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焦慮·暴戾

上世紀90年代以降，市場經濟的勃興，打破平均主義分配方式的弊端，隨后社會又出現另一弊端：對金錢的瘋狂追求與對物欲的強烈渴望。金錢、金錢，再也不只是商人的經商方略，高檔的奢華消費，再也不是年輕人的專利。金錢與消費已蔓延到文教衛生和官場政界，甚至就如賈平凹在長篇《浮躁》和《廢都》中所寫，已然滲透到寺廟文化界中，甚至高層科技界里。倘若把這種當下都市的社會情緒命名為浮躁心態，大約一點也不過分。難怪中國工程院士鐘南山直言不諱地說道：當前科技界最大的問題，就是浮躁。

及至進入新世紀前十年，人們本以為這些金錢第一、物欲喧囂之世相與世風，不過是市場經濟初期的伴生物，隨著黨和政府各項防腐反貪和經商法令的出臺，將會受到有效遏制；卻不料，近幾年來，官場貪腐之風，連同富豪及其子女們的驕奢之氣，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已污染彌漫到整個社會的各個角落，尤其涉世不深的青少年的內心世界。面對這種情景，社會有識之士和憂國憂民者不能不從心底涌上一股焦慮之情。即使是平頭百姓面對物價飛漲的壓力，和貧富懸殊分配不公的現狀，其內心的焦急怨憤之語，也會不時充斥于耳。故而，說當下社會存在著普遍的焦慮心態，絕非夸張之語。

在金錢和欲望的誘惑逼迫下，社會各階層各年齡段的人們，似乎都在尋找突圍之路。或沉湎于聲色犬馬之中不能自拔，或焦慮激憤地撰文抨擊，卻往往囿于現行的宣傳法規，難以發出正常聲音。于是一些社會底層人士和一無所有的年輕人，不免走上另一條偏激歧路：或偷盜搶劫，或殺人泄憤。這樣，便常常看到一些讓人既納悶又沉思的社會現象，如：為不足掛齒的丁點小事，一言不合便拳腳相加，刀槍致命。有人謂之無端殺人，而在此現象的背后，卻分明寫著四字：暴戾成性。

自然，如果說浮躁與焦慮，只是個別人和“小眾”的一孔之見或瞬間感覺，那當然盡可棄之不顧或擱置不理；如果是社會大眾，甚至當下國民普遍的情緒，或已是堵塞在人們心中的塊壘，又當如何呢？至于暴戾之氣，雖然只是少數人的鋌而走險或孟浪之舉，為多數國民和法律所不容；但這類并不鮮見的暴戾之氣布下的陰影，卻無疑成為橫亙在人們胸間的心病。

這股浮躁焦慮之風，暴戾之氣，顯示著社會的世相與心態，也反映著潛藏在華麗世相后面的社會矛盾與問題，成為當下整個社會的心病和隱患，是民情、民意和民心的不良征候。當我們行走在大街小巷，聽到百姓為種種分配不公，貧富懸殊的現象氣憤罵娘時，當我們從報刊傳媒上得知，貪官們在十幾年間已將貪腐數字從胡長清、成克杰的幾百萬幾千萬，迅速提升到“許三多”副市長的上億元時，當我們見到城市居民住宅的門窗上都裝了一道道鐵門柵欄的風景線，而偷盜殺人等惡性事件和突發事件依然屢禁不止時，我們定能理解當下中國浮躁、焦慮和暴戾之氣是如何發生，又是多么嚴重了。

毋庸諱言，改革開放幾十年來，我國的經濟發展和文化建設業已取得了突飛猛進的成就，國際地位也發生了令人矚目的提升。于是，富國強兵、國泰民安的概念便漸漸滲入人們的頭腦。構建安定團結的和諧社會，幾乎已成一些執政者沾沾自喜的口頭禪。可是，當下社會普遍存在的浮躁、焦慮和暴戾之氣，卻往往使頭腦清醒的執政者，在飛速高漲的GDP面前，在高樓林立的現代都市面前惴惴不安，憂心忡忡，如坐針氈，不能不謀求解困的良策。

相對于某些昏聵的執政者和既得利益者，我以為對當下的社會情緒和民情民意民心更有理智認識，當數頭腦清醒學識淵博的社會學者和文化工作者。當一些執政者津津樂道地高唱強國大國論之歌時，一些專家學者都看出了GDP飛速發展背后和潛伏在高樓大廈之下的種種隱憂。當一些國人和官員為富國強民之夢陶醉之時，一位耄耋學者資中筠先生卻在歲末雜感中道出了面對社會的浮躁世相，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焦慮與擔憂之情。

