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利比亞，我想著珠海的家

“親愛的海蓮，看來這次你真的說對了，我確實不該出國……”我頭靠在鐵架床上，就著稀疏而朦朦朧朧的月色，在日記本上寫下這句話時，駐地四周荒無人煙的曠野上依然能聽見一些零亂的槍聲，這樣的槍聲讓我的心抖了又抖。

“又寫，又寫，書呆子，該你們放哨了。”小組長戴老大走過來提醒我。

戴老大是我們這批由中鐵11局項目開發部在四川廣安市招募的海外務工人員中的一員。這些在廣安招募的勞務工全是由戴老大組織聯系的。在我們這些人當中，既有泥工、電工、鋼筋工、石匠、木匠這些雜七雜八的技術工，也有很多像我一樣什么都不懂唯有一把子力氣的打雜工。上面的領導見戴老大有一點號召力，干脆就做了個順水人情，讓他做了管理這一百來號人的小組長。

戴老大原名當然不叫戴老大，叫戴軍華，他跟我是一個村子的。這人也確實有些本事，起先在國內，哪兒有工程，有活路，他都能搭上關系，將工程接下來。他還出過幾次國，聽他講近的有俄羅斯、蒙古，遠的有蘇丹，阿爾及利亞。當然不是去旅游，而是去做勞務工。這次來利比亞修鐵路，又是中鐵11局的人委托他聯系招工的。填表，照像，體檢，找當地派出所出具有無犯罪記錄的證明……最后就是收取保證金。

我同其他工人們一樣，毫無例外交了4000元保證金。讓我一下子拿出這么多錢，我當然心痛得要命。心痛歸心痛，一想到去利比亞打工一個月能掙個七八千元，那自己一個人打工，全家人的日子就不用發愁了，好好干它一兩年，掙夠十多萬，自己跟海蓮就再不必去珠海那個加班加得要命的騰達制衣廠上班了，就在家鄉開個小賣部，一家人開開心心生活在一起，多好。我這樣一想，心里就樂得開了花。心一橫，牙一咬，偷偷從銀行取了4000元交上，這一切都是瞞著海蓮的。

“快點啦，你這人怎么在關鍵時刻還磨磨蹭蹭的，當心誤事就麻煩了。”戴老大一連聲地催我。

“嗯，曉得了。”我合上那本小小的日記本，隨手放入衣兜里，這才朝剛修不久的簡單的防御工事走去。

說是工事，其實就是些沙袋和水泥包，再加上一些雜七雜八的石塊、鋼筋、鐵絲、木板、沙袋等堆積而成的，剛好一個半人高，一個人踩在另一個人的背上就絕對可以爬上來。作用雖說不大，但好歹也能起個阻擋一時半會的作用。

我看了一下手機，手機上還有一兩格電，時間顯示為2011年2月23日22點56分。

兩天前，也就是2月21日下午一點多鐘，我們正在這個被叫做胡穆斯的工地上班，十幾個利比亞人手持沖鋒槍突然出現在荒無人煙的工地周圍，時不時朝空中放一陣噠噠噠響的冷槍。項目部領導見情況緊急，立即下令停工。并召集所有工人做好防護準備。500多工人全部手持鐵鍬木棍石塊在工地四周圍成一圈。

我手捏一根大拇指粗的鋼筋條在人群中站著，兩腳不停地顫抖著，渾身上下就像在打擺子。從娘胎里出生到現在，我還是頭一回經歷過這樣驚險的事，也是第一次聽見真正的槍響聲。我喜歡看武打片和槍戰電影，覺得刺激過癮，但現在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刺激，相反，我的心被嚇得咚咚直跳。槍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密集，那些歹徒慢慢地逼近了工地，雙方相隔十來米虎視眈眈對峙著，我在人縫中能清清楚楚看見那些歹徒嘴角掛著的嘲諷的譏笑。

歹徒們開始發起沖鋒，很快就撲到了大門邊。項目領導人立即下令還擊，工人們手持鐵鍬木棍鋼條石塊向前沖，歹徒們對著人群開槍了，子彈擦著工人們的頭頂飛過。工人們此時誰都不怕死了，人人往前沖，石塊呼嘯著飛向歹徒，場面激烈而又悲壯。那些利比亞歹徒見工人們如此齊心，嚇得趕緊掉頭就跑了。

