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心

人生中總有一些事情讓你心煩意亂，人生中總有一些障礙讓你覺得難以逾越。或許這是悲觀者的看法。那天，我進(jìn)到汽車的售票大廳時，確是感到很郁悶，由于輕信朋友，導(dǎo)致生意失敗，不僅將多年的儲蓄輸?shù)簦€欠了一身的債務(wù)。我要乘車去見一位客戶，希望能夠有點好轉(zhuǎn)，逐漸挽回?fù)p失。

買了車票后，進(jìn)到候車室，見離開車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候車室的氣氛幾乎讓人窒息，我獨(dú)自走出了車站，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能夠見到天空，心情總會開朗些。這時雖然是午后，可是天空是灰色的，不見一點陽光，好像將要下雨。我正對著天空發(fā)呆，走過來一位中年婦女，問：“先生，要擦皮鞋？”

我歷來沒有在街邊擦皮鞋的習(xí)慣，況且我的皮鞋剛買了幾天。我搖搖手。為了不跟她糾纏，我走到了另一處。這時，又走來一位婦女，依然問我是否需要擦皮鞋，我說：“我是皮鞋是剛買的。”

“剛買的才需要保養(yǎng)嘛！”她搶著說，為了做生意，總會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讓客戶信服。

我沒有理會她，走到一個樹圈旁，剛剛坐了下來，接著又走來一位婦女，她身材略為矮小，在四十歲左右，額上密密的皺紋和身上穿著的破舊衣服，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老一點，一手拎著一張小木凳，另一只手拎著一個綠色的沒有拉鏈的布袋，隱約可以見到里面裝著擦子、鞋油之類的東西。她走到我面前，說：“先生，要不要擦擦皮鞋？兩塊錢！”

我這才驚覺原來在這彈丸之地，擦鞋的婦女還真不少，在我的視野內(nèi)，就差不多有十個，她們在人群里穿梭，不放棄任何一個機(jī)會，無論對方是男女老幼，無論對方是穿皮鞋還是布鞋，都上去詢問，如果對方拒絕，就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對方，直至對方答應(yīng)為止。看來這個既辛苦又掙不到錢，并且不體面的行業(yè)，競爭到了白熱化的程度，謀生真是不易啊！

我知道如果我不擦鞋，別想在這里安靜地坐一會，況且兩塊錢確是不貴，于是點點頭。那婦女一見我答應(yīng)，馬上來了精神，利索地將小木凳放在地上，讓我把腳放上去，然后上油，開始她的工作。

趁著她忙的時候，我跟她聊起來，問她從哪里來。她答是貴州。又問她一天能擦多少對鞋，她答二十對。

我的心不禁悲涼起來，她一天的收入就是四十塊，在這個熙熙攘攘的都市，要租房、吃飯、交通，確實不容易。

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說：“在這里總比在家鄉(xiāng)好些，在家鄉(xiāng)一年也掙不了幾個錢。”

擦完鞋后，我付了錢，她簡單收拾了工具，又到別處招攬生意，可是轉(zhuǎn)了幾圈，都沒人光顧，見地上有一個廢棄的礦泉水瓶，便過去拾起，走到大樹下，將瓶子放進(jìn)掛在樹上的塑料里。不仔細(xì)看真不留意，樹上掛滿了塑料袋，其中那個紅色的大概便是她的，這些擦鞋婦女，為了增加點收入，兼職做起拾荒者來。

她見一位男子坐在椅子上喝水，水喝完了，拿著空瓶，她走過去，說：“能不能把你的瓶子給我？”男子白了她一眼，沒回答。她又說了一遍，男子不屑地說：“我就是不給你。”

她有些失望，正要往回走，那男子忽然將空瓶一擲，空瓶在道路中翻滾。她聽到響聲，立即箭一般跑了過去，快速將瓶子拾起來，像得到寶貝似的。

繁華的都市，有的人衣著光鮮，春風(fēng)得意，也有的人以一顆卑微的心面對著生活。

我見開車時間差不多了，便慢慢地走進(jìn)候車室，猛然聽到有人追著我喊：“先生，等一等。”

我回頭一看，竟是剛才為我擦鞋的婦女，我問她什么事？她說：“你的袋！”我這才如夢初醒，剛才精神恍惚，竟然忘記了拿公文袋，里面有我的證件，還有千辛萬苦籌來的一萬多元，如果丟失了，后里不堪設(shè)想。想到這里，我不由嚇出一身冷汗，忙接過來，從里面抽出一張百元錢鈔票，遞給她表示感謝，沒想到她堅決不接受。

我沒法，只得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好讓我記住。”

