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奇跡的背后

“我們就愛這個！”揚·斯特凡·羅爾一邊大喊，一邊展示著一塊制作精細、閃閃發光的鋼錠，就好像捧著一件珠寶。這塊鋼錠是一個內部零件，來自于一款新型試驗機，而該試驗機是由羅爾所擁有的公司——茲維克羅爾（Zwick Roell） 所生產的。泰迪熊的眼珠和電腦鍵盤的生產都離不開它。羅爾先是帶領客戶們欣賞這臺機器優美的零部件，接著讓他們與制造這些零部件的斯瓦比亞工匠們見面，最后是設計了這臺昂貴但不可或缺的機器的德國天才。他說，他的客戶們所期待的正是德國式的細致與嚴謹。

總部設在烏爾姆的茲維克羅爾擁有950名員工，每年的銷售額約為1.5億歐元，是一家典型的德國中小型企業。直到20世紀30 年代，該公司還在使用從阿根廷進口的牛角來制造打字機按鍵，但是當塑料取代了牛角之后，茲維克羅爾轉型成為機械制造商。就像許多德國中小型企業一樣，茲維克羅爾是一個后臺生產商，它的產品往往被用來制造其他產品。成千上萬個茲維克羅爾這樣的公司構成了德國的工業部門，它們是德國工業經濟的基石。這些公司總共雇傭了近100萬名員工，超過了德國其他任何行業，而且產品中的80%都用于出口。通常，他們生產的不單單是一臺機器，還包括附加的一整套售后服務。

2009年的經濟危機中，這些中小型企業損失慘重。銷售額暴跌了五分之一，降至1600億歐元；茲維克羅爾也難逃厄運。令人驚奇的是，這些制造企業僅僅裁汰了4萬名員工。“如果僅僅從商業的角度來看，我們無法說明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漢內斯·黑塞這樣說道。他是德國機械制造商協會的負責人，該協會位于法蘭克福。這家協會的成員都樂觀地斷言市場需求將會反彈，不過這是一場賭博。黑塞認為，三個潛在的威脅可能使得經濟復蘇的希望化為泡影。這些威脅分別是：新的恐怖襲擊，銀行系統的又一次重創，以及銀行未能向其客戶提供足夠的信貸。只要碰上了其中任意一個，德國的就業奇跡仍會陷入僵局。

茲維克羅爾最近一次的大規模裁員還是在1992年，那時的雇傭勞動力對于經濟沖擊毫無抵抗力。當危機襲來時，羅爾被迫裁掉了一些臨時工，削減了正式員工的工作時間，為了保證現金流他還延遲了向正式員工支付工資的日期。他說，在與勞資聯合委員會進行解雇工人的協商時，這些并不算苛刻的條件會幫助他獲得“巨大的優勢”。羅爾還邀請勞資聯合委員會的主席參加每一次的管理層會議。

雖然這種勞資關系歸因于德國中小型企業的小型規模，但同時也要求企業達到一定的規模，比如擁有茲維克羅爾的試驗機械裝置那樣復雜而精細的機器。羅爾采用發源于中世紀行業協會的學徒工制度，培訓和聘用熟練的技工。他通過企業主協會與工會之間的談判設置了一個框架，并在該框架內管理勞資關系。這樣一種安排能夠繼續存在是因為德國人有這樣一種本領，他們在改變事物運行方式的同時仍然能保證其基本結構的完整性。

穩步慢行

20年前，德國還是刻板的代名詞。工資與工作條件等勞資合同的內容必須在全行業范圍內協商決定，小型企業根本沒有靈活變動的資格，企業主們施展不開自己的手腳。如今，雖然從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變化，但是這些勞資合同的性質已經發生了改變。德國工商總會主席馬丁·萬斯里本說道：“在20世紀80年代，這些合同規范就像《圣經》一樣，而現在，它們只是提供重要的指導。”

