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之夢
當美國作家威廉·巴勒斯在創作他的長篇小說《裸體的午餐》時,他就住在巴黎。他每天從住所醒來,就直直地穿過巴黎比什利街,路過銀行,徑直走進一家名叫“莎士比亞及伙伴”的書店大門,接著從書架之間拖出可供休息的床鋪,抱上書本就橫著躺下了。在那里,有無數像磚頭一樣的英文書籍,巴勒斯就整日埋在它們之中,創作了它的長篇小說。
今天巴勒斯已經不在人世,但莎士比亞書店依在。它坐落在龜殼般鵝卵石街道上,俯視巴黎圣母院。如果說每個孩子心中所向往的巧克力夢工廠有一天改行開書店,那么它看起來就是莎士比亞書店的模樣。當然,它不僅僅是作家心中的糖果屋,更像是二十世紀文學的產房。
黃門頭,綠櫥窗,僅僅幾十平方米大小的莎士比亞書店,沒有足夠的空間做倉庫,堆積成山的書籍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室內,當你置身其中,就好像坐在一間由書本砌成的堡壘之中,為你抵御外面繁華世界的燈火搖曳。書店最特色的莫過于在狹窄書架間的床鋪,任何一名不值、心懷志向的寫作者都可以在這里得到免費的住所,只要你能幫忙打雜,并且保證每天都讀一本小說,或者寫自己的小說。留下你的照片和手稿,還可以得到免費的伙食。如果日后你出名了,那么莎士比亞書店就又多了一項見證。
莎士比亞書店最早的創始人叫雪薇兒·畢奇,她是一名出生于美國新澤西州的女士。古典時期的法國作家為巴黎積累了豐厚的文學利息。二十世紀,幾乎每一個對文學心懷志向的青年,多多少少都幻想能在巴黎混上一段時間,畢奇女士正是其中一員。當她到達巴黎后,發現有大量和她一樣的來自英語系國家的青年混跡在巴黎城中,可是當時的巴黎卻沒有一個出售英文書籍的書店。
這促使畢奇女士萌發開一間英文書店的想法,后來在朋友們的鼓勵和幫助之下,她于1920年,在巴黎左岸劇院街開設了一家英文書店,命名為“莎士比亞及伙伴”(Shakespearecompany)。
莎士比亞書店能在日后成為文學的產房,不僅依賴于畢奇女士獨特的文學品味,更重要的是她特立獨行的經營理念:沙龍模式。顧客可以買書、借書、還可以舊書交換,書店也定期舉辦文學沙龍,推薦文學新人。那些初到法國、身無分文的作家更常常受到雪薇兒·畢奇女士的無償援助。
這家品味不俗的書店開張后,很快受到法國讀者的注意。多年之后,畢奇女士依舊能回憶起,諾貝爾文學家得主紀德漫不經心地走進書店,翻看了一圈后,駐足在吧臺前填寫會員卡的畫面。
尤利西斯身后的女英雄
畢奇女士回憶最多的,還是那位穿著保守、帶著與巴黎有點格格不入的氣質、操著口音的愛爾蘭人。當初那位來自愛爾蘭的窮作家默默無聞,生活相當的清苦,他隔三差五就來莎士比亞書店借書,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他。而然,經過幾次簡短的交談,畢奇女士發現了他的天才,并記住了他的名字:詹姆斯·喬伊斯。
喬伊斯在和愛爾蘭文學復興運動的那群人鬧翻了以后,決定“自我流放”,他帶著兩個孩子及妻子來到了巴黎。當初,他的生活相當清苦,根據朋友們回憶喬伊斯總是到處找人借錢,借桌椅,借被子,借生活用品。
那時,喬伊斯還沒有完成巨作《尤利西斯》,他的生活完全靠教授英文,及一些在美國報紙上連載的小說稿酬為生。1920年的時候,美國法院忽然宣判喬伊斯的作品因色情內容而禁止發表,正在聯系洽談的出版社也果斷表示不會出版《尤利西斯》。就在喬伊斯面對生活和事業上雙重的困境時,畢奇女士伸出了援手,她靠自己微薄的經濟實力,以書店的名義與喬伊斯簽訂了《尤利西斯》的出版合同。并且提前預支了一筆錢,來解決喬伊斯生活上的拮據。