她說：“我叫阿蓮。”說完后，迅速離開。

因為這件事，讓我覺得欠了蓮姨的情，以后來乘車時，總是讓她擦鞋，有時想多給她點錢，她總不要，只收應(yīng)收的。我有時特意帶些空塑料瓶來給她，她則很高興。

有一次，她為我擦完鞋后，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有點忸怩地說：“你是個文化人，能為我填填這張表嗎？”

我接過來一看，竟是一張學(xué)生的轉(zhuǎn)學(xué)表格，我問：“是你的兒子？”

她點了點頭，說：“是，兒子遲早都要來這里工作、生活，不如讓他早點來適應(yīng)環(huán)境，現(xiàn)在他念初中了，有學(xué)校接納他，不過要交點錢。”

表格并不復(fù)雜，很快就填好。我問她：“你幾個孩子？”

沒想到這個問題竟讓她的眼睛濕潤起來，她拭了拭眼角的淚水，說：“本來兩個，由于我來這里工作，家里沒人照顧兒子，大兒子跟別人去玩，在池塘里淹死了。”

我霎時手足無措，一句很平常的話竟戳到她最傷心的地方，又不懂如何去安慰她。她的情緒很快平復(fù)過來，經(jīng)歷過生活磨練的人，不會將這小小的挫傷當(dāng)一回事，她說：“如果不是因為我丈夫，我也不會外出工作。”

“你丈夫怎樣？”我不禁覺得好奇。

她說：“我丈夫十年前就來這里工作，可是有八年沒回家了，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我以為是什么回事，就跑來找我丈夫，可是沒找到，我的錢快用完，在老鄉(xiāng)的介紹下，做起的擦鞋的生意。”

“那你見過你丈夫？”我真想不到她還有這樣的一段經(jīng)歷。

“沒有，后來他托人對我說，他不會再回來了，讓我不要等他，又有一位老鄉(xiāng)告訴我，他跟一位婦女跑了。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再見過他。”蓮姨說得很平靜，我卻聽得有點心驚肉跳。

這些時間，我常來這個車站乘車，故此跟蓮姨見面的機(jī)會很多，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多。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并不是在車站里，而是在賣鍍金首飾的地攤上，那次我剛從街上經(jīng)過，竟然見到她正跟小販討價還價買一條項鏈。

我叫了她一聲，她見是我，很詫異，我們坐在街邊的石椅上聊了一會。問她為什么要買這些首飾。

她嘆了口氣，說：“都是因為兒子，明天要開家長會，兒子告訴同學(xué)，母親是商店的經(jīng)理，不讓我穿這些衣服去參加。他要生要死，說如果讓同學(xué)知道我在這里當(dāng)擦鞋匠，就不讀書，我沒法，只得買了幾套新衣服，沒項鏈不成體統(tǒng)，便來這里買條鍍金的。”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知道這樣做對孩子的成長肯定不好，凡事都跟同學(xué)攀比，以后會怎樣？真不敢想像。

她從布袋里掏出一本書，遞給我說：“在車站里拾到這本書，也許是乘客丟下的，我不會看，給你吧！”

我接過一看，綠色的封面，是一本《小王子》，已經(jīng)有點破舊。這本書我讀過，還記得在學(xué)校念書時，第一次讀《小王子》的激動心情，那時自己胸懷理想，熱愛文學(xué)，總是以為能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有所作為，可是時光荏苒，十多年過去了，自己每天奔波在名利的爭奪中，除了那些休閑的報紙雜志，許久沒閱讀過書，如今見過這本書，仿佛見到了從前的自己，仿佛重新找到了信心和方向——其實我可以重新點燃文學(xué)的夢想。

我知道蓮姨是不會要我的錢，趁她不注意，幫她給了買首飾的費(fèi)用。

沒想到這次分別竟成久別，從此以后，我來車站，再也見不到蓮姨的身影，開始時沒放在心上，時間長了，隱隱覺得不對勁。有一次，我讓一位婦女幫我擦鞋，順便打聽蓮姨的下落。

“她回家鄉(xiāng)了，恐怕不會再來。”那婦女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回家鄉(xiāng)，為什么？”我問。

“她的兒子為了錢，去搶劫，因為是未成年人，才沒被判刑。她覺得這里太復(fù)雜，不利于兒子成長，便帶著兒子回家鄉(xiāng)種田。”那婦女說。

我聽了，惘然若失，我跟蓮姨萍水相逢，本沒太深的交往，可如果她在，我每次來這里等車，總有個熟人聊一會。

當(dāng)我再遇到挫折，我不會再哀嘆，不會再哀嘆命途的艱辛，因為人生便是這樣，許多人是卑微地活著，他們頂著風(fēng)雨，流著血汗，在別人輕蔑的眼光中活著，盡管如此，他們從沒放棄過希望，仍然向著幸福的彼岸奮力前行。

這就是蓮姨教給我的東西。

責(zé) 編：黃素芳

題 圖：石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