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
愛她就為她寫故事。當我愛上小黑兔“兔發樹機能”時,為她寫了一篇《兔災記》,希望她能久久陪伴書桌邊。文字還歷歷在目,她卻在四個月生日那晚死去,一周后接到寵物醫院的回訪電話,仍難禁悲傷,可惜小黑兔與我的緣分,如此短暫。朋友們為安慰我,轉給我各種小萌兔照片,其中有“兔子島”大久野島,此孤島在二戰期間生產毒氣,戰爭結束后,其生產設施與實驗用兔都被遺棄……少數兔子在無天敵的海島上繁衍生息,近年人們為發展商業,將擁有300只兔子的大久野島開發為特色旅游景點,許多具有更高觀賞性的兔子出鏡,新品種的小兔子未必是戰爭遺棄兔的后代,可能是為增加吸引力而引入,這么想著,兔子真是可憐的生物,生死不由自己。而我視兔禿如骨肉,在她離去后把筆名改成“柳機能”,她對我卻始終只有迷惑不解吧?因此兔子的情感也猶如謎團。
不過,一個人的命運,也如《維摩詰經》所說“是身如浮云,須臾變滅。”未必比兔子更能自如,唯一的區別是人的情感如此強烈,甚至超越了死亡——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予以書寫。我讀西晉末年,時常把目光投向張方、張羆父子,作為混戰中少見的梟雄,出身貧賤,憑其勇銳,在動蕩時代中嶄露頭角,但他們對門閥制度、上層社會的反擊是如此血腥殘暴,最后也落得悲慘下場。那位迎接皇帝的年輕將軍張羆在史書中匆匆一現,就消失于歷史洪流,這些惡魔是否也曾有心碎時刻,是否也為愛憎會而痛苦咆哮?
也許張羆小時候在長安呆過一段時間,記得父親教姐姐騎馬,一匹小白馬,在庭院里,繞著一支從垂柳上垂下來的鐵鉤,姐姐騎馬繞著它,不停地把一只只鐵環套到鉤子上,那時他一定很小,因為姐姐要把她那張漲滿了笑容和汗水的粉紅臉蛋俯得很低才能對著他說話。接下來,是姐姐的棺材被放到船上,漸漸駛出城市和他的視野,他看到父親一動不動地站著,目送棺木駛遠,作為長輩,父親不能為早夭的女兒送葬,只能以沉默表達悲哀。
半夜他醒來,跑到有燈光的一側,看到父親望著一把琴出神,膝蓋上攤滿了涂寫得過于漂亮的貝葉經書,仿佛葬身于華美的經文中,他伏到父親的膝頭,“父親,你不喜歡我了嗎?”他問。父親久久撫摸他的后頸,就像撫摩一頭受傷的馬駒,直到他入睡…這是他對父親僅存的幾個回憶之一。直到青春期,有時他會察覺到父親望向他的目光充滿憐憫,又有幾分譏誚,對他必須重復自身命運的某種悲憫……
出發攻打洛陽前,難得地,父親和母親一起坐在庭院前的長廊上,陽光正懶洋洋地從檐頭斜切下來,草叢中麻雀就沿著這條可見的斜線飛躥上去……這并不是一個完美的出征之日。母親無聲地縫著父子倆的披風,父親看著庭院中的蜜蜂,嗡嗡發出靜謐的忙碌之聲,也許是他老了,他變得有點兒和藹了——后來張羆才明白自己的猜測是多么天真l父親也許是在想幾進幾出洛陽的往事,他在殘破的西涼州郡與羌人持續的停戰與開戰,他的亡友,他的青春
但沒有一件與自己或母親相關。
長達……十一個月的圍城……艱苦卓越,如果不是父親這樣的將領,就不會有最終的勝利,也不會有那么慘烈的攻防,那么殘酷的死亡。
張羆看中一個宮女,宮女也愛他,兩人要求父親給他舉行婚禮,張方冷漠地說:“回長安的路途遙遠,如果糧草不濟,她就應當第一個被吃掉。”
小時候,他和母親十分喜愛觀看河間王的閱兵儀式,父親在一群大腹便便的將軍之中,是那么瘦削、顯眼,騎著一匹漆黑牡馬,從灞上一路奔馳而來……他和母親大聲歡呼,混在看熱鬧的民眾中間,喊得嗓子都啞了,仿佛第一次見到父親,全身心地再次愛上這個全新的男人。然而,愛與生命,都不過是一次僥幸:既然擁有了這一次僥幸,就無從吐露抱怨。
【女明星】
七年前,機緣巧合,我第一次遇到那位女明星。當年她剛出道,躊躇滿志,高、白、瘦,在一個大佬的電視劇里飾演女一號,當然,那是一部男人戲,就算是女一號,戲份也少得可憐。