今天看來,你可能會驚嘆畢奇女士的卓越眼力。然而你要是了解喬伊斯其人,那你就更會敬佩畢奇女士的為人。
喬伊斯的性格古怪,朋友曾回憶他有一種特異功能:他的乞討充滿著一種傲慢的尊嚴,讓借錢給他的人覺得反而是自己得到了施舍。在他要求別人替他做什么時,仿佛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神圣的使命。他好像是在說,能夠獻身給他,那可是一種特權,誰幫他還了債,以后是能在天堂里得到報酬的。
也許,因為他相信自己天才神賦,他的創作是最重要的頭等大事,這一自信讓他打心眼里認為,別人對他的日常生活做了貢獻,也就是對世界文學做了貢獻。對于天才,我們無可厚非什么。
但他的個性確是讓人難以忍受,很多喬伊斯的朋友日后回憶起他,多多少少都有些惡言相向。唯獨畢奇女士包容了這位天才,無私地幫助他處理雜務,喬伊斯在法國的時間里,所有生活公務上的收信地址都是莎士比亞書店。幾乎所有讓他覺得麻煩的凡物俗事都是畢奇女士在幫他打理。莎士比亞書店對于喬伊斯,就像是他私人的辦公室。
喬伊斯的父親是個有些小聰明但不成氣的酒鬼,因為姓氏“喬伊斯”在當地曾經是個顯赫的豪族,每逢他們窮得被迫無奈要搬家的時候,老喬伊斯總是將家族的家徽像堂吉訶德般可笑地放在最顯眼的地方,這種習慣一直衍生到喬伊斯身上,似乎他終身都為那個無從考證的顯赫家族沾沾自喜。當時喬伊斯和莎士比亞書店簽訂出版合同后,《尤利西斯》僅僅完成十章,但他已經從莎士比亞書店那里預支了一大筆錢。他花錢如流水,無論是去哪里,總是讓家人坐頭等艙,住頂級賓館,吃最高端的飯店。而這所有的花費也都是莎士比亞書店來承擔。
連海明威都為畢奇鳴不平:“喬伊斯整天哭窮,可一到晚上,你總能在農宮飯店看到他們一家四口。那個地方我們真正的窮人是去不起的。”喬伊斯“爛醉水手”式的生活,一度讓莎士比亞書店陷入經濟困境。而這一切都賴以畢奇女士左右周旋,才得以支撐到《尤利西斯》的出版。
英文寫成的《尤利西斯》剛剛出世,多個英語國家就立即表示把其列為禁書。首印的一千冊《尤利西斯》難以銷售,畢奇女士只好依靠著莎士比亞書店的人脈,到處發動朋友們來購買,這個買幾本,那個買幾本,終于把一千冊銷售出去。
其中還有段有趣的故事,畢奇女士曾委托海明威幫助“偷渡”禁書,他們先把《尤利西斯》帶入加拿大境內,再由海明威和朋友藏在褲管之中,一點一點地攜帶進入美國。別人都是走私酒精毒品,而海明威卻是走私禁書。畢奇在回憶錄中稱贊這是“智慧女神化身的海明威幫助英雄尤利西斯攻入美國。”
《尤利西斯》出版之后,莎士比亞書店的經濟狀況稍稍得到了好轉。雖然,喬伊斯從來不過問賬目,卻不斷地從書店里預支費用。別人以為畢奇女士是大賺了一筆,而然她也只能苦笑一下——喬伊斯的口袋是個吸金石,他所創作的價值,最終還是回到了他自己的口袋。
那些了解真相的人總為莎士比亞書店的無私奉獻而鳴不公,畢奇女士的丈夫就曾私下寫信給喬伊斯抱怨他的支出太過奢侈。自尊心極強的喬伊斯在收到信件后,到三十年代美國解禁《尤利西斯》后,便繞過了莎士比亞書店獨自和美國出版商洽談。
即便如此,畢奇女士還為喬伊斯說話:“他獲得的報酬,完全不配喬伊斯所付出的努力……無論別人是如何認為的,但和喬伊斯一起工作,我有我自己的樂趣,這并不是金錢可以去衡量的……”
畢奇女士及莎士比亞書店,自始至終近乎無私地幫助喬伊斯,極大地包容了這位古怪的天才。她全心全力地協助喬伊斯,又讓這部文學史上的巨作突破重重限制進入市場。不得不說,發現并成就了他的,正是畢奇女士及莎士比亞書店。
最佳顧客
莎士比亞書店后來能并垂青史,也不單單是因喬伊斯——畢奇推卻了D.H.勞倫斯的《查泰來夫人的情人》,把亨利·米勒的《北回歸線》轉介給其他同行。還有另外一位文豪也曾駐足在那,他正是被畢奇女士稱為“最佳顧客”的海明威。
