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接到姐姐的電話。母親病了,癌癥。姐姐哽咽著說已做了手術(shù),讓我不要擔心,安心工作。我怎不擔心?何況還有為期達半年之久的化療。
我辭去工作,回到離家七年之久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變化真大,而回家后的這一段時間,我大部分都在醫(yī)院度過。閑暇之余,把自己的所見所聞略做整理。文章讀來可能有點壓抑,但每一個腫瘤患者背后都有一個泣血的故事,我的筆端難描他們心中凄苦的萬一。
2011年8月5日 晴
媽媽被安排在302病房,我想在以后的半個多月里,302某床就是媽媽的代號。病房有三個床位,母親在靠窗的一個,姐姐說靠窗好,空氣清新。姐姐說這話我想是想緩解病房的氣氛,媽媽剛住進來,同其他病人不熟。靠門邊的一個病人家屬“嘿”的輕笑一聲說:“這里的空氣怎會清新?你們第一次來吧?”母親笑笑應(yīng)答:“是啊,第一次化療?!笨块T的病人嘆口氣:“我們就多了,是醫(yī)院的常客,這里的護士醫(yī)生沒有不認識我的。”我注意一看,那病人也就四五十歲的樣子,病懨懨的,戴著帽子。我想,她一定沒有頭發(fā),聽說化療做了之后頭發(fā)就掉了。想著以后母親也是這個樣子,我就有點難過。
病人之間容易溝通,我和姐姐給母親整理病床,母親已和剛才搭話的病人聊開了,我也斷斷續(xù)續(xù)了解靠門邊的病人的情況:得的是肺癌,已有三四年了,以前化療過,年初身體又不舒服,只好又來化療。說著說著,那病人就哽咽了:“人得病真沒法子,我和孩子他爸四處治病,閨女在家教幼兒園,一直走不開,里里外外全靠女兒一個人撐著,也真難為她了。兒子在貴州做生意,當初聽說我病了,那哭的是幾天吃不下飯,那邊的生意又丟不下,只好一天幾個電話的打回來,一個星期瘦了好幾斤。后來回來幾次,都匆匆忙忙的,見了面就哭。你看看我,有八十斤吧?我跟你講,我以前一百二十斤,吃一點吐一點,真遭罪啊,有時候想想真不如死了算了,免得拖累孩子?;耸嗳f啊,咱農(nóng)民要幾輩子才掙這么多錢?”
她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偷偷看看母親,母親已扭過頭在抹眼淚。
中間床位的病人一直沒做聲,靜靜的聽著,這時侯安慰著:“哪個人想得這個病啊?誰都不想,那由不得咱啊,是不是?想開點,啊,咱把病治好了,就是對孩子最大的支持,那也是他們的福氣嘛不是。”
房間靜靜的,沒人說話。
2011年8月7日 陰
母親房間的一個病人出院了,空了一個床位出來,我舒舒服服的躺在上面看書。在醫(yī)院太無聊了,沒事干,實在閑的發(fā)慌,就連睡覺也覺得渾身不舒服。事實上,我躺在病床上也沒舒服多久,因為,又有病人住進來了。
那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而一起來的醫(yī)生就好幾個,身后更是跟著大群的家屬。我就猜想,這個老太太有背景。由于房間狹小,人多了就不便,我就在走廊外坐著,走廊人也多,還加了幾個病床。我有些奇怪:中國人是越來越健康呢還是越來越不健康?
這個念頭沒在我腦海中盤旋多久,因為大家都在注視著走廊加床上的一個病人。那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人很清秀,也很瘦,光著頭,旁邊有一對夫婦樣的人可能是她父母,床上有兩個盒飯,男的在對女孩說著什么,女的在無聲的抽泣。旁邊有人告訴我:他們上午剛來,小女孩才十一歲,是白血病,是從鄭州轉(zhuǎn)過來的,旁邊的是她的父母。中午吃飯時,女孩吃了幾口就不吃了,她爸爸媽媽在勸她,她媽媽說著說著就開始抽泣。我身邊的一個老人嘆道:“造孽呀,這么小就得這病,那可咋辦???”
女孩的媽媽慢慢的就放聲大哭,我準備離開,我的眼睛酸酸的。昨晚隔壁的一個病人哭了一個晚上,弄得我都沒睡著。很奇怪,在醫(yī)院我看到了大家都出奇的寬容,昨晚那個病人雖然弄得很多人都沒睡好覺,但沒有人去呵斥她,反而不時有人去勸慰兩句。其實看慣了城市中的爾虞我詐,在這里,我在病人和病人和家屬之間看到了真情,這是實在的,不摻假的。
在我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我聽到有人在勸那小女孩:“吃一點吧,你吃不下,你爸爸媽媽心里不好過,也吃不下。不吃飯身體都垮了,還怎么治病?”
不知怎的,我腦海中一直在回旋著那老人的話:“有什么造孽的病都降在我們這些老頭子、老太太身上,何苦對一個小孩子下手?!痹谄鄾鲋?,我想,病魔還有人性嗎?