資中筠是原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所長，國際政治和美國研究專家。她針對當下中國國泰民安的盛世說，和京滬穗等大城市的“流光溢彩”，真誠而直率地寫道：“面對嚴酷的現實——彌漫性的腐敗、貧富懸殊（基尼系數）擴大、社會保障大面積缺失、生產安全條件惡劣造成災難頻發，黨政機關的豪華辦公樓和大小官員的豪宅與百姓的陋室成鮮明對比，以及其他種種眾所周知的嚴重不公，在被認為是‘資本主義’的國家中也實屬罕見。”文末，這位愛國老人不無擔憂地告誡執政官員：“以這樣的社會矛盾和‘被和諧’的民怨，一旦經濟發生動蕩，恐怕難有今日我們所譏笑的他國民眾的承受力。”誠哉斯言！

憂國憂民者自然不止資中筠。另一位高干子弟、經濟學家陸德（陸定一之子）在紀念粉碎“四人幫”35周年座談會上，就反思“文革”、改善黨的領導說過：“我們黨的腐敗現象嚴重。我是搞經濟研究的，2004年，全國公款吃喝3700億、公款用車4083億、公款外出旅游3000億。2009年，我們財政收入3萬億，1/3拿去吃喝玩樂了。請問，全世界有哪一個政府敢這么花錢？公務性支出，美國在這方面的錢，占整個財政支出的9.9%……我們中國在這方面的支出……是美國的4倍。”透過這些明智學者的對比研究，我們當可醒悟到，民眾的浮躁、焦慮和暴戾之氣，究竟來自何方，民情民意民心又該如何引導。

稍有社會常識的人，大約都會明白，浮躁之心，焦慮之氣，一遇外在條件，便會產生暴戾行為。而暴戾行為一碰到丁點火星，便會釀成惡性突發事件，甚至社會動亂。而社會動亂所給予國家和民眾帶來的災難，除了將財產轉移國外的貪官和富豪，是誰都不愿看到的。事實上，在當下中國，由于貪污腐敗、分配不公、貧富懸殊和土地糾紛等原因所激起的惡性群體事件并不少見。據《人民日報》原總編輯周瑞金在《中國改革路線圖》一文透露，“2007年至2009年連續三年社會群體事件都超過9萬件。”雖然，釀成這些群體事件的緣由可能是多種多樣的，但無不與浮躁、焦慮和暴戾的社會情緒有關。

與專家學者不同，作家對社會情緒的捕捉與描摹又呈現出另一種情景。眾所周知，自小出身農家，長大居住城市幾十年仍然不忘鄉土和農民的賈平凹，可說是當代最擅長描繪鄉情民意的作家。幾十年來，他始終行走在城鄉之間，沉潛于鄉土情結之中。其代表作《滿月兒》《臘月·正月》《浮躁》《廢都》，直到近作《秦腔》《古爐》等長篇，尤其筆記體大散文《商州初錄》《定西筆記》，都把他的目光與筆力，聚焦到記錄、表現當下社會情緒和傳達時代心聲上來。在此意義上，賈平凹堪稱當下民眾情緒的忠實代言人。

面對當下的浮躁、焦慮之情和暴戾之狀，面對某些執政官員的盲目樂觀的心態，四川的怪才作家魏明倫又呈現出另一番矚目關心之情狀。他最近在汶川地震3周年之際接受媒體采訪時毫不掩飾地表示：“當今社會乃是處于亂世之后，浮世之中，盛世之前。”“1980年代是思想解放的時代，1990年代是物欲橫流的時代，進入21世紀，我們則處于一個高科技低人文、高經濟低道德的浮華時代。”面對國泰民安的強國之夢，他不無憂慮地呼吁道：“在大難當頭迸發的美好情操、精神如電光石火，時過境遷，或許轉瞬即逝了！”“這個時代病，也是人類面臨的嚴峻課題。”應當說，這是有良知的作家針對當下社會病情痼疾所發出的警醒呼喊。

浮躁、焦慮和暴戾正像空氣一樣彌漫于各個角落，各個層面，甚至充斥在每個人的心里。家庭自然也不例外，比如說，作者家庭無論是從社會層次還是從經濟收入來看，都算是一戶中等人家，或勉強稱為小康之家了。可近幾年來，家庭安寧和諧之氣日見稀薄，取之而起的是浮躁、焦慮之風的上升，甚至也不乏暴戾之舉。首先是老伴為購房、賣房上了兩次當，折了十幾萬元。接著買股票、基金又賠了本，然后便是為小孫子讀書不順而浮躁不安，著急上火，時常發無名脾氣。在家里擺嘴擺臉，弄得家庭氣氛十分緊張。兒子也因工作不順，下崗在家，加上與妻子分手，心情憂郁，常不歸家。不用多說，中年男子的浮躁與焦慮，都寫在了他的臉上。