這是一場不流血的政變。許多東德企業都陷入了低生產率與使用德國馬克支付工資的兩難處境，因此它們紛紛回避那種全行業通用的勞動合同。而高失業率，生產重心轉移至中歐的威脅，以及施羅德的改革都讓事情變得更糟。作為工會曾經的成員，企業主們紛紛脫離了工業聯合會。“現在只有一半西德私營企業與工人簽訂全行業通用的勞動合同，這與1998年三分之二的數量形成了鮮明對比。”漢斯貝克勒基金會的萊因哈特·比斯平克這樣說道。該基金會是一家與工會關系十分密切的智囊團。

互相讓步

新的勞資合同充斥著“開放條款”。在企業層面，企業主們和勞資聯合委員會曾經形成了“就業聯盟”，該聯盟要求工人們犧牲加班費以確保就業：新的工作時間統計系統允許企業在不支付加班費的前提下，調整要完成的工作數量，以適應生產的高峰期和低谷期，同時這個系統里積累的時間也保證了工人不被辭退。這種彈性工作制度推動了經濟增長，增加了企業利潤。工會抱怨說：“每個人都因此變得富有，除了工人。”自2000年以來，德國平均工資的增長已經落后于生產力的提高與通貨膨脹，這意味著德國獲得了比那些競爭對手要低的單位勞工成本。

雖然企業主們為了謀利而對工作制度進行了微調，但是他們并沒有粉碎過去整個的勞工制度。在某種程度上，“協商”，即工人影響決策的權利，得到了加強。例如，就業聯盟就把工作協商引入到企業戰略當中。梅賽德斯旗下的辛德芬根工廠位于斯圖加特，當那里的工人們聽說公司說要將C級轎車的生產線轉移至美國阿拉巴馬州之后，他們進行了罷工，并成功迫使公司承諾將維持該工廠的工作崗位一直到2020年。但德國金屬工業工會的約爾格·霍夫曼指出：“這一承諾如果沒有新的產品和投資的話，將只是一紙空文。”在所有致力于改革行業的企業主的“黑名單”中，頭號敵人就是那些刻板的保護工人免遭解雇的制度。但是，如果沒有這種制度，工人們也不會愿意接受新的彈性工作制度了，顧問亞歷山大·赫爾佐格·斯坦因這樣說道，他同樣來自漢斯貝克勒基金會。

這場危機還使得勞資雙方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他們下定決心，要堅決捍衛德國在出口上達到的成就。這有助于他們將經濟衰退的原因歸咎于外國人和銀行家，而不是相互指責。更重要的是，到目前為止，企業主仍然通過維持就業來保持他們在彈性工作時間制度談判中的優勢地位。

德國就業奇跡的產生主要歸功于“縮時工作制”，根據該制度，企業在經濟不景氣時不能隨意裁員，但可以縮短大部分工人的工時，而工人的損失則由政府補貼。就業研究協會負責人約阿希姆·默勒認為，彈性工作時間一直是支撐就業的重要因素。當經濟衰退襲來，工人們已經在其彈性工作時間統計系統中積累了大量的額外工時，而這些額外工時將會隨著工作機會的減少而慢慢耗盡。與此同時，企業主們也預見到了將來可能會出現的勞工稀缺狀況。2009年，德國西部勞動適齡人口數量首次出現了萎縮。而遭受經濟危機打擊最嚴重的，正是那些之前就在雇傭熟練勞工方面存在重大問題的企業。等到2014年或2015年，“大多數企業就會看到熟練勞工短缺問題帶來的長遠影響。”寶馬人事部門的負責人哈拉爾德·克魯格如此說道。雖然面臨著經濟衰退的沖擊，寶馬依然小心行事，沒有削減其每年招收一千名學徒工的固定計劃。

