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并不意味著孤獨

過去幾年，我對人們就單身現象有何看法做了許多調查。整個調查過程中我時常想起納撒尼爾·韋斯特（Nathanael West）1933年寫的中篇小說《寂寞芳心小姐》（Miss Lonelyhearts）——這部小說描寫了一位假扮“寂寞芳心小姐”的專欄男作家，每天都會閱讀大量抱怨孤獨之痛的信件：“這位作家幾乎每天都會收到三十幾封信，內容如出一轍，都在講當事人如何孤獨痛苦，恨不得用切餅干的心形鋸齒刀來了結自己可悲的性命。”我在調查過程中也發現，那些單身的同事、朋友、以及陌生人中，竟有80%以上感到孤獨。盡管不少人會有感覺良好的時刻，但總體來說，他們也難逃孤獨的侵蝕。

要不是看見了“寂寞芳心小姐”對這些信件的犀利點評，我可能還想不出什么好方法來研究——單身人士的孤獨感。在我們展開討論之前，有必要對持續了數個世紀但依然強勁的美國個體主義探本溯源。單身現象肯定跟艾默生、梭羅以及其他不計其數的作家有關。人們原本以為可以用妙語連珠的 《瓦爾登湖》原文來談論離群索居的生活——“獨自居住在叢林中，離最近的鄰居也有一公里”，但現實并非如此。

單身，當然是指單獨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即便是梭羅本人，也一再強調他孑然一身住在叢林中，但并不孤獨：“我不會比原野中的毛瑞花和蒲公英更孤獨，也不比叢林中的栗樹、蚊虻和黃蜂更寂寞。”我不知他是否道出了實情，又或者犯了此地無銀的低級錯誤——因為這些對比恰好說明他的孤獨是不言而喻的，或者說“獨自生活”是個人的主觀選擇，對于個人是有價值的。所以，當我們思考“單身問題”的時候，個體主義必須考慮在內。

如今的人們在看待單身問題時，態度已經與梭羅那個時代不同了：如今，人們通常認為單身者就是獨自一人，繼而會猜疑他或她沒有伴侶。托馬斯·達姆（Thomas Dumm）最近發表的《獨身是一種生活方式》（loneliness as a way of life) 巧妙地分析了什么是孤獨，并以漸進的方式寫出妻子因肺癌離世給他帶來的極大痛苦。以下是托馬斯的一段描寫：

“我的妻子，與萬物同歸于寂，已然不復存在，我已永遠無法觸及她的面龐。她離我而去，一去不復還——因為如此，才使她久久縈繞在我心懷。這痛苦將在我未來的生活中持續發作；當我想到她的靈魂或許已經湮滅，心中便半憂半喜。這就是她存在的方式吧。漫漫長夜，我向她哭訴衷腸，而她沉默無言；我在夢中追隨著她，以寄托我無盡的思念。當我開始接受她離開的現實，恰恰意味著我真的要失去她了——如艾默生所寫：她變成了，我的一部分。”

這段凄美的文字真實反映了作者真摯細膩的情感，也把失去配偶的孤獨寂寞，哀思惆悵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大多人眼里，單身的孤獨感恰恰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單身，即獨自一人生活，其中蘊含的意味如此深遠，遠非“個體主義”區區四個字能夠涵蓋——除非我們不去考慮病態的二人世界帶給個人的苦澀和煎熬。然而，我知道有一點很重要：“獨自生活”比“孤獨”更適合用來描述單身狀態。如今的個人并不孤獨，只是單身而已——然而我們的文化并不認同這一點。

有人認為單身是一種很可怕的狀態，所以我們應當憐憫單身者。果真如此嗎？恕我難以茍同。曾經嚴肅思考過單身生活的人都知道，“單身問題”不是單身者真實的生活寫照，而是一種故意曲解單身意義的障礙，因為人們潛意識里認定單身意味著孤獨——而孤獨，會導致可怕的后果。坦白的說，我煩透了這種簡單粗暴的推理。最近，約翰·T·卡西奧普（John T. Cacioppo）和威廉·帕特里克（William Patrick）的新書《孤獨》（Loneliness） ，就列出了以下問題：

