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周的時間,他們不上課,在學校附近的公園勞動,而勞動的時候,沒有人會攜帶紙筆。
凌翎分到的是所有任務中最繁重的搬花盆,男生干一會兒都會感到疲勞的。大家的活都干完了,凌翎還在最偏僻的角落里吃力地搬花盆。文小飛假裝看風景,慢慢走到那里,拿起一個花盆。
“你最好別這么做。”凌翎雙手端起一只缺口的花盆說,大塊的土掉落在她的白裙子上。
“為什么?”
“我不需要幫忙。”
“你明天早點來,就不會分到這種活。”
“你不明白,”凌翎瞪著他說,“他們總會分給我的,早來晚來都一樣。”
果然,連續幾天,凌翎分到的都是最糟糕的活。最后一天,他們分派她去清掃廁所。
“這太欺負人了。”文小飛忍不住了,“我去和他們說……”
“我會打掃的。”凌翎面無表情,“我寧可一個人待著。”
文小飛看著她,她拿著一把比她還高的掃帚,神色凜然。
然后她忽然補了一句,“和你一樣。”
“你看了……”文小飛呆呆地說,但凌翎已經提著掃帚轉身走開。
他們打掃完畢時,天開始下雨,兩個人都沒帶傘。
“到橋洞下避雨吧。”文小飛提議道。
“不用。”凌翎快步走進雨中。
雨越下越大,雨點兒“啪嗒、啪嗒”地落在他們臉上和身上,冰涼的。文小飛看了看凌翎,她不以為意地在雨中穿行,仿佛不時掉落的雨珠只是一些灰白色的花瓣。于是,他也跟上她輕快的步伐,穿過雨幕。
“我喜歡下雨。”文小飛說。
“是嗎?”
“以前我有一張PSB的CD,下雨的時候總是聽它。”文小飛告訴凌翎,“可惜搬家時丟了。”
“丟了的東西找不回來。”雨水打濕了凌翎的面孔,她的五官變得異常鮮明起來。
“找不回來。”文小飛點頭說。
她沒有再說什么,但文小飛知道她完全明白自己的意思。
“你心中的怪物,它是什么?”文小飛問。
像那天夜里一樣,凌翎舉起一只手,放在心口,她緊緊地咬著嘴唇。
“它有多大?”文小飛繼續問。
“比你想象中更大。”這是凌翎第一次回復他。
“它吃得很多?”
“吃得下一座城市。”
“它,也會吃了我?”文小飛的聲音有點顫抖。
“除了你。”凌翎無聲地答道。
第二天晨會時,班主任突然宣布了全班座位的調整計劃。所有的座位都被打亂了,文小飛和凌翎自然也在其中。
調整之后,文小飛和一個男生同桌。據說,與凌翎同桌的女生提出了抗議,但被駁回。
他們就這樣分開了。
文小飛沒有再給凌翎寫過紙條,或者與她交談。在課間操或走廊偶然遇見時,他也刻意躲開。可是觀看下雨的時候,他再也無法感到來自內心的寧靜了,無論如何都感覺不到。他總是能聽見雨珠落在水洼里的聲音,滴滴答答,如時間的分秒。特別是夜晚,這種聲音愈發清晰,揮之不去,后來簡直不像是外部的雨聲,而似從他心底涌出的一樣。
再次從夢中驚醒時,文小飛發現自己站在及膝深的雨水中。
周圍一片漆黑,他伸出手去,指尖碰到了冰涼的石壁,仿佛是幽暗的洞窟里,一條湍急的地下河。他轉過頭,但無路可退,只能蹚著水向前走去,里面愈來愈暗,水也愈來愈深,漸漸沒到了他的脖子。
不能再往前走了,他想。這時卻從里面傳來腳步聲。
“是誰?”他顫抖著問。
穿著傘狀白裙的凌翎出現在那里,她的面孔慘白。
“快跑,文小飛,快跑。”她說。
“為什么?”他感覺到她的恐懼從水中傳了過來。
“它就要未了。”
“什么,什么就要來了?”
“它很大。”她答非所問地說。
“多大?”
“無邊無際。”
“那你怎么辦?”