晚上六點左右，一大群利比亞歹徒手持各種槍支從四面八方向駐地涌來。他們這次仍是向天開槍，并不向人群射擊。空曠的荒野里到處是呯呯啪啪的槍響聲，甚至還有沖鋒槍噠噠噠的連續響聲，以及手雷轟隆隆的聲音。駐地大門很快就被撬開，歹徒們蜂涌而入，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不斷往后撤退的中國工人們。500多工人被包圍在一個狹小的院壩里。情況危急，部門領導趕緊下令所有人雙手抱頭蹲在地上，不得抵抗，保命要緊。歹徒們瘋狂地打砸搶燒，見什么搶什么，小到筆記本電腦、打印機、照相機、手機，大到小轎車、挖車、推土機、裝載機、壓路機等，甚至連勞務工的個人行李都搶。他們將駐地大肆洗劫一番，并放火燒了很多駐地的活動木板房，這才揚長而去。

我跟另外四名工人手持鐵鍬在工事四周來回巡邏著。兩天前那場令人害怕的瘋狂搶劫，就像烙鐵一樣深深地烙入了我全身的每一寸肌膚，一想起那群窮兇極惡的歹徒，我的心里就涌上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懼。

海蓮，海蓮，我真后悔沒聽你的話，我在心里對著心愛的老婆呼喚著。我想起了遠在珠海的老婆吳海蓮，也順帶想起了那個令自己討厭的城市。

其實珠海是一個美麗的海濱城市，干凈而漂亮，并且很繁華。我卻恨死它了。我曾經在那兒一呆就是十五年，從認識吳海蓮，到結婚，到生下兒子張峻豪，到兒子現在都八歲多了，除了過年放假回去過十來次，其它的時間都是呆在這個城市的。在這個城市打工，雖說解決了溫飽，家中也添了一些時新家具和家用電器。但卻消耗了我最為寶貴的青春。不經意間，我發覺自己嘴唇上的胡子里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白須，才真的后悔呆在珠海打工了。每個月掙的那點錢，既要生活，又要付房租，還要給老媽寄兒子的生活費，能存的就不多了。

十幾年下來，工資的增長像蝸牛一樣緩慢往上爬，物價的飛漲卻像脫閘的洪水洶涌而來。就拿買米來說，十年前，100元能買100斤好米。而現在呢，100元只能買40多斤普通的大米。生活的重擔壓得我都快喘不過氣來。這種餓不死又吃不飽的枯燥乏味的生活，讓我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個機器人一樣，我對打工厭倦透了，真的想逃出工廠。

“我要去利比亞打工。”我又一次斬釘截鐵地對海蓮說。

海蓮一臉漠然地盯著電視，電視上正播放著青春喜劇片《丑女無敵》。林無敵與費德南之間發生的精彩劇情，讓海蓮恨不得將自己都鉆進電視去。很多時候，她下班剛回到出租屋，涼也不沖，屁股一歪就斜坐在床上，雙眼死死地盯著電視，再也不肯挪身。我有時想看點抗日題材的連續劇，或者最新的新聞消息，海蓮先是眼一橫，接著臉上是古怪的笑。待得我醒悟，海蓮早將遙控板搶過，然后壓到屁股底下，坐得死死的。見海蓮的這種無賴像，我只得苦笑一聲，看書去啰。

“聽到沒有？這次我說去就一定要去。”我用胳膊肘拐了拐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海蓮。

“你去？你敢去！去了你就永遠別回來。”海蓮頭也不回。

“不回來就不回來，反正我一定要去！”我氣得起身出屋，臨出門，狠狠地用力哐門。

我的臉上沒了恐懼，手握鐵鍬在工事前來來回回巡視著，看似平靜，心里卻波濤翻滾，那滾滾翻騰的浪花不停地拍打著我思念海蓮的心。想起了和海蓮的那場吵架，我心里一陣發冷，莫非真的應驗了？

我之所以想出國打工，還是源于小組長戴老大。

去年過年回家，在村里的一次結婚酒席上，我遇見了剛從阿爾及利亞打工回來的戴老大。我趕緊從衣兜里掏出一包紅雙喜煙，抽出一根，恭恭敬敬地雙手握著遞給戴老大。戴老大一看那煙盒，手一擋，嘿嘿一笑說：“張哥，抽我的。”隨手掏出一包香煙，扔一根給我。我慌忙接住，一看那牌子，是60元一包的軟盒中華。我心里清楚戴老大是嫌自己的煙檔次低，臉上禁不住發起燒來。