德國的所有這些制度基礎都為羅爾提供完美的協助，使其能夠盡情投入到有利可圖的完美主義之中。在價格上，同與之競爭的中國機器相比，羅爾所生產的機器要貴上4倍，并且中國是其公司的第二大市場。茲維克羅爾甚至自己生產機械箱，以便使齒輪達到最理想的狀態。盡管羅爾有那么一些競爭對手，但他自認為無人能及。當其在美國的競爭對手正絞盡腦汁地研究標準解決方案時，茲維克羅爾的工程師們正在努力為每一個客戶打造個性化的服務。工廠車間人頭涌動卻又秩序井然的場景正是德國“雙軌制”職業培訓的絕佳體現。所謂的“雙軌制”，就是將課堂學習與實踐經驗結合在一起。而在茲維克羅爾，這種繁復又混入了斯瓦比亞式的熱情（Swabia，位于德國西南部的封建公國，12世紀德國霍亨斯陶芬王朝的發祥地，其原型是神圣羅馬帝國），員工和學徒們熱衷于別出心裁的修修補補，或者說是“瞎搗鼓”，從而形成了一種非常繁復而熱情的企業文化。羅爾說：“我在任何國家都能勝任企業管理工作。”

“縮時工作制”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企業主沒有表現得過于貪婪。羅爾將該公司三分之二的利潤進行了再投資。德國中小型企業之所以能生存下來，“是因為家族想要的不是僅僅是錢。”他這樣說道，“它們想要的是讓企業能夠長久得存在。”并且，他認為這些企業不會因為遇到阻礙就輕而易舉地放棄：“如果有人告訴你，交稅是一個大問題，那么他們肯定是沒有做好功課。”羅爾唯一感到抱怨的問題是官僚主義，他說他不得不在電梯里安裝內部安全門以達到德國政府要求的安全標準，“一些可笑的事物總是妨礙我做好自己的工作。”盡管如此，他依然認為從總體上來說，德國完美的熟練技工資源和基礎設施使其成為“一個做生意的美妙之地”。

然而，茲維克羅爾這種個例的成功并不代表德國整體的勝利。近年來制造業在德國產出與就業中所占的份額均有所下降，不過相比于大多數競爭對手，德國的制造業依然非常強大。企業里簽了終身合同的的正式員工最近的工資漲幅非常理想。霍夫曼說，自2005年以來，德國金屬工業工會成員的工資上漲總計達到了14%，雖然低于生產率的增長，但是仍舊“令人滿意”。不過對于較弱行業或者臨時工來說，彈性工作時間就不是那么“讓人滿意”的制度了。史萊克是一家德國折扣連鎖店，最近它關閉了一些商店，解雇了一些正式工人；與此同時它又開設了新的大型商店，并雇傭了工資較低的臨時工。公眾的憤怒最終迫使其放棄了這種做法。

來，開個消費派對！

蕭條的經濟和停滯的國內消費加大了德國對于出口的依賴。2004年至2008年期間，德國凈出口在國內生產總值增長中占到了近40%。其貿易順差折射出來的，恰恰是一些國家再也無法負擔的貿易赤字，這些國家包括德國在歐元區的一些合作伙伴。德意志銀行首席經濟學家托馬斯·梅耶說：“雖然德國不需要對其他國家因過度消費導致的經濟失衡承擔責任，但事實上我們確實是這種過度消費的供貨商。”現在，這種過度消費的情況仍在繼續。20世紀90年代中期至2007年期間，在全球國內生產總值中，經常賬戶（是經常發生的國際經濟交易，是最基本、最重要的賬戶）收支不平衡的比例從2%上升到了6%，此后又回落到4%。不過這種過度消費來源于公共消費領域而非私人消費領域。梅耶相信這種情況不會永遠持續下去。

因此他認為，德國應該通過調整經濟結構，使經濟增長逐漸擺脫對出口的依賴并轉向國內需求。這種觀點讓這位德意志銀行經濟學家與工會站到了同一陣營，盡管二者在具體操作上存在著分歧。工會希望以法定最低工資標準作為后盾，獲得更高的酬勞，進而刺激國內需求，吸引更多的進口。梅耶則支持更多的低薪職業，與此同時大力扶持德國的服務業發展。

但是，并沒有那么多的德國人擔心經常賬戶盈余。德國正在漸漸衰老，對它來說，在新興產業的積累投資迫在眉睫。也許這樣一來盈余會變小，但最關鍵的問題還是保持德國在世界貿易中的金牌地位。就算美國和歐洲對德國產品的購買量正在減少，也還有中國、印度和巴西這樣的前景廣闊的市場。新一輪的大規模出口已經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