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的疼痛

在湖南作家中，趙燕飛的名字過去評論界關注并不多，或許不少人還不知曉她寫小說。但她的確寫小說，而且寫了不少小說，她的小說無疑帶著一股清新的風氣和特別的味道。

特別的味道來自于作家對當代生活疼痛感的表達。與我們熟悉的歷史已有的疼痛記憶相似，當代生活的疼痛最常見的當然也來自于生活的艱苦和經濟上的拮據。比如趙燕飛在中篇小說《瀏陽河上煙花雨》中敘述的笑生與丁丁的買房經歷就是如此。笑生深愛著丁丁，一直做夢希望給丁丁一個安穩的家，時時刻刻關注著房子的信息。可等他發現一個價格合適的樓盤時，購房的隊伍已經排到幾百號了，等排到他面前時，售樓部下班了，等他熬了一夜再次排到自己面前時，每平方的房價卻漲了一千多元。好不容易在網上找到一套二手房，中介公司卻背著房主增加了房款，在笑生與中介公司爭吵扯打后，丁丁被檢查出絨癌。兩個年輕人有無數的浪漫和理想，但被現代性進程一次又一次無情擊碎；他們有美好的青春年華，但一次又一次經受著現代性進程粗糲的磨練；他們不斷吵架埋怨又不斷在瘋狂的性愛中釋放巨大的壓抑、收獲僅有的一點溫暖和慰藉。經濟上的貧窮讓兩個風華正茂、憧憬未來的年輕人始終處于疼痛之中。回想起來，《傷逝》里的兩個年輕人也曾經懷有美好的理想，后來也不得不在經濟的貧窮和疼痛中學會與現實妥協。因此，表面看起來，關于疼痛的記憶一直都有并且都似曾相識，但深思起來，笑生與丁丁的疼痛還是有不同之處的。他們處于一個被資本主導的時代，住房的完全商品化、房產商的突然漲價、二手房中間商從中非法加價……等等，都是兩個年輕人（當然也是許多年輕人）無法把握的時代生活。在強大的資本面前，兩個年輕人的青春和夢想，顯得無足輕重。在他們的疼痛背后，隱藏的不僅僅是收入水平與房價之間理性非理性關系，還有諸如市場經濟完善的規則，市場主體的經濟倫理（缺乏誠信、唯利是圖），以及整個社會對不同群體的制度安排問題，等等。因此，這是一個特殊時代的疼痛，是一種屬于當下的疼痛（但愿是這樣）。我們高興地看到，在制度安排方面已經有了重大變化，比如對打工者、低收入者、經濟貧困者實施的保障房、經濟適用房措施，等等，這些制度安排體現的是市場經濟人道的一面，是對每個人的居住權和平等享受社會成果的一種認可。

《自由可投》敘述的是另一種疼痛。堂哥費盡周折想為女兒錄取一個好學校，卻最終被招生中介騙走一大筆血汗錢，而網上錄取卻始終顯示檔案處在“自由可投”狀態。招生騙子詐騙家長和考生錢財的新聞每年都有，被騙家長和考生上當受騙的過程各種各樣，詐騙給被騙家長和考生帶來的損失和痛苦也各不相同。趙燕飛的高明之處在于不是直接去描寫堂哥上當受騙的過程及其被騙后的苦難，而是通過我對堂哥上當受騙前后的觀察和描寫，凸顯堂哥對這一巨大變故的反應。在小說的開始，堂哥的背“都快成駝峰了”，“額上的皺紋比我爸還多。堂哥的頭發還是那么卷，那么濃，可惜全白了。那種白，枯枯的，沒一點光澤，仿佛雪地上蒙了薄薄一層塵灰。”在小說結尾，面對沒有心情吃飯的“我”，“堂哥說，沒胃口也得吃啊，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怎么行？……堂哥竟然朝我笑了一下：蠢寶，你擔什么心？俗話說得好，天無絕人之路。堂哥說這句話時，頭是抬著的。我發現他臉上那兩條臥蠶將背拱得老高。而堂哥自己的背，反倒一點都不佝僂了。”堂哥在巨款被騙后表現出來的是淡定、從容，連腰桿都直起來了，似乎沒有預料中的天塌下來的反應。這當然不是說他內心沒有疼痛，他承擔著兩個女兒的撫養，承擔著一個精神分裂的老婆的照顧，還是一個稱職的兢兢業業的小學教師。他的每一分錢都承擔著巨大的責任。他的身上肩負著“三座大山”，每一座都沉重無比。因此，堂哥怎么可能對四萬元被騙無動于衷呢？因此，堂哥無疑是懊悔、傷心、焦急、痛苦的。但堂哥明白他面對的一切是無法回避和逃脫的，是必須坦然正視的，縱然被騙會增加經濟上的負擔，但即使不發生詐騙，他的處境也改善不了多少。上當受騙只是讓這個苦難的男人溫習了一次他千百次感受過的窘迫和傷痛，只是使得堂哥更加堅強。這正是堂哥平靜和淡然的深層心理。堂哥心靈上的疼痛既是傳統的也具有當代性，比如它體現了高校改革和招生制度給家長及社會帶來某種聯動效應，并催生了招生中介這一特殊的群體。但我們更深刻地體驗到鄉村知識分子所表現出來的自強和堅韌品質。