我本散淡之人，幾年前從單位退休之后，上午讀讀書報，偶爾寫點隨筆評論之類的文字自娛，下午到老年活動室打乒乓球健身，與老年人敘敘家常，日子倒也過得充實愉快。可近幾年來，一種無名的浮躁焦慮之情，也不時悄然襲上心頭。走上街頭，目睹橫沖直撞的汽車，便常為車堵車禍而擔心焦慮；讀報刊傳媒或是拜訪老友時，又常會為貪官們日益猖獗的貪腐行為氣憤不已；即至上菜場買菜，發現副食品和菜價節節上升，想到菜價年年上揚，而工資多年不調時，心里又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甚或氣憤難平。此時此刻，回到家里，有時忽而聽到孫子考試成績不理想，還沉湎于玩電腦游戲，我和老伴竟也情不自禁地當上了虎奶狼爺。雖然，每當暴躁過后，也會后悔唏噓，但心中的焦慮之火，暴戾之氣依舊難以控制得住。

原以為，這只是我個人和我家庭的心病，是我個性偏狹、家境不順所致。但無論探親訪友，還是閱讀報刊，卻發現這等浮躁之風、焦慮之氣和暴戾之舉，原是一種典型的社會心態，是不良社會風氣的附生物。它的存在與彌漫發展，正折射著當今社會管理之痛，既遮蔽不了，也捂不住。任何否認、漠視和強行施壓，都無濟于事。它呼喚著經濟、文化的調控，更呼喚著社會和政治的改革。消解這種不良的社會心態，需要的是多策并舉，綜合治理。當人們只把注意力和目光全部凝聚到金錢物質之上時，切不要忘了古人的那句話：天下太平，全在人心。

根據我有限的文史知識，只要當今社會還存在著浮躁、焦慮和暴戾的心態，廣大民眾缺乏安全感，執政官員缺乏危機感，國人便很難談得上幸福感。而構建安全和諧的現代社會，也便只能是難以實現的空話了。浮躁和焦慮對于個人而言，也許只不過是一種短暫的心理失衡，可對于社會，卻是一個不可忽略的隱患和心病，而暴戾更是破壞力極強的痼疾，甚至是和諧社會的危險信號。一旦到了把向前看演變為向錢看，把為人民服務篡改為為人民幣服務的時候，社會心態的畸形病變，社會危機的爆發，也便為期不遠了。

近日讀《炎黃春秋》雜志刊載的一篇關于蛋糕的文章《做蛋糕、分蛋糕還是搶蛋糕、偷蛋糕》（薛沙），不由想到，倘若一個社會，做蛋糕的人，不能決定怎樣分蛋糕，而有決定權的人，不僅先給自己分了塊大的，還在有意無意間為某些手握權力者搶蛋糕、偷蛋糕提供方便條件，社會民眾的情緒和心態，又當如何呢？明乎此，當今社會產生浮躁、焦慮和暴戾之情，也便不難理解了。看來，只要民心民情民怨得不到正常的釋放宣泄渠道，便很難避免暴戾和突發群體性事件的發生，構建和諧社會的理想，也便很難落實。清醒聰明的執政者當會明白，只有了解民情，尊重民意，懂得民心，才能釀就良好社會心態，才能真正健全社會的安全系數和幸福系數。惟愿執政為民的官員們，切勿陶醉在強國的夢幻里，更不可以大國沾沾自喜。

或許正如著名央視主持人白巖松所說，只有公平、民主和希望，才能療治這不良的社會心態。執政官員們倘不明此理，空喊安定和諧，長命百歲，只怕最終都是徒勞無益。這當是一個有良知的人文知識分子的呼吁與心聲。在此，我愿再次引用資中筠先生的一句心語，作為此文的結語：“嗚呼！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徐兆淮，男，創作一級。1939年生于江蘇淮安，江蘇丹徒 人。中共黨員。1946年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江蘇省作家協會《鐘山》副主編、執行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1974年《鐘山》文學叢刊創辦時即參與編輯工作，所責編的中篇小說《春妞兒和她的小嘎斯》《涅槃》和話劇《秦王李世民》等曾獲全國優秀作品獎，所撰寫的評論及散文隨筆曾獲省市級優秀作品獎。此外還撰寫、創作有近百萬字的評論、散文隨筆以及有關編輯修養方面的文章，并先后出版《艱難的尋找》《新時期小說讀解》（合作）《編余叢談》等。2000年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編輯獎，同年獲江蘇省優秀出版工作者稱號，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