2011年8月12日 晴
媽媽的病房中又來了一個病人,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聽說以前在銀行上班,現(xiàn)在得肝癌就提前退休了,去鄭州看了有大半年了,因路途太遠就改在我們的市醫(yī)院化療。看著那病人的家屬在忙碌,我忽然就想起一句話:鐵打的醫(yī)院流水的病人。
這是一個重病人,全身浮腫,神智也不是太清醒。我在同她丈夫搭訕時順口安慰了幾句,那是一個滿臉笑容和藹的長者,聽到我在安慰,口中笑笑說:“是,是是?!笔謪s在身側(cè)搖了搖,意思是沒救了。我吃了一驚,那病人和母親歲數(shù)差不多,當然,在國家單位工作,看起來比母親要年輕得多。不過也難得他看得開,表情還不是太悲觀,那話也說回來了,得了這種病,急有用嗎?
大概十一點多的時候,那婦人的兒子來了,滿頭大汗的,手中拿了兩袋血漿。他爸爸有些不悅:“你知道急用血漿,怎到現(xiàn)在才來?”那孩子有點委屈:“我有啥辦法?血站只有星期二和星期五才賣血漿,每人限兩袋,我這還是排了三個小時的隊才買來的。”他爸爸不說話了,出去找醫(yī)生來輸血。我插口道:“現(xiàn)在的血很缺嗎?”那孩子接口說:“缺,到處都缺,我們在鄭州也是這樣。醫(yī)院缺血,很多手術(shù)都暫停、推遲了?!?/p>
正在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嚦沉R聲。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正在罵護士長:“你們這是醫(yī)院?救人命的?我看他媽的就是騙錢的。良心被狗吃了,黑著心做這不要臉的事!”我小聲向旁邊的人詢問,原來這少婦住院時醫(yī)院給了一個折疊式的護床,她要求退掉,護士說當?shù)首幼部梢?,那便罷了,現(xiàn)在收費時卻收了三四百,因此爭吵。那女子相當強硬:“你他媽的把錢退給我就罷了,若不退,老子去告你,告訴你們,老娘我誰都不怕,黑白兩道你動一下我看看?”
吵鬧聲驚動了科室主任,那是一個很有氣質(zhì)的白大褂。她靜靜的看著那女子,慢慢地說了句:“神經(jīng)??!”
對,神經(jīng)病。瘋子。我身邊的兩個人低聲說。
2011年8月15日 晴
這幾天這些病房有些安靜,氣氛有些嚴肅,有小道消息說前幾天那神經(jīng)病樣的女子一鬧,醫(yī)院的領(lǐng)導來看過幾次,做了指示,具體就不清楚了。下午三點多,這是個打瞌睡的時候,我在走廊遇到那個女子,輕聲問了一下那天的情況,這是個很潑辣的女子,拉著我的衣袖大聲訴說:“那天你知道吧,我要退護床,護士說給我當?shù)首幼?,我以為不要錢,誰知一下子扣了我四百多,我肯定不依了。這不是強盜騙錢嗎?”我問她:“那醫(yī)院退給你嗎?”“不退行嗎?我找院長了,不退我就鬧?!蹦桥佑悬c得意:“我跟你說了,不明白就問清楚,不公平投訴,醫(yī)院不管,去衛(wèi)生局告狀。你不見這幾天這里老實多了,實話跟你說,院長昨天鳥他們了。媽的,我的錢賺著容易嗎?”說到這里,輕輕帶了我一下衣袖,壓低聲音說:
“其實來說沒多大用的。院長和他們一伙的,不會和病人一道氣的,這里黑著呢?!?/p>
我看她情緒有點激動,就說:“你對這里不滿意,可以換一家醫(yī)院???”她滿臉不屑:“醫(yī)生靠什么吃飯?就靠給你多檢查、多開藥,病人所用的費用醫(yī)生有百分之五的提成。那,百分之五!”她伸出五個手指晃了幾下。
我走開了,我在想,真是聞所未聞。這女子只怕不是神經(jīng)病,也一定是腦子有問題。
2011年8月19日 陰
今天我很高興,媽媽要出院了,一個周期的化療宣告結(jié)束。早上媽媽還說腿疼的不得了,醫(yī)生說,那就再觀察幾天。媽媽就慌了,忙說:“也不是很疼,現(xiàn)在好多了?!币彩?,醫(yī)院這個地方,誰呆過就不會想再回來。
媽媽在和房間的病人說勸慰的話,我也在和其他病人家屬惜別,這么久了,很多人都熟悉了,離開還有點不舍。那大叔拉著我的手說:“我快去廣東了,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蔽尹c著頭口中開著玩笑:“交情不深,到時你還認識我嗎?”那也是一個很豪爽的人,在廣東開廠,也是老母生病才回來的。他當下一揮手說:“一面之交,實行三包。包吃包住包玩。”緊握住他的手,我笑。
下午要出院時,我一再提醒自己別說再見之類的話。醫(yī)院,你想來嗎?
下了車,還要走二十多分鐘的路,沒辦法,這路上沒客車?,F(xiàn)在已是農(nóng)忙季節(jié),很多人都在收玉米,走在路上看到有一個玉米,我撿了起來。一個玉米,大概就值一毛錢,很奇怪,在廣東時,有時看到五毛錢都不會去撿。想一想,釋然了:黃亮亮的,代表著收獲。
走了快十分鐘,后面來輛農(nóng)用車,招呼我們坐上。農(nóng)村人,永遠這么樸實善良。
這讓我心里感到一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