離群索居給健康帶來的壞處堪比高血壓、肥胖、懶惰以及吸煙。過去十幾年的研究表明，這一可怕數據背后的罪魁禍首并非字面意義上的獨居，而是一種主觀的孤獨體驗。不論是跟家人呆在一起，或者是跟個性活潑有趣的人共事，又或者在喧囂的迪士尼樂園里游玩，甚至獨自一人坐在喧囂城市中的廉價旅館里發呆，慢慢襲來的孤獨感都會讓你的身體產生一系列的生理反應，你的衰老進程也在不知不覺間被加快了。孤獨感不僅會改變人的日常行為，還會對控制壓力的荷爾蒙、免疫功能和心血管功能產生負面影響。時間一長，慢慢積累的負能量就極有可能加速孤獨者的死亡進程。

這使我不禁想起《布里奇特·瓊斯的日記》（又譯作《BJ單身日記》）中的一個片段，當時，主人公問：“為什么有這么多單身女性？”友人的回答十分犀利：“因為我們表面上很正常，但私底下卻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不管這些說法和類似的研究有多少可信度，但我仍要表示贊揚：他們正在謹慎地厘清孤獨和單身并非一回事；他們也正確地指出了“婚姻中的苦澀與孤獨已經成了《包法利夫人》和《黑道家族》等小說和電視劇的主題”（實際上，這一主題已經存在很久了）。

然而，《孤獨》的作者們仍忍不住要在開篇重申所謂的“公理”：“總體來說，未婚者要比已婚者孤獨。”這可能是對的，但也可能是錯的。但對錯與否并不重要，因為這足以令人自然而然地認定社會交往是必要的；邪惡的孤獨感無時無刻不在偷襲人們的軟肋，讓人陷入深深的無助；通常情況下我們認為已婚人士的社會交往更加規范、健康。書中的調查人員言簡意賅地把婚姻描述成一種普通的社會交往，并且強調未婚現象是疏遠人際關系的典型表現——我想卡西歐普和帕特里克是在“單身”的意義上來說“未婚現象”的，而非那些有伴侶，卻不想或不能結婚的人。然而，這兩位作者都傾向于把婚姻和同居視為擺脫孤獨的最佳選擇，并且認為當我們翻看手機的時候，孤獨都會涌上心頭。

按照卡西歐普和帕特里克的評價體系，很少有人能夠真正獨處。盡管社交網絡改變了人們許多生活觀念，然而衡量一個人社交活躍程度的老標準還在起作用——人們難以想象一個社會要是沒有夫妻關系的存在該如何運轉。反過來想，這種定勢思維代表了一種強勢邏輯：在我們思考社會交往和人際交流之初，這種邏輯就以各種公共形式（如新老媒體、網絡或現實，以及人們聚集在一起的非虛擬空間）進駐到我們的思考方式里。這種強勢邏輯還超越個體，滲透到了生理或心理影響以外的其他領域。單身，并不僅僅是個人面臨的心理和身體困境，政治、社會和文化因素也在單身/非單身的劃分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2000年6到8月間我寫了一本書，主要研究宗教權利和同性戀恐懼者的仇恨言論。從此我腦中產生了“價值觀選民”這一觀念。大多數“價值觀選民”是保守的基督徒或者政治投機分子（盡管他們不這樣稱呼自己）——以同性戀婚姻合法化為例，前者由于宗教信仰無法接受這種逆天的訴求，往往會與意見相左的群體發生沖突；而后者則希望通過排斥這一政策來獲益。婚姻，尤其是同性戀婚姻，與流產、干細胞研究、行動、醫保改革等議題都屬于嚴肅的政治、文化領域，對整個美國都產生了重大影響，也吸引了大量“價值觀選民”參與其中。然而，在當代和未來的政治領域中，這些并不是最棘手的問題，隱藏其后的生物政治 問題才是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