在明亮的燈光下,她和我說起往后打算,她要在24歲以前大紅大紫,30歲以前功成身退,前往米蘭學藝術,并游歷整個歐洲,35歲嫁人生子。聽上去,人生何其順利,但那年的她年輕貌美,未來有無數可能,自然包括這最風光的一種。而且她的星路看起來的確也平坦,那年月有一本賣瘋了的青春暢銷小說被賣出影視版權,她將出演里面的重要角色——起點如此之高,沒理由不紅。
然而她沒能紅起來,我是說,如她所愿地大紅大紫,她甚至可能連二線都算不上。七年來,她輾轉在一部又一部電視劇里,期間還改了名,將名字的第二個字改得和某一線女明星相同,可還是沒能紅起來。
我甚至已經快忘記了她,直到無意翻《時尚先生》時,看到了她的大幅性感照片,紅唇微啟,香汗淋漓,而我竟從不知她有這樣傲人的身材。
初識時,她的瘦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接近一米七的身高,86斤,長手長腳的一個人,尖削的下巴,完全稱得上仙風道骨。七年后的雜志上,她依然瘦,但上圍豐滿異常,我突然意識到,她早已不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清新的女孩子,連模樣也和當年大不一樣了,整容傳聞不絕于耳。
那時她和我說,她無肉不歡,最恨的就是減肥。可導演對她說,鏡頭里人都顯胖,她若想有好的上鏡效果,必須把自己瘦到不能再瘦。她餓了十幾天,靠維生素片維持著,瘦了十斤,但導演仍說不夠,最后她眼淚汪汪地瘦到了84斤,滴米不沾還得每天小跑兩個小時,健身器材三個小時,臨睡前瑜伽一小時。
而只有這樣,在鏡頭上才剛剛好。我們剛認識時,她警惕地揪著胳膊說,我又胖了兩斤回來,好可怕!我笑她太夸張,她卻說,永遠都會記得導演說,演員要對自己的形象負責,觀眾是不會體諒你的,她們不會替你著想,認為這個演員和化妝師有仇,或是不被攝影師待見,她們只會說,她又丑又胖!沒別的。
人人都看到娛樂圈磅礴的鮮花和掌聲,但在那背后,也有數不盡的辛酸。減肥不算多大的事兒,但就算減肥整容隆胸改名,都紅不起來,如今28歲的她,會想些什么呢?
以前也決計不會想到,若干年后,只會擁有這樣一個以后。不曉得她還會不會記得自己說過,30歲以前退休?她已經28了,仍在塵世摸爬滾打,我也是。
【駱駝】
窗外下起了雨,王小波逝世十五周年了,而我想起你。
高中的時候我們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同桌,你是個插班生,又是復讀。而老師們大概終于對我學習態度失去了信心,反正吧,咱倆被分配到倒數第一排,前邊伸著脖頸嗷嗷待哺的一堆腦袋,我要看黑板上的函數公式,常常要把屁股“嘎吱”一聲,用力地甩出半邊椅子。你倒是永遠穩坐泰山,巍然不動,不為別的,只因那將近一米九的個子——也許更高,站起來像平地上忽然晃悠悠地,杵起一根電線桿,你還有一雙明亮而溫和的,永遠不會發脾氣,像駱駝似的眼睛。
是的,不能是別的動物,而只能夠是駱駝。我在腦海里把班級比喻成最高密集形態的動物園,里面居住著各類家常飛禽,也包括珍奇猛獸。如今想來或許出自某種心理暗示,那些年我的靈魂深感囚禁,縮手縮腳,相當不痛快。但是我并沒有試圖對你過進行過任何形容,一切仿佛是多余的——你坐在那兒,高大,卻宛若一枚忽略的動詞,在那些無聊透頂昏昏欲睡的政治課,英語課,歷史課,我們各自為政,手臂與手臂的磕碰間,像隔著一座太平洋島,我在膝蓋上鋪展小說,報紙,廣告單,或者發呆,或者用筆頭戳戳后背,跟她有一搭沒一搭聊天。而你基本都在睡覺,有時醒來,像如夢初醒般——復讀生你呀,永遠有一種此時此刻不應該身處在教室里的猶疑和驚慌——跟我要作業抄,而我總是笑嘻嘻地告訴你“沒寫”“只寫了半頁”“懶得管他,說忘帶”,不過最后你總能搞到答案。你坐在我身邊,窸窸率率,偷偷摸摸地抄,一邊抄,一邊要調整一下作業紙,避免滑落下去或者被光線遮蔽得失去分辨率。你的態度是那么端正,仔細,一字不漏,我驚訝但迄今也沒搞懂為什么——好像那正在進行中的,竟是一種值得為之奮斗并深為喜愛的事業,雖然其實吧,你有沒有交作業,老師們是一點也不關心的。