我愛抽煙，平時煙不離手，但一般只買五元一包的白沙煙。這次過年回家為了充面子，才狠下心買了一包16元的精品紅雙喜煙。沒想到，自己平時抽都不敢抽的高檔煙，在戴老大眼里根本就不是煙。

戴老大問我：“張哥，你長年在珠海發財，工資一定不少吧？一個月有不有這個數？”戴老大伸手比了五根指頭。我一臉慚愧地說：“哪里，一個月三千多。”其實我一個月只有兩千來塊，趕貨急加班多時，撐死也不過兩千五。戴老大“哧——”地一聲笑，說：“三千多還做個毛啊。你這個高中生，還不如我們這些大字不識幾個的人，你那書不白念了？”我問：“那你們在國外一個月掙多少？”戴老大用手比了個八字，說：“這個數。”

酒席上的這番話讓我動了心，也下定了決心。戴老大出國一次掙七八萬，老婆留守在家，天天打麻將。手指頭上四個黃燦燦的金戒指一個緊挨一個，頸下掛一條鑲了鉆石的金項鏈，走到哪兒絕對吸引人的眼球。海蓮羨慕得要死，好幾次哀聲嘆氣地對我說：“看別人的老婆多風光，我跟了你卻要在工廠加班加點受苦受累，當初真是眼睛瞎嫁錯了人。”我聽了這樣的話，心里十分難過。海蓮說的沒錯，她在娘家日子過得那么好，嫁給我這個沒用的男人，不能給她好吃好喝，十幾年了，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買過，倒把她逼得像個男人一樣操持起了這個家，我真的是活得太窩囊了。

一回到珠海，我就天天磨著海蓮，說要出國去打工。其實正月初八剛過，我就跟戴老大去了一次市出入境管理處，將護照辦了下來。隨后將身份證，護口本，照片等一應東西交給戴老大，說好等簽證下來就一起走，這一切都是瞞著海蓮的，我想等生米煮成熟飯后，海蓮再阻擋也來不及了。后來事情的發展果真像我預料的那樣，簽證辦下來后，海蓮又氣又罵，但卻無可奈何，畢竟我也是想為了一家人好。只是萬萬沒想到的，才來利比亞一個多月就碰上了這該死的動亂……

遠方又呯呯啪啪地響起了凌亂的槍聲。我精神陡地一振，思緒很快從神游中拉回現實來。槍聲很遠，估計又是哪一處中國人的駐扎營地又遭遇了搶劫。這個在我們印象中十分友好和善的非洲國家，也不知是昨回事，一夜之間就亂了套，說暴動就暴動，并且波及全國，昨天日常生活什么都正常，到第二天一下子陷入戰爭和動亂中。到底是昨回事，我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終于輪到換崗了，我又蜷縮在鐵架床上，驚魂不定的臉上終于出現了笑容。中鐵11局的領導剛才又緊急召集了大家，通知我們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祖國沒有忘記我們，現在中國政府已開始對我們這些滯留在利比亞的公民展開了大規模的營救行動。海上陸上空中都行動了，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工友們全都激動得跳了起來，嘴里不停地尖叫，也不管是認識還是不認識的人，只要捉成對，撲上去就是一陣熱烈的擁抱。空曠的沙漠上空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喧鬧聲，久久不能消散。

我的眼里閃動著激動的淚花，這些天來我一直恍恍惚惚，各種情緒像漁網一樣籠罩了我的心，有驚恐，有擔憂，有思念……現在又變成了驚喜。我驚喜的目光只持續了一會兒，就漸漸黯淡下來。我知道自己出國掙錢的美夢已徹底破滅了。

一個多月后，我又回到了騰達制衣廠。腳踩在電車的踏板上，縫紉機針高速運轉著，我的心跟著那機針一顫一顫的，全身就涌上了一股又酥又麻的感覺。看著手上那些半成品衣服上一行行漂亮的車縫線，沒來由地，我竟張開了嘴，一連串激情而歡快的口哨聲隨即在車間里蕩漾開來。

責 編：黃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