不上高不高。”

來到河邊草堆前，村長彎身把已死的獵物撿起，在撿起兔子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村長眼睛散射出的無比興奮的光芒，那光芒像他肩上的獵槍管折射的陽光一樣，暖而刺心。

村里的那些女人也是村長手中的獵物嗎？

我們沿著河岸向前走去。對岸，幾只野鴨警惕地飛飛停停，尋找著食物。傍晚時分，我們已收獲頗豐，村長在靠近河岸的一處干凈僻靜處架起了火堆。灼人的火焰飄向天空，仿佛想要灼燒這片醉人的綠色天地。村長把打來的鳥雀、野鴨和一條白鰱（魚類的一種，是我無意間在河中捉到的）懸在火焰之上，靜靜地翻烤，撲鼻的肉香隨著微風慢慢蕩開。我坐在旁邊望著遠處的河面。

黑夜，在悄無聲息地抵達。記得一位美國詩人說，在天黑之前，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天黑之后，我們該走向何處？

野餐的時候，村長告訴了我一件發生在石村的怪事。

村長說：“你知道嗎？石村的男人三十歲后就會自然地失去性能。”他把對嘴喝過的酒瓶遞給我，用手背抹著嘴巴。那是一瓶低劣的廉價白酒。

我接過酒瓶，左手拿著一只鳥腿僵在半空，訝異地望著村長大口咀嚼的吃相。

我說：“怎么會呢？”

村長苦笑，說：“你初來，不知道村里的事，很多事情不是你能想象的。”

我喝了口酒，喉嚨一陣烈辣。片刻，我問道：“你知道緣由？”

“我也不知道。”村長說，“我他娘只知道多年前自己也變得和他們一樣無能了。”說完，他起身去樹林里方便去了。

我疑惑地望著村長，無法言語，想起石寡婦那刺耳的快樂的呻吟聲，想起她說到村長時候的絕望和心傷。

真假誰知呢？

樹林深處，一陣驚鳥的叫聲長長短短，蕩漾著遠去。

5

窗外，幾片蘭花散落在地，遠處濃綠的茶田里，采茶的人們忙忙碌碌。我望著桌上擺放的書稿，心情舒暢。

這是收獲的季節。

石寡婦依然會在午夜時候叩響我的門環，她仿佛一只貓，喜歡在夜晚發情，尋呼異伴，在交配中尖聲嘶叫。只是我已不再于她的興奮的尖叫聲中欣喜不已。性所喚起的身體愉悅與瘋狂，一下便在我的意識深層消失殆盡，那時我發現自己的身體突然被掏空一般空空蕩蕩，浮在空氣中。

我說：“你別來我這了，我不想這樣。”

她停止舔舐我的身體，在黑暗里抬起臉望著我。

我說：“這樣對你不好，萬一被村里人發現……”

她沒有說話，又開始親吻我的下體，并微微地發出興奮的聲音。之后，她在我大腿內側留下了血紅齒印，我疼痛的呼喊聲從那一刻開始就躍入了我此后的生理病史。

我說：“你他媽怎么像條狗？！”

她說：“我就是狗。”

我說：“你滾！馬上滾！”

她說：“我要你。”

我一陣失語，忽然想起了村長的話語，想起了這是一個丟失了雄“性”的孤寂村落。

我說：“村長根本沒有毒害你的丈夫，也沒有強暴村婦，一切都是你編造的騙人的把戲。”

她聽完狂笑起來。她說：“你知道些什么，你這個蠢貨。”

面對黑夜，我無盡悵惘。

我知道些什么？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不久后的一個夜晚，村長便慘死在了石寡婦的房內，遍體剪刀刺下的傷口血紅淋淋，而石寡婦從此瘋去。

從那時起，所有我知道的石村的秘密都成為我無法割舍的謎。

柯藍是石寡婦瘋掉的第二個晚上出現在石村的，她的出現讓我倍感意外。她在午夜搖響我的門環時，我從斷續的夢中醒來，瞬間渾身冰寒。從窗口涌進的風晃動著窗欞，嘎吱作響。

我坐在黑暗里輕聲問道：“誰？你，你要干什么？”顯然，我感到恐懼。盡管我知道這陡然生出的恐慌來自于一個女人，一個已經瘋掉的女人。

“是我，柯藍。”

我沒聽清，重復問了一遍。

柯藍說：“我是柯藍。你開門，有急事！”

我慌忙爬起穿上衣服，打開了門閂。

柯藍站在那里，表情木然。她身后站著村長的妻子，穿著一身白色的孝衣。

我說：“你怎么來了？”

柯藍說：“你們作協的老李死了。”我看了一眼村長的妻子，沒有言語。死亡，仿佛一張大網，一下捕到了眾多生靈。而我們，不過是暫時存活的漏網之魚。

我質疑地問道：“怎么會呢？”

柯藍說：“是突然死掉的，沒人知道究竟什么緣由。”

我說：“等天亮了收拾下再走吧。”

柯藍說：“車在村外等著呢。”

說著，她便進了屋。在幫我收拾衣物時，柯藍看到了被單上的血跡。那一刻，她詫異地望著我，卻什么也沒說。

臨行前，我讓柯藍把五百塊錢交給了村長的妻子。對于村長，或許我僅能盡到如此微薄之力。

車子行至村外山腳下那條崎嶇小路時，石寡婦在車燈光線中突然閃現。她衣衫襤褸，手握一截細枝，晃晃悠悠地向前走著。我從車窗內探出頭，望著她瘦高潔白的身影，覺得她仿佛一個妖媚的鬼影，一個在我身體里忽然長大又忽然飄逝的幽靈。

她將走向何處？

小車無視地從她身邊掠過，我在遐想中又一次聽見她愉悅時候的尖叫聲。她用柔唇親吻我小腹時的溫情和我進入她兩股之間秘密通道時充滿激情的戰栗，瞬時逝去。

回過神來，車子已駛出石村地界。一陣狗吠悠悠蕩蕩，漸行漸遠。

6

老李出殯那天，小城幾乎所有的文藝機關領導和媒體都來了人，并獻了花圈。他們站在雨中，靜靜地默禱。花蝶抱著三歲的兒子跪在老李的墓碑前，哭得十分傷心。我站在她身后，看著她在雨中嬌小的身軀，不禁心生憐意。

伊壁鳩魯說：“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可老李走了究竟帶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呢？

入夜，把老李的著書一一燒掉，算是一種紀念的忘卻。

翌年，花蝶又嫁了一個男人，據說也是小城某機關的一位領導。

那年十月，我和柯藍完了婚。圍圃則關了診所，去了北方的一個都市。我新婚那天，圍圃打來電話告訴我說，他已對女人失去了信任。圍圃沒有說他是否對女人失去了興致。我相信，性欲永遠藏在每個人的心里，或淺或深。

我說，我的書就要出版了，到時寄你一本。

圍圃笑了起來，說：“你想做第二個老李？”

我說：“我們又該怎樣做自己呢？”

也是從那年起，為了記下那些仿佛被虛擬的艷遇和一些被時光腐蝕過的靈魂，我開始練習寫下這些敘事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