1921年夏天,一位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留著一小撮八字胡的小伙子來到了莎士比亞書店。他掏出一封美國作家安德森的介紹信,然后用低沉的嗓音向畢奇女士介紹自己是歐內斯特·海明威。
畢奇女士邀請他坐下之后,觀察到他的腿腳有些跛,便好奇地詢問他的腿怎么了。海明威帶著歉意地回答,自己的膝蓋在戰爭中受傷,那口吻好像是個小男孩,向別人坦誠自己在打架時受了傷。畢奇女士好奇地詢問可否看看他的傷口。海明威毫不害羞地卷起褲子,脫下襪子,指著腿上被榴彈炸傷的疤痕,爽朗地聊起自己接觸死亡的經歷。
當時海明威剛剛嘗試小說創作,他第一天來到莎士比亞書店,就借走了《罪與罰》、《戰爭與和平》、《父與子》,這是他第一次接觸俄羅斯文學。海明威在法國的日子里,幾乎每天都坐在莎士比亞書店靠窗的椅子上,他從不麻煩任何人,總是坐在那里看雜志或者寫小說,他對店里的所有人都很好,讓所有人感到溫暖。有時,海明威還邀請畢奇女士,去觀看他喜歡的地下拳擊比賽。
海明威在法國呆了五年,那是他文學成長時期最重要的時光,這段田園牧歌與莎士比亞書店密不可分。他在晚年的作品《流動的盛宴》中飽含溫情地回憶了這段時間——“去了巴黎可以不逛鐵塔,但不能不去一趟莎士比亞書店。”海明威稱畢奇女士為“沒有人比她對我更好”。在那里,海明威就像個住在巧克力夢工廠中的孩子。雖然他身無分文,默默無名,但只要能有時間寫作和閱讀,享受莎士比亞書店里溫暖的爐火和便宜的牡蠣,這就是他精神上最快樂的享受。
在那段美好的時光里,大量的旅居的作家們把莎士比亞書店當成法國的家,他們在那里躺下看書,聚會聊天,探討思考,使得很多法國人也忍不住去湊個熱鬧。
比如詩人保羅·法格完全不懂英語,也經常跑來轉悠,就是為了瞧瞧那些混在店里的“好家伙”們。有次某個睡在二樓的“好家伙”熬夜寫作沒有起來開店門,當他還在睡眼惺忪時,忽然抬頭發現保羅·法格正探著腦袋,從天窗上看著他——原來法格搞了一個梯子爬了上去;還有達達主義詩人阿拉貢,他之前說自己只傾慕千年前的埃及艷后,而認識了畢奇的妹妹后,則宣布把這種愛慕之情轉移到后者身上……當然,這個名單非常長:紀德、莫杭、龐德、曼雷、艾略特、梵樂希、拉爾博、海明威、阿拉貢、喬埃斯、安塞爾、葛楚斯坦、費茲杰羅、艾森斯坦……
他們常常來這里讀書,看書,抽煙,聊天,甚至就是無聊跑來轉轉,看看能遇上誰。許多寄居在法國的文人們,干脆把“劇院街,莎士比亞書店”作為自己唯一的收信地址,這也讓莎士比亞書店多了一項奇怪的業務:幫人收發信件。
解放劇院街
那段風花雪月的時光一直持續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
當法國淪陷后,英語國家的人紛紛撤離法國,而法國的文藝青年們則加入了地下抵抗組織。莎士比亞書店雖然沒有以前熱鬧,但還一直持續營業。直到有一天,某個納粹軍官也慕名而來,這群納粹份子一邊搜捕著猶太人,同樣又有著貝多芬式的高雅。
那名來到店內的納粹軍官,向畢奇女士索要一本喬伊斯的《芬尼根守靈夜》。而然,畢奇女士卻沒有給熱愛文學的侵略者好臉色。納粹軍官因受到了畢奇的漠視,惱羞成怒地揮舞著拳頭,揚言明天就要帶士兵來把書店給查封。當天,畢奇女士找到幾個法國朋友,連夜把書店中的書籍全部都轉移走了。第二天清晨則坐在空蕩蕩的店中等待拘捕。
因為這次事件,畢奇女士獲刑了進了監獄,一直到戰爭結束前夕,莎士比亞書店才得以重新開張。1944年6月25日,畢奇女士和千萬市民們在城外隆隆的炮火聲中迎來了盟軍的解放。當天,所有人都手捧鮮花和香檳,站在街邊歡迎入城的盟軍士兵們。就在隊伍經過劇院街莎士比亞書店門前時,一個頭頂鋼盔,叼著雪茄的美國大兵,站在吉普車上沖著人群大喊了一聲:“雪薇兒!”那雄厚的聲音傳遍了整個街道。
