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每個月的幾些天,總得鬧上這么一鬧的。
要么是春夢閣,要么是醉紅樓,西臨都城的各處煙花柳巷,似乎都免不了遭這趟罪。
鎮遠將軍府的公子楚,威武大將軍的公子云,是不折不扣的冤家,每次見面了都要打起來,連著商家一同遭殃。把這樣的麻煩拒之門外吧,又懾于公子們的來頭;生意不得不做終歸要做,只好煞費苦心地避免他們碰頭。避不開?對不起,敬請自認倒霉。
公子楚與公子云是什么時候結下的梁子,不可考;若是要問他們從前有沒有和睦的日子,也還是有人能說出些一二的。
西臨人好戰,尚武,武將在西臨朝廷是極受器重的。威武大將軍是世襲的名號,據說是從西臨開國時流傳下來的;鎮遠將軍則為這一代君主立下過赫赫戰功。兩家的公子,幼時都在同一所武館習武,因家境相似,年紀相近,感情總是特別容易親昵起來,私下練習或是到別的武館出賽,均結伴同行,乍眼一看,不知情的人皆錯認為兩兄弟。
最是年少無知時哪,每回述公子楚與公子云的往事,好事者總會加上這么一句。
只有懵懂,才會不懂官場的勾心斗角權力紛爭。兩位公子學成出師時,在一次御前比試中,牧云敗給離楚,之后離楚便一路平步青云,牧云卻一直原地踏步。莫名地,二人就漸行漸遠了。一山不容二虎,一軍也無兩帥。而鎮遠將軍與威武大將軍,每每出征時,都讓君王絞盡腦汁考量如何才能不厚此薄彼,何況是一早因出身而注定了立場的他們。近些年來,皇上偏袒鎮遠將軍的次數多,大抵是因為這樣,公子云忍不下屈居于人的窩囊氣,借著雞毛蒜皮的小事,與公子楚較上了勁,關系惡化至了打照面,必打架的地步。
至于那份學徒情誼,應該也隨年月消散了吧。
西735年,冬
我討厭西臨的冬天。
步出將軍府時,我望見了掛在門檐的冰凌。不長,卻為數眾多地挨挨擠擠靠成堆,冒現出陰森的冷氣。
我呼出一口白氣,接過榮岫遞來的手套戴上,摸至腰間,確認劍在身上,一腳踩入門前厚厚的積雪。
我討厭西臨的冬天,那么冰,那么冷,總提醒自己回憶起以往那些嚴寒的日子。
也是在一個積雪的清晨,我被送至西臨的金澤武館。那個清晨很早,天色沉昏未明,我被父親的副官領進武館的后門,被尚看不清眉目的師父命令在院子里扎兩時辰馬步再言拜師。
馬步我是會的,不過從未被要求堅持這樣長的時間。我見師父沒有守在身邊,半個時辰過去,我嘗試著挪動僵硬了的腿。
“如果我是你,鐵定不敢這樣輕舉妄動的?!庇袀€聲音從我身后傳來。
我轉身,一個年紀與我差不多的男童,單肩挑著一枚掛著兩只水桶的扁擔,狡黠地注視著我。
“你是誰?”我下意識問。
他卻只是輕輕一聳肩,扁擔便忽地帶著水桶飛上空中,穩穩當當地落在水井旁。他悠然自我身邊行過,褐色衣裾翻飛,裹著寒風撫過我的臉。我腳步怪異地不受控,一個踉蹌,整個人摔趴在地上,白色長袍跟著伏下,像一只受傷頹敗的烏。
“如果你能順利拜上師,那么,我將會是你的師兄,離楚?!彼┤蛔诰?,滿是得意地笑。
“那么,離楚,你給我聽好了,”我吐出口中的雪,忿忿不平道,“牧云這名字,終有一天你不得不記住的。”
“你不知道,拜師學藝這回事,所有在你之前的弟子,都是一日為兄,終生為兄的么?”離楚挑了挑眉,看得出是判定我無足輕重的輕視。