“我在鯨魚湖等著你。”
文小飛一身冷汗地從床上坐起來。雨聲漸弱,只是偶爾還有“啪嗒、啪嗒”的聲音,像是大顆的水滴落在寬大的植物葉子上。
喧鬧的集體活動逐漸讓文小飛感到厭倦。是的,他是那么擅長在這類活動中扮演一個活躍的角色,令所有人笑逐顏開,但他覺得自己更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他是聽說要去鯨魚湖才打算參加秋游的。
鯨魚湖就在鯨魚街的另一側,文小飛早聞其名。只是因為從城市另一邊搬來,他恐怕是班上唯一一個沒有去過鯨魚湖的人。
他也知道,凌翎必定不會參加。
早上集合的時候,文小飛走在最后。他回頭看了幾眼門口,正如他所預料的,那里只有一些手持相機的游人,她沒有出現。
秋游就像以往秋游一樣,步行、打鬧、午餐、聊天,沒有任何特別之處。整整一天,文小飛幾乎沒有得到獨處的時間,只是一路走馬觀花——鯨魚湖比他想象中更大,白茫茫的一片,岸邊高大的水生植物開著藍色的花,隨風輕輕搖曳。
直到傍晚時分,大家三三兩兩散去,文小飛總算松了口氣。
他沒有回家,反而沿著鯨魚湖向深處走去。同學說,鯨魚湖中央的小島上有一個山洞,傳說里面藏著巨大的怪物,但誰也沒真的見過。山洞里是空的。
這時候游人已經很少,鯨魚湖仿佛脫胎換骨般,呈現出了它的另一面。
微風吹過,夕陽沉入湖中,濺出金色的汁液,岸邊的植物也都染上了夢幻般的金色,一邊發出“沙沙”的口向聲。文小飛撥開那些植物,沿著湖邊走去,一直走了很久很久,直到鯨魚湖的粼粼波光褪去了金色,變為一種黯淡的灰藍。
“我在鯨魚湖等著你。”
到達山洞入口時,天已經黑透了,湖面的最后一點灰藍也不復存在。
文小飛沒怎么猶豫就步入了山洞。
里面黑黢黢的,他什么也看不見,但不知為什么,他并不特別害怕。
“喂,里面有怪物嗎?”文小飛大聲喊道,“我要進來了——”
“進來了——進來了——”里面傳來這樣的回聲。
就在這時,另一個聲音從他背后傳來,“文小飛?”
他回過頭,是凌翎。其實他并不能看得很真切,但他知道是她。
“你怎么在這里?”
“你呢?不也在這里嗎?”
“我來看山洞里的怪物。”
“你不害怕嗎?”凌翎說,“大家都回去了。”
文小飛搖搖頭,“我不害怕任何形式的怪物,”停了一停,他又接著說,“包括你心里的。”
凌翎像是沒想到他會這么說,只是靜靜地站著。
“你知道為什么嗎?”
然后,不等她回答,他就接著說,“因為恐懼總會在某個時刻侵襲我們的心靈,就像大家害怕接近你,就像我害怕失去他人的認可,就像你害怕……我不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有什么。不過如果一再退讓,它就會膨脹,膨脹,越來越大,直到無邊無際。”
在一片黑暗中,耳邊傳來鯨魚湖水蕩漾的聲音,“嘩——嘩——”
“別說話,文小飛,別說話……”
凌翎慢慢轉向他,她的眼睛里仿佛燃起了銀色的星星,流露出令人震驚的美,傘狀白裙被風吹得鼓了起來,開始旋轉。
文小飛輕輕握起她垂在裙邊的手,她的手像冰塊一樣涼。
“后來呢?”我問,“她給你看了她心里的怪物嗎?”
文小飛從臺階上跳下來。“從前,在鯨魚街,有兩個女生,她們是無話不談的好友。直到有一次,她們被學校選送參加一個故事會。抽過簽排定比賽順序后,她們非常興奮,各自準備著自己的故事。比賽的前一夜,其中一個女生忍不住把她的故事講給了另一個聽,為了練習,也為了和伙伴分享——那確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故事。但是,在第二天盛大的故事會上,當排在她前面的好友開口時,講出的卻是她的那個故事——她最好的朋友,在所有人面前,偷走了她的故事。下一個參賽者就是她,她走上講臺,腦中一片空白——她囁嚅著,一個字也沒能講出來,下面同學的笑聲如潮水般涌來,越來越響,直到把她完全淹沒。不久之后,那位好友就轉學了。關于這件事,沒有解釋,也沒有道歉。或者她早已忘了這件事。而留下來的那個人,卻從此對所有人關閉了自己的心靈。”
“可是,你看見了她心里的怪物嗎?”我顫抖著問道,“凌翎,她還好嗎?”
文小飛點點頭。
“它有多大,是什么樣子,可怕嗎?”
他緩緩地把手按在心口上。
“在她的心里,一片荒蕪的平原上,只有一朵很小的蒲公英,沐浴在微弱的晨光里。雪白、纖細、風一吹就飄散。不過,是的,那里確實只有一朵蒲公英——她不恨你。”
“她不恨我。”我說,“她的心里,只有一朵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