“不過你是不同的。”有一次你對我說,我愣住不知道怎么接話,那話里有自嘲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種略帶清醒的,差不多屈身認命的溫順。你壓根不喜歡也不會讀書,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專,你爸又讓你卷起鋪蓋,滾回學校復讀。這樣一想你就感到憂傷,我也是,雖然實質不同,你以沉默維護自己,而我卻是具象地,矮小卻又氣勢洶洶地,坐在座位上,連假裝抄一份作業的耐性也沒有。因為讀書不認真,我常常要被罰掃,不是拖地板,就是擦黑板——他媽的,我恨透了這種無聊的懲罰。在下課后,我把背向后一仰,連同椅子劃出悲憤的反抗,或者使勁嘆一口氣,有時,你會理解地笑一笑,走上去,幫我去擦掉那些密密麻麻的知識,站在粉塵撲簌,一陣接著一陣落下的霧里,你——輕輕滑動的你,仍然像一只駱駝啊。
今天我突然想起你,想起你那年考得還是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有沒有復讀,也不知道你現在過得如何。我上大學不過三年,高中生活,就已經在我腦海里變成了一幅模糊粘稠的,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畫面。我一度不愿意回憶它,甚至為此要踉蹌地絆倒一下,才想起你的全名。時隔多年,我終于在那種假意的健忘中明白,原來那年說白了,我們倆都是徹徹底底的失敗者,遑論過程,還是結局。我最終也沒完成某些人的期望,浪子回頭,淚流滿面地朝著波光粼粼的海面狂奔。可生活說到底又不是拍勵志片,談不上那些涉及被辜負的鏡頭就比較凄美——不管怎么樣,那時我就孤零零地決定了,“要是某種生活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會以為它不值得一過”,雖然如今想起來,不過是一種愚蠢笨拙之極的發瘋。可我要是再碰見你,就要告訴你,我過得還不賴,你也知道我是那樣一種人,總能假裝找到樂子,就像從前掏出一份報紙,從早自習開始翻閱,直到放學,連尋人啟事都幾乎倒背如流。如今我終于決心開始努力,看看是不是理想,并不只通過哥德巴赫猜想證明。愿你也是。
【書之推理的慈悲與愛情——《彼布利亞古書堂事件簿》】
關于“書店”的書已經蔚為大觀,占滿店里一面墻的書架也不是稀奇事。眾多淘書、藏書、撿書、讀書的掌故和獨立書店經營記、二手書歷險記搭起了一個自成體系的世界觀,它們被書寫在紙頁暗香之間,自己講述著自己的秘密,恰似層層疊疊效果奇妙的劇中劇。
在書籍出版和銷售已經層次細分到讓人暈眩程度的日本,二手書幾乎已經成了一種文化現象。凡是關于東瀛的“談書之書”,無不對各大二手書店深情款款流連不舍。專業淘書客池谷伊佐夫有一本《神保町書蟲》,講的是東京最負盛名的“古書街”淘書指南+秩聞舊事。中文譯筆風流瀟灑,知情識趣,夾頁中的牛皮紙地圖更讓這本小書像件手作藝術品。
“書蟲”的夫子自道和小游記固然可愛,但多少還欠缺一點精致的故事性。而最擅長打通類型小說界限,更擅長以“冷門專業技能”為基礎設定的輕小說作者,毫不遲疑地彌補了這個空缺。《R·O·D》和《丹特麗安的書架》的世界中,舊書店都是舞臺的一角,為解謎歷險提供著線索和方向,而在這部新作《彼布利亞古書堂事件簿》中,位于鐮倉小街的一家舊書店,變成了迷人的戲劇中轉站。羞澀口吃,不擅交流,卻有著驚人才智的文學少女店主將在這里與她命定的搭檔相遇。一對頓顯另類的“福爾摩斯+華生”組合翻開了一個個與舊書相關的推理劇,并且不可避免地為書中隱藏的真相付出摧人心肝的傷感和喜悅。
