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河左岸的阿伯拉爾

皮埃爾·阿伯拉爾離世已經八百七十年了，有關他的哲學理論和不幸一生，始終有人在解讀，更多人關注的是他和海洛伊斯的愛情故事。1166年，那本叫《圣殿下的私語》的書信集在巴黎出版，可能是這本記錄了兩人灼熱情感的書信集打動了讀者，此后該書陸續有重印和多種譯版。1989年，好萊塢還將他們的凄美愛情拍攝成一部叫《天堂竊情》的電影。

中世紀初的巴黎街頭，貿易活躍，市容混雜。當年那條著名的麥秸街，主體部分成了現在的但丁街，當時的街面全是土路，為了抑止灰塵飛揚，街道上撒滿了麥秸，麥秸街由此得名。中世紀初的巴黎人口主要集中在左岸（右岸幾乎還沒有被開發），尤其以藝術家、教士和學生著稱的拉丁區。那時的法蘭西人、諾曼底人、英格蘭人等使用各自的母語，教師講課所用的拉丁語成了相互交流的通用語，也就有了拉丁區。這里正是中世紀歐洲的文化發達地，也是文藝復興曙光升起的地方。

皮埃爾·阿伯拉爾就生活在這里。他是經院哲學的奠基人之一，中世紀卓爾不群、富有傳奇色彩的神學家。阿伯拉爾的天分和自視一樣高，敏感而不克制，責疑權威，一心向學，不關注世俗生活。他曾分別求學于唯名論、實在論、神學等大師門下，又都不滿老師的學說而離開。他父親是一名地位不高的騎士，阿伯拉爾放棄了榮耀的騎士生涯，將遺產和長子繼承權讓給了弟弟們。骨子里他仍是一位斗士，他在自傳中說：“在所有哲學工具中，我最鐘愛的是辯證邏輯武器，并借此選擇了在論辯中一爭高下，而不是在戰場上建立功勛。”他周游四方，聽說哪里有論辯，就去哪里參加論辯，他桀驁不馴，以高傲的論辯方式打倒了一個個曾經的偶像對手。很快，他在邏輯學方面沒有了勢均力敵的對手。二十五歲時，他就在圣吉納維芙山創建了左岸學校，也是1200年建立的巴黎大學的前身。由于他“慧根深厚，最適合傳播福音”，三十多歲的他，收到了巴黎圣母院講授神學的邀請，他在主教學校講授《圣經》。作為巴黎最負才名的哲學家和神學家，年輕英俊、才華出眾的阿伯拉爾深受修道院上下的歡迎，尤其是學生，以親身聆聽他的講演為榮。他的講演總是充滿了激情和智慧，富有感染力，深受追捧。每次他行走在麥秸街，就會成為街上的風景。有一天，阿伯拉爾的同事富爾博特前來拜會，想邀請聲望如日中天的阿伯拉爾做他外甥女的家庭老師。就此，阿伯拉爾認識了富爾博特的外甥女：海洛伊斯。

當年，阿伯拉爾三十九歲，海洛伊斯十七歲。海洛伊斯天生麗質，學識過人，她從內心深處愛上了才俊逼人的家庭老師；阿伯拉爾也被這位學生的清純美貌所打動。不知不覺兩人墜入了愛河。后來海洛伊斯提出，讓阿伯拉爾搬到家里住，富爾博特也欣然同意。此后兩人朝夕相處，愛意水漲船高。每天，他們面前攤著書本，但情話多于閱讀；講課的那張嘴經常是用來親吻的。“我沉緬于愛的歡樂之中，無暇顧及哲學研究，也疏于學校事務。”阿伯拉爾的講課少了往日的風度，靈感萌發時寫下的不是哲學的秘密，而是愛情的詩篇……

倆人的情事沸沸揚揚，成了巴黎街頭的談資，最后傳到了福爾博特的耳中。震怒的福爾博特把阿伯拉爾從自己的家中趕走，并勒令兩人不準再見面。兩顆相愛的心并不因此而冷卻，只會越燃越烈，他們想方設法尋找幽會的時機，并最終偷吃禁果，纏綿于床笫之間，以致海洛伊斯懷上了身孕。阿伯拉爾只好把她打扮成修女，偷偷送到鄉下的姐姐家里暫避時日，不久海洛伊斯生下一子。

當時是基督教會在各個方面居主導地位的時代，他們的“不倫之戀”不可能被社會接受。一名修道學校的教師，即使不是圣職在身，也不能結婚。為了達成和調，保住雙方的名聲，阿伯拉爾主動找富爾博特，希望通過秘密的方式和海洛伊斯結婚。富爾博特可能出于無奈，同意了；但秘密婚禮后，他不守保密的承諾，到處聲張結婚的消息，還惡意散布侮辱性言論。阿伯拉爾只好又將年幼的兒子送到老家姐姐那里，并鼓勵海洛伊斯去了阿讓特伊修女院，還讓富爾博特理解成阿伯拉爾打算休了他外甥女，讓她永遠與修女為伍。于是他買通仆人，深夜進入阿伯拉爾的臥室，趁其熟睡，伙同親友和仆人將阿伯拉爾閹割了。