在趙燕飛其它作品中，我們同樣可以讀到一些獨到的對人心深處傷痛或者隱痛的觀察，比如《羊蝎子》中對史校長的刻畫。史校長是一個成功的校長，但又是一個失敗的父親。兒子史力沉迷于網絡游戲而不愿意面對現實生活，是史校長最大的隱痛。為了拯救兒子，史校長放下架子和尊嚴，為了兒子他嘗試了所有的辦法，最后只得自己去煤礦打工掙錢并因此而喪身。當然，趙燕飛的創作涉獵其它題材，比如《像風一樣奔跑》以動物的視角、在敘述動物的愛情的同時穿插對主人的愛情生活的敘事；比如《最浪漫的事》《隱情》《念青唐古拉》《灰指甲》對當代青年人日常生活的敘述；《當水庫開滿鮮花》《奔喪》對親情和鄉村的敘事，等等。可以說，作家對當下生活表現出極其敏銳的感覺，并且具有一定的把握能力。

清新的風氣當然不僅僅是指趙燕飛大多作品都關注的是當下的青年生活，更重要的是她的敘述文字和敘述方式，具有一種像蝴蝶一樣翻飛的靈動感。在《瀏陽河上煙花雨》中作家描述過笑生的一個夢，其中有這樣的敘述“在某片世外桃源里，無數彩蝶在翩翩起舞。彩蝶之上，是云卷云舒；彩蝶之下，有花謝花開。想想吧，住在這樣一個人間天堂里，那日子，將是怎樣的美不勝收啊！恍惚中，笑生感覺自己已經化為一只蝴蝶了。名叫笑生的蝴蝶拍著翅子飛啊飛，他的身旁，有一只可愛的女蝶一直不離不棄。那女蝶，當然是丁丁啦。”這段文字很典型地表現出趙燕飛的敘事風格，飛翔一般的敘述，跟蝴蝶一樣輕盈靈動的敘述。這樣的敘述在《念青唐古拉》中也表現得很充分，并更具詩化和散文化意味。不僅如此，與傳統的敘述相比，趙燕飛的敘述句式短小、速度快捷、節奏急促、結構隨意，語言文字更富時代特征。在小說集的序言中，趙燕飛寫道：“渴望長上一雙翅膀，能夠穿過綠茵茵的草原，能夠飛越白茫茫的雪山，在太陽即將鉆出地平線的時候，飄落在蔚藍色的大海。大海像一只巨大的搖籃，而我，成了圣潔的嬰兒。絢麗的朝霞伸出溫柔之手，一邊晃動著搖籃，一邊撫摸著我的額頭，我的眼睛……世界，是如此美妙。”我想這段話不僅表達出了作品中“我”對生活的理想，也表達出了作家對自己力圖構造一個飛翔般的文字世界的理想。

趙燕飛無疑是有才華的，她對生活的敏感和對語言的敏感，都給我們留下了鮮明的印象，我們也能感受到作家對虛構的世界有著獨特的審美追求，盡管如此，我依然希望作家對小說的結構保持更高的尊重，對生活和想要刻畫的人物有更多的思考和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