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來,我都在讀兩種書,一種是陌生人的,一種是朋友的。今天天氣陰沉,到了晚上,我本可以將自己交給慣常的空虛和寂寥,甚至是窗外一盞路燈下,一片葉子微弱的嘆息。今晚因為一本書突如其來的造訪,我的心不平靜了。此時我沉甸甸地靠在沙發上,眼睛盯著封面上那個名字,思量著怎樣接近他。他是我的一個朋友,也是我的老師。
兩年前的某一天,他在浙江作家網上首先肯定了我的一篇小說。接下來的很多個日子,我都在猜測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應該中年發福?有著教授般的威嚴和苛刻的脾性?但不久后的一次聚會,所有猜測在一瞬間分崩離析。那天,他穿著一件休閑外套、一條牛仔褲,清瘦的面龐上,眼窩有些內陷。那次來的人很多,晚餐過后,我獨把他邀請到了我的房間,我們坐在床沿,抽著香煙。他有點內向,不大愛說話,但談到文學時,他的情緒是外放的,他說他喜歡塞林格,喜歡魯爾福、馬爾克斯……我問他,在哪里可以讀到他的文字。他說他不習慣把自己的文字拿出來。他做到了,我兩年來從未讀到他的文字。
今天,一個陰沉的夜晚,他來了,帶著那個讓人耳目一新的封面,將一本叫《在別人的下午里》的散文集砸到我面前,仿佛對我說:看吧,這就是我的文字。最先讀到的是他的散文,讓我頗感意外。因為那時我只知道他寫小說,十幾歲就開始發表了。翻開散文集,我絲毫不懷疑《懷疑一位愛爾蘭作家和他的懷疑》寫的是他自己,這是他的詭計,這種例子在書中比比皆是。他習慣用第三人稱來指代自己,甚至用了第二人稱“你”。這是一種間離效果,就像他這個人,當年因為一份工作,背起行李,間離了故鄉,只身一人前往遠方。
我相信作家只有兩種,一種是駐地的,另一種是漂泊的。前者幾乎一輩子沒出過故鄉,如普魯斯特、福克納、帕慕克……他們對故鄉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迷戀,熟悉的環境讓他們心安。后者的一生卻都在漂泊。現在,世界文壇有個現象,諸多文學獎都青睞小語種作家,如北歐的昆德拉、米勒……他們有個共同點:因政治因素,身在異鄉。昆德拉說,異鄉作家其實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凄涼,“生活在別處”,審視“故國”的眼光就更清楚些。略薩表示過同樣的觀點,不同的是他為了求知,二十來歲自愿赴法國。但他和他們都不一樣,他的漂泊是一種自我放逐。
“我跟所有的地名沒有契約,沒有。”他在《走來走去》里說,他一會去北京,一會去湖南,一會身在杭州和奉化,一會又躲進了江南某個偏僻的村莊。“有一大幫人知道你的存在,是一種負擔,或者說壓力,也是一種羞恥。”(《被改造的身體》)所以他選擇隱居。他住的時間最長的那個院子是讓人羨慕的,那里有幾十種時令各異的花,他叫得出每一種花的名字,知道它們的用途,閑來澆灌與照養,儼然《醒世》里那個愛花如命的灌園叟。那里有各類昆蟲,馬蜂、螞蟻、蜻蜓、蜘蛛……他和它們和睦相處,靜觀它們的習性。還有那條頗具個性、每天經過院外的狗,鄰家的那只貓,以及行蹤不明的老鼠……這些意象在當代散文中已經太少見了。
中國的散文歷來有載道和狀情兩種,韓愈式的長篇累牘一度進駐過正殿,但經過幾次運動,到明、清及清末,從歸有光、張岱,到周作人,狀情的小品文反戈一擊,占了大半壁江山。從那以后,散文卻走向極端,作家無病呻吟的本領越來越高,黛玉式的尋愁覓恨神經越來越發達,要不就是炫耀自己的歷史知識、生活常識,美其名曰“大散文”。大到哪里去呢,如果沒有真情實感和思考?但他讓我耳目一新,他在紛擾的社會中將自己塞進一把“江南的椅子”,心沉靜了,文字沉淀了,思考就開始了。
他的思考并非東方式的,并非板著臉正兒八經說道理。他的邏輯是西方式的,對身體的思考占了很大一個比重。不知為何,他近乎有些嫌惡這具肉體。小時候長過差點要了他命的疹子;無休無止的牙疼;過敏的鼻子;以及自認為的“強迫性神經官能癥、自閉癥、社交恐懼癥,等等”。他把自己的身體“拆了又裝、裝了又拆”。他喜歡石頭,千百年不變,但那永遠不是肉體,而是思想。他是思想的貴族,當別人為著這具肉體聲色犬馬,追求享受最大值時,玄思構成了他日復一日的主題。他的思考是個人化的,想的都是生存本質的東西,所以本真。有些段落,哲性和理性很強,不深入是無法讀懂的。他的筆不落到實處,雖然間接摻雜一些現實批判的內容,但他的興趣顯然不在于此。他追求的是一種超越:文本的超越、思想的超越,他的文字不貼著地面,是長著翅膀飛起來的,矛頭指向的是人的終極關懷,有點人道主義的意味。
他是個悲觀主義者,黑暗,甚至帶著點邪惡,讀他的文字,讓人感覺沉重。靜夜在樹下冥坐的感覺是他所愛(《一棵樹,兩種光》),每個字都皴染著夜的寒氣,仿佛是從地下最深處冒出來。我不知道他究竟經歷過什么,正如他母親所說:“我怎么會生了你這么個怪人啊!”他怪得另類、徹底,但他的心中有大愛,有大愛的人,神經才會敏感,才會對黑暗有深入肌膚的感知。對母親的書寫是全書最感人的篇幅,境界直逼史鐵生的“母系情懷”。寫母親生育時的痛苦,他內心由此帶上原罪般的愧疚,不惜以“惡魔”自喻;母親病重時的情景,字字感人肺腑;以及有一年他決定遠走,永不回來,母親抱著他說:“兒子,我從來不知道心是會痛的,心真的很痛啊!”——這怎會是一個怪人呢?他只是像個孩子,深刻地愛著,但任性地活著,不罹系于既定的囚籠,追隨心的召喚罷了。
他的散文是稱得上真正意義的“大散文”的,篇幅長,容量大,文字化得開,散得好,段落之間看似無關聯,卻有一根暗線牽著,最終串成一個完美的標本,境界由此而生,帶著意識流的味道,像極了伍爾夫。他克服了散文寫作中最致命的問題:如何把散文寫得好看,如《年月》,許多事,他“不在場”,卻將視覺偷梁換柱成了“在場”,打破了散文和小說的界限。他的知識量大,植物學、動物學、藥理學,古今中外的文化典故,信手拈來,化進文本,不牽強附會。
這樣一位作家,是讓人欣喜的。他有一個大海般的名字:朝潮。他是我的朋友、老師,為此我甚至覺得自豪和親切。他的書,我用最快的速度看完,掩卷之際,我在期待與他的下一次見面。我想象那應該是個天色陰沉的下午,我可以像博爾赫斯喜歡的那樣,獨自一人坐在河邊公園的小凳上,他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我可能不會跟他說一句話,因為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遇到的,是“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