可憐的阿伯拉爾，曾經是神學界的驕子，為愛所困，最終成為一個廢人。他在后來的《劫余錄》中寫道：“第二天早晨，全城的人都聚集在我的門前，那充滿恐怖和震驚的場面，摻雜著哀嘆、叫喊和竊竊私語，難以形容……而我心靈遭受的恥辱比身體的創傷更慘痛……我現在能往何處去？”在迷亂之中，他躲避進了巴黎邊緣的圣丹尼修道院，成了真正的修道士。“與其說是誠心皈依天主，不如說是因為悲傷和悔恨”。 數年之后，在給海洛伊斯的回信中，面對她依然熾熱的情，他坦陳對她的愛只不過是情欲而已——我們可以將此理解成一位修道者的懺悔。

婚前，海洛伊斯就顧慮到了這些，她甚至擔憂婚姻會影響作為哲學家的阿伯拉爾的前途，擔憂“不倫之戀”的道德后果，擔憂婚姻本身給阿伯拉爾帶來的牽絆和煩惱……她甚至希望與阿伯拉爾永遠以“朋友”相稱，認為這對阿伯拉爾來說更有利，既保住名聲，又有利進取。海洛伊斯是一種完全奉獻的愛，愛一個人并甘愿為他付出一切。她在后來的通信中說：“即使統治全世界的君主奧古斯都愿意娶我為妻，并將所有的土地贈予我，我仍愿做你的情人而不是他的王后。”

中世紀的黎明，山頭已被照亮，就像秋天的陽光經常只照亮修道院鐘樓的尖頂，城市被塞納河的水霧所遮蔽。麥秸街上沒有了阿伯拉爾的身影，但關于他的話題從來沒有斷絕。巴黎左岸，甚至歐洲各地的學生慕名趕去他的隱身地，聽他講課，阿伯拉爾也逐漸恢復了斗士的精神面貌，找回了他的斗士本性。他的主要著作也陸續完成于此后，包括《是與非》、《基督教神學》、《神學導論》、《論上帝的三位一體和整體性》、《認識你自己》、《劫余錄》等。但是他的著作令教會上下如坐針氈，他的劫難也就綿綿不斷：他的《論上帝的三位一體和整體性》一文在一次主教會議上被譴責；他考證本院崇拜的圣丹尼斯傳說中的訛誤之處，又遭僧侶群而攻之，迫使他離開；他的教學活動引起教會精神領袖貝納爾帶著敵意的關注，不安全感迫使他逃到偏遠的布列塔尼地區；他在簡陋的魯伊修道院任院長時，力圖改變那里的愚昧習俗，卻差點因此被僧侶所謀害……1136年他回到巴黎主教座堂學校任教，他的一系列著作還是激怒了教會精神領袖貝納爾。貝納爾在1140年召開的桑斯主教會議上譴責阿伯拉爾的學說，還專門寫了《阿伯拉爾的錯誤》一文，列舉其十六條罪狀。阿伯拉爾的《神學導論》被焚燒。他不服從判決，準備到羅馬上訴。他還在途中，教皇英諾森二世就已批準了貝納爾的報告，宣判阿伯拉爾的學說為“異端”。

那些年，海洛伊斯被難以言盡的痛苦折磨著。她給阿伯拉爾寫了大量書信：靈與肉的呼喚，情與欲的掙扎，熾烈，赤裸……阿伯拉爾痛悔自己給海洛伊斯帶來的傷害，也一直對海洛伊斯非常關注。在海洛伊斯和其他修女被從阿讓特伊修道院驅散的時候，他把他創辦的圣靈修女院及其附屬財產無償贈給了她們；后來應海洛伊斯的請求，他為她們撰寫了大量指導信件，為她們制定教規，提供指導意見；為她們撰寫了大量贊美詩，傳至今日的就有一百多首。此外，他為圣靈修道院寫了幾十段布道詞，對修女們提出的問題予以詳細而耐心的解答；他為海洛伊斯寫下了《六日解》，設釋上帝創造世界的六天。他竭力想把海洛伊斯引向更崇高的愛。

在生命最后幾年里，阿伯拉爾著作不斷。1142年4月21日，阿伯拉爾在他棲身的圣馬塞爾修道院(克呂尼修會的一家附屬修道院)去世。他的墓志銘稱他為“高盧的蘇格拉底”，“一個多才多藝的人，精細的、敏銳的天才”。承克呂尼修道院院長彼德好意，他的遺體被歸還給了圣靈修道院。二十年后海洛伊斯去世，她被埋葬在阿伯拉爾身邊。他們的遺骸后來幾經遷移，1877年，兩人的遺骸被移至巴黎拉雪茲神父公墓合葬。

同時代的英格蘭人沃爾特·馬普，創作過一首吟唱阿伯拉爾與海洛伊斯愛情故事的詩。詩中說：新娘問她的哲學家在哪里/ 他的一言一語都經過上帝的賜福/ 為什么他像陌生人一般將她離棄/ 雖然她曾把他緊緊地擁抱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