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廖曾寫有藏頭詩一首:江湖一葉扁舟去,海闊天空任逍遙。書劍雙絕閑無用,社稷一時少雄梟。與鄭板橋·蘭·陽拓、懷素·藏真律公帖等拓片一起,貼于江海書社墻上,是為書店題名張目。如今我大學畢業已逾五載,這家60平米不到的江海書社卻陪伴了我足足四年?,F在回憶起來,仍能想起黑框眼鏡之下老廖那張詼諧而猥瑣的臉,胡子拉碴,眼神明亮。
書社位于師大操場西面通往科文學院狹長的坡道下面,所以店內書架也呈條狀分布,格局像個啞鈴,大廳書架上是諸如《陜北榆林小曲》、《野坂參三選集》、《江西革命斗爭故事連環畫選》、《商君書校注》等一些市面并不多見的書籍,一直從“啞鈴”的中間延伸至里間,里間的書架上貼著“也賣、也租”的字樣,門楣上場貼有小圖,或為連環畫,或為趣味剪報。寫詩犯老廖矮小的身軀穿梭于狹長的空間,有種不染塵世的天真與幽默。有時候,你在書社買下了一本書,老廖如覺著神清氣爽,還會心血來潮即興發揮,隨書送你一幅字畫。里間中央是個散列的書攤,有畫報有雜志也有子史章集,常常是一群文藝青年的集聚地,他們時而激昂,高談論闊,時而憂郁,淺吟輕誦,讓我這個文科生心生畏懼,唯有偷偷側目,也常見學生狂狼而起,口無遮攔,調侃老廖長相丑陋,老廖就持著長長的竹竿在局促的空間揮舞著趕人,動作夸張,十分搞笑。
廖老板其實是個才子,自詡為中國先鋒詩歌第一人,屁詩歌運動發起人,作品曾入選《低詩歌代表詩人詩選》、《低詩歌年鑒》、《世界詩人》(混語版)、《世界當代詩人大辭典》(混語版)等,書法曾獲“中國當代書畫名家精典”金獎。這也就解釋了江海書社本質上即文藝學術的真情流露,梅蘭竹菊書海幽香,書法文苑剪報兼俱,以其獨特的質樸、悠然、耐人尋味的方式,與一伙兒志同道合渴望在路上的靈魂進行對話,嬉笑怒罵癲狂潦倒都在其中了。如果沒有老廖,也就沒有江海書社,徐州的先鋒書店也從此少了一個重要標識。
我那時候還是一個讀著中文系的傻學生,沒事整點兒小破文章,跟同學搞文學社、先鋒報,發表點“大雪落在你的睫毛”之類的酸詩、一些玩弄學術的文章以及某些意識流,聊以自娛。但是老廖的江海書社卻總讓我有種久違的感動,就類似于現在流行的“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的感覺吧,讓你情不自禁想去虔誠一把,去默默地感受暗流涌動,義無反顧,樂意盈盈。
老朱是我在江海書社認識的一個朋友。他那時候處于人生的低谷期,從物理系轉到中文系,每日醉心于寫詩和搖滾,在校園張貼大字報,抨擊當代教育體制,呼吁性的解放和自由,將生殖器圖畫在學院宣傳黑板上。每個詩人都有種純粹的渴望,每個學生又都有種叛逆的情緒,當學生和詩人的身份結合在一起,讓老朱在這所傳統沉悶的大學校園里郁郁不得志,他我行我素,追求真理和創新,讓院系領導十分難堪。在聽聞老朱的種種不羈事跡后,我竟發現他常在江海書社出沒,吉他置于書社角落,低著頭認真臨摹蘇東坡的字,后來知道他和老廖是朋友,這樣的人走到一起似乎是必然。而我作為一個走路都貼著墻走的乖乖女,本以為與這些人毫無瓜葛,江海書社也只能說恰好激起了我骨子里的某種情結??勺源?,內心多少有些好奇和一廂情愿的憐憫,請原諒我當時的不解。于是我問老廖要到了老朱的號碼。但是從未聯系過,他并不認識我。
有一天,他打印了他的詩集《第六日》和《瘋狂墮向深淵》,在師大游泳館對面空地上,一邊談著吉他,一邊賣他的詩集。長長的頭發覆蓋住臉龐,在風中只顧低頭彈唱。我經過的時候,瞥見詩集封面是個被他粗制濫造黑白打印的的歌手Tori Amos,迷蒙的眼睛半睜半醒地看著世人。內心又開始焦灼,于是我第一次發短信問他:賣出去幾本了?過了許久,他回我,一本都沒有。我覺得現實有些殘忍,可能是“憐憫”驅使,轉過身去買了一本,丟下5塊錢,匆匆離開,聽到身后飄來一句:謝謝。自己竟像做賊一般。然后我發短信說,這下賣出去一本了。他回:你長得挺好看的。于是便認識了。
再次看見老朱,老朱和他的頂針樂隊在五食堂門口演出,至今記得舞臺上燈影交錯,臺下人頭涌動,不辨真偽,不辨距離,主唱老朱雙膝跪在舞臺上,嘶啞著嗓子大聲吼:就在我死的那張床上!就在我死的那張床上!……我只感覺夢幻而寒冷,我想是我太過單薄,那種沸騰和迷離的心讓我覺得不真實,讓我心痛。后來,他去了北京。在各酒吧駐唱,那天我在北師大旁邊的一家小飯館和他吃了一頓飯,他依然很寡言,只是激情不減,他手臂上長長的傷疤依然讓我覺得心痛。聊起以前,都不愿意講起江海書店的種種不平遭遇,人為地跳過了,只是講現在講以后,他那天的口頭禪是“這樣已經很好”,背后也許妥協了很久吧。后來兩個傻瓜吃著冰糖葫蘆在天橋胡亂晃蕩,在十里屯迷了路,我只覺得北京好大,老朱好瘦小。在我離開北京的那天早上,他趕到我住的地方,送我一本詩集《rockpoem》,最后一頁空白處寫著:不同的選擇,不同的命運,所以才多姿多彩。美好的不曾消逝,也會為你而到來。心下知道他并不絕望,也原諒我的以后,這樣已經很好。
再后來,我結婚生娃。很多年后突然想起他,于是問他:還寫詩么?他說,哈哈,有時寫。還唱歌么?哈哈,有時唱。有時寫,有時唱,能有這樣的生活狀態,算是富足么。我也不知道。
至于老廖和他的江海書社,現在已經不復存在。原因我不多說了,總有些時候,現實的殘暴大過人的想象。只要記得它曾經在我心里輝煌過,這樣也已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