威武大將軍的兒子牧云正是因此而認識鎮遠將軍的兒子離楚的。金澤武館的師父收下了牧云,他與離楚做了十年的師兄弟。威武大將軍善劍,鎮遠將軍善刀,不知是不是因為先輩的遺傳,在兵器的運用上,也是牧云善劍,離楚善刀。牧云入門數年后,每次與別的武館對賽,劍術比試上場的必定是白袍牧云,負責刀術較量的肯定是褐衣離楚,兩人幾乎未嘗敗績,聲名漸漸由民間傳至朝廷,兩人學成出師后,馬上被分派了一官半職,雖然不是什么重要的職位,也算是十分年輕的武官了。
西臨的武官穿著自由,沒有什么固定的朝服,可也沒有幾個人,像牧云和離楚這般鐘情于自家服色的固執。威武大將軍家的白,是王室祭拜用的銀毫白,在日光下會熠熠發亮,屬于先皇御賜,別家是不能穿的;而鎮遠將軍家的褐,則找不出來歷,只是從將軍到家仆,都必定一身褐裝,全無例外。自然,無論是哪種服裝,兩家人從不置辦另一家的服色,這私底下不約而同的規矩森明得井水不犯河水,猶如楚河漢界。
只可惜我太過愚鈍無從知曉。
“大人,應是他們回來了?!睒s岫放下手中的遠目鏡,湊近我身旁,指著出現在遙遠的地平線際的一團雪塵,隱約中,它夾雜著些許的褐,像是春融雪化后,微微露出端倪的新泥。
天氣實在冷得緊,連自己手中的遠目鏡也冷得顫了顫,我把遠目鏡交給榮岫,甩了甩凍僵的手,呵出一口白氣搓暖它們:“今個兒光線不佳,視線不甚清明,我看不出來。不過,提前下城門去迎接總是好的?!鞭D折生硬得自己都心虛。
離楚,我怎會看不清你。
鎮遠將軍身上的袍,是西臨最好的染匠都調不出的褐。如同浸潤了漫長的時光,戰爭涂炭過的生靈,一筆筆為它描繪上的深淺不一,殺氣重得似乎一擰,都能滴出些魂靈的悲慟來,毋須講解,別人都能明白這袍子染掛了多少戰功。這些年,周邊各國對西臨軍隊談之色變,誰不知領頭的褐衣主帥沖鋒陷陣,未嘗敗績,袍子愈年愈深,經年累月才能染得這樣的成色。這樣的衣服,只有你能穿,也只有你配穿。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袍,笑了笑,大步走下城門。榮岫使了眼色,數十位精銳衛兵隨即跟上腳步,緊隨在我的身后。我才想開口讓榮岫撤下他們,榮岫便拼命搖頭,身為下屬,他對我總是有著許多抵死不從。我無奈輕扯唇角。我與離楚的陳年劣跡全西臨都城都知道,難怪這次皇上派我到城門迎接凱旋歸來的離楚時,榮岫他們如臨大敵,事先準備了各種應對方案,生怕一個不對盤,我與離楚又大戰一番。
我才剛下到城門,軍隊已經歸整站好在門前,褐衣男子干凈利落地躍下馬,邊脫頭上盔甲,直接向我走來,身后的榮岫吞咽了口水,似乎十分緊張。
“牧云,我回來了。”男子笑得溫柔不帶惡意,向我伸出寒暄的手。我聽見榮岫倒抽了一口涼氣,眨眼一瞬手掌已劈近至我雙眉間,我直覺舉臂打彎男子的手肘,順著他上臂的角度滑至他臉頰,四周兵器握起的“唰啦”聲傳入兩耳,氣氛異常緊張。
我客套笑笑,順勢撫上他鬢角的傷疤:“頭發長了很多呢,下回我讓幾個拿手的丫頭為您伺弄它吧?!?/p>
離楚收回手,把頭盔夾在臂中,“那就有勞都城衛您費心了?!?/p>