作者三上延的輕小說作品并不多,之前只有一個《夢神的教室》系列。必須承認,那部校園奇幻劇中體現出的才能是相當有限的,椎名優的封面與插畫甚至一度奪走了小說本身的光彩——我更愿意把它當成是一個鋪墊和歷練,因為在《古書堂事件簿》中,那些重口而吃力的描寫消失了,那些不自然的硬轉折也不見了。北鐮倉的海邊風光,僻靜街道上鐵招牌丁當輕響的古書堂,宛如肖像畫的專注于閱讀的幽嫻少女……它們共同構成的情境文雅而充滿了現實意味,其間的故事一樣流蕩著綠茶的清苦氣,作為“推理”來說可能不夠精密也不夠華麗,但作為小說,三上延顯然找到了角色萌點、劇情新奇度、敘述技巧、文筆氣質四者之間最妙的平衡點。
故事以新進店員五浦大輔的視角講述,因為外祖母留下的童年心結,他是個閱讀障礙癥患者,卻為了處理外祖母留下的遺物舊書,找上了曾經緣慳一面的彼布利亞古書堂。在這個章節里,中心道具是夏目漱石的小說《從今以后》出版于四十五年前的版本。扉頁上留著疑似作家本人的毛筆簽名——似乎到這里為止只是個鑒定真偽的問題,但一直在醫院養病的店主筱川小姐卻從筆跡與格式開始了典型的“安樂椅推理”。一涉及到書籍相關就會發生人格轉換侃侃而談的筱川揭出了一個涉及家族情史的大秘密,盡管雙方都為尊者諱不愿明言,但奇妙的邂逅讓外形粗豪的大輔走進了舊書那黃昏色的隱秘世界…
第二個故事的中心乃是“偷書”與“禮物”。重要配角志田先生以先聲奪人的方式登場,引出了“淘舊書從業者”的職業圈子,英俊同行笠井為解決《落穗拾遺》的失竊事件提供了目證,而女高中生奈緒的竊書理由簡直純情得讓人心酸。《落穗拾遺》是一個關于“禮物”的同樣純情的小說,它映照著奈緒現實中的不完滿,撫慰了她桀驁不馴的受傷的心,也為古書堂的配角眾又添一位。
非小說作品,晦澀難懂的《邏輯學入門》能不能成為劇情線索?從邏輯“三段論”開始的第三個故事回答了這個問題。曾是邊緣人的中年夫妻以邏輯學的復雜技巧相互隱瞞著秘密,小小的茶杯風波居然反轉再反轉,一張“監獄圖書館”借書卡引出的真相卻無關欺騙和背叛,而是因為太珍惜對方而生出的不安。關于“隱瞞”的伏筆也在這里埋下,筱川小姐受傷的真相引出了最后一個故事——
確實要稱贊一下三上延的布局技巧,四個初看各各獨立的小故事卻是一個“連環套”的結構,一本珍貴的絕版毛邊書,太宰治的《晚年》引出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刑事案件,而前文中的伏筆暗線一條條顯山露水,還奇妙地呼應了家族情史的原點。那個不惜一切代價的喪心病狂奪書人其實一直喬裝改扮隱藏在情節之中,他暴露的過程堪稱驚心動魄,《古書堂事件簿》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像“推理小說”。
和精致回環的結構,嫻熟而精準的推高潮手段相互成就的,是筱川小姐作為書癡和收藏家的隱秘情感。談不上“黑化”,而是為保護書不顧惜自己也不信任他人的孤獨之心。全書的“連環套”式結構實際也是她費心布好的一個局,她確實是利用了大輔的天真和傾心,卻在最后發現自己無法冷漠面對這個年輕后輩的失望。
——所以在心有介蒂的分別之后,終于還是有一個圓滿的結局。筱川小姐愿意付出信賴,大輔愿意付出守護,而這個單元式推進的書店故事,也有了延續下去的理由。
雖然有借鑒的痕跡,但不同于《文學少女》或是《丹特麗安的書架》,比起它們主要取材自書籍內容,《古書堂舊事簿》的世界專業和現實許多——它更偏重于圖書版本學、筆跡鑒定學、檢索學甚至贗品造偽、珍本估價的知識。筱川小姐作為專業人士的心機之深,性格之復雜也絕不同于遠子學姐或“書姬”妲麗安——但這并沒有令《古書堂事件簿》作為人間悲喜劇的魅力有所減色。
《神保町書蟲》里有句話,“愛書就是對書籍投以慈悲與無限的愛情”——它看起來更像為《彼布利亞古書堂事件簿》寫下的題記。每一本寄存了歷史的舊書,每一個由執念引發的事件,最終都會由“愛”來解決——多么典型的日劇式的煽情,但圓熟優美的講述方式讓我愿意相信,并且得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