畢奇女士在閣樓上往外一瞧,這高高大大的漢子正是當年那個安靜坐在書店里看書的小伙子——海明威。畢奇女士激動地沖下樓去,和他熱情相擁,海明威吻著她的臉頰,把她抱起來轉了好多圈,周圍的人們發出一陣陣歡呼聲——史稱這天為“海明威解放劇院街日”。
巴黎光復后,莎士比亞書店的故事也告一段落。飽受牢獄之苦、經歷了戰爭創痛的畢奇女士已無心再繼續經營書店。
當莎士比亞遇見垮掉一代
直到數年之后,一位名叫喬治·惠特曼的美國文學青年來到巴黎,他和當初的畢奇女士一樣來到巴黎。在巴黎,某一天,他遇到了另外一位心懷共同志向的美國人勞倫斯·費林蓋蒂,他們都夢想開自己的書店,激烈的討論起提供自由思考的書店的重要性。這是一次歷史性的會面。
幾年之后,喬治·惠特曼在巴黎比什利街開了一家名叫“LeMistral”的書店;而勞倫斯·費林蓋蒂則回到美國舊金山,開了一家名叫“城市之光”的書店。又過了幾年,喬治·惠特曼遇到了住在巴黎的雪薇兒·畢奇女士,這位立志要做“文學庇護者”的青年人,遇到了另一位先行者,兩人一見如故,相聊甚歡。
于是,在畢奇女士的授權之下,喬治·惠特曼把書店改名為“莎士比亞及伙伴”,并且繼承了老莎士比亞書店的裝修風格和經營模式。畢奇女士則把當年喬伊斯和海明威等人的手稿和照片送給了喬治·惠特曼,至今掛在莎士比亞書店的墻上。
據說喬治·惠特曼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私生子,他把詩人惠特曼《草葉集》中的那句名言印在今天莎士比亞書店的門上——“過路的陌生人,你不知道我是如何熱切地望著你。”
那位和喬治·惠特曼一起暢想開個書店的勞倫斯,后來開設的城市之光書店也在西洋彼岸大放光彩。城市之光書店和“垮掉的一代”的關系就像嬰兒和胎盤的。
正是因為這層關系,無數美國來的“過路的陌生人”來到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朝圣。這些“過路的陌生人”中包含作家威廉·巴勒斯、艾倫·金斯堡、格雷戈里·柯爾索、亨利·米勒、威廉·巴勒斯……他們都像當初的海明威一樣在躺在莎士比亞書店的床鋪上,點上一杯熱巧克力或咖啡,享受著巴黎午后的陽光。
在喬治·惠特曼的經營時期,莎士比亞書店擴展了更多出版業務。1953年莎士比亞書店創刊的《巴黎評論》、至今都是巴黎文學青年的必備讀物,雖然喬治戲稱這是一本“窮人的評論雜志”,可它的作者都是響響當當的名人:薩特、勞倫斯、金森堡及杜拉斯等等。
三代庇護者
“文學的庇護者”喬治·惠特曼已經在數年前長眠于世,可是這位怪咖的趣聞軼事依舊在來往的陌生人口中傳誦著。如果你上網搜索一下他,這位老頑童做了一個展示自己理發的視頻:點上一根蠟燭,再把腦殼靠過去,過一會,不慌不忙地拍掉頭上的火苗。
如今莎士比亞書店的經營者已經到了第三代,掌門人是出生于“80后”喬治·惠特曼獨生女兒雪薇兒·畢奇·惠特曼,這位金發美女老板的名字正是為了紀念第一代經營者雪薇兒·畢奇女士。書店的門口公告欄里,每周的新書發布、朗誦、研讀會的日程表總是排得滿滿的,電影《愛在日落前》的第一個鏡頭,導演把分離九年的男女主角,就是安排在了莎士比亞書店里舉行的新書發布會上。書店依然保持著半個世紀前的樣子,厚厚的灰塵甚至讓你懷疑偷懶的寄居者根本不去擦拭書架,來訪者隨時可以躺在海明威睡過的床上,懶洋洋地讀上一本書。
無數人在莎士比亞書店里停留,那里有太多的故事,說不盡,道不完,就像打開了一盒巧克力,你不知道現在某個縮在書店角落里楞青頭的小伙子,也許就是將來的大文豪。如果讀者你有一天前往巴黎,也請到巴黎左岸那文學的夢工廠走走——“過路的陌生人,你不知道我是如何熱切地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