榮岫自我身后上前一步,我以兩指按住他。自我與離楚繼任將軍以來,他已替西臨出征過數次戰役,而我,卻被令一直據守在都城,兼任都城衛一職,負責都城與皇宮的守衛。同樣是將軍,一個能夠馳騁廝殺于沙場,一個卻只能窩囊畏縮在皇城,私底下,我是被不少西臨人列為一大笑柄的。離楚這樣稱呼我,更為諷刺,年少氣盛的榮岫當然平靜不了面色。
我略加大按壓的力度,便聽見身后的榮岫會意且慍怒地暗啐一聲,輕攏將劍壓回鞘內。榮岫自我出仕以來,一直跟在我身邊,作為左右手,對我的話向來惟命是從。深知這點的離楚調笑地看著我倆,一副好戲全然盡收眼底的篤定。
離楚的心思總是難以捉摸分明。從起初認識他時,便是如此。
我原以為初見面的交惡,他定會在師父面前狠狠參我一本。待兩個時辰過去,師父回到院子,見離楚也在,便問他我表現如何。
他眼神一凜,回答,這人在兩時辰內未動分毫。
師父開懷一笑,虎父無犬子,果不其然,威武大將軍和鎮遠將軍的兒子皆天資過人。
我聞言一驚,直覺側首望向離楚,他正好也望來我的方向,漆黑大眼里,平靜無波。
鎮遠將軍的兒子,這名堂猶如一聲響亮的平地雷,在我腦中轟鳴回響。
師父的評價,使得我拜師后,與離楚一樣,總是被寄予多一些的期望。這些期望壓得我佝僂下了腰,不敢倦怠學習,每每結束了集體的授課,我還會找一處僻靜的角落,自行練習所有的招數。少年郎刻苦習武,為的不是光宗耀祖得一技傍身,而是年輕氣盛要爭一口氣,怕自己無德無能,配不上與鎮遠將軍的兒子相提并論。
在我還小,剛開始在家學武的時候,就聽說過離楚的事跡。據稱鎮遠將軍的兒子,在九歲那年,騎馬圍獵迷路,恰巧碰見有山賊劫持過路商人,路見不平,一人獨戰六名山賊。初生牛犢不怕虎,在鬢角處留了道疤,倒也打敗了那群山賊。父親的副官時常私下對我感嘆,牧云你千萬要勤奮習武,倘若日后不如離楚,威武大將軍的威名可是會被壓下去的呢。
那時我不明其意,大將軍已是西臨武將最高的稱號了,一旦受封,無罪至改朝篡位,無論如何都可以躺在這個名號上坐享其成一輩子,又何來被壓下去之說呢。
兩儀中,黑白兩方總是你來我往、此消彼長,相互制衡、不分上下。就好比這世間萬物,就沒有什么,是能夠獨成一角,永占鰲頭的。所謂的大將軍,施予你的,也不過是個名分,并非實權。
有的制衡,并非名分上那般簡單。
西臨的冬天向來冷,今年卻冷得非比尋常,明明已快要辭舊年了,雪不見消,反倒是每日細細密密地飄滿整個都城,越積越厚,齊膝的黑靴踏入雪里,瞬間沒在白色之中,零碎的雪涌進靴與腿之間的空隙,被人體的溫度消融,冰得腳趾頭生疼。
一上殿側的回廊,榮岫已顧不得儀態,脫下長靴,只恨不得把自己凍白了的腳伸進火炭里,我繞著圍在腳邊的炭盆走著圓圈,腰帶上半截的環形玉佩不時敲打著掛在身側的劍,咔沓、咔沓,在一片雪白而空曠的正宮廣場回響。
年前是各家各戶忙迎新的時候,皇上毋須晉見朝臣,只需要把積壓的奏折看完便再無公務,是一年難得空閑的時刻,連帶著守城的衛隊都可以好好歇息歇息。
朱紅的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音,原本佝僂著身子湊在炭盆邊取暖的我馬上正直了腰板,面向要打開的門,榮岫知道有人要從門內出來,第一反應也是朝門看去。
一抹牡丹紅的裙角先從門內出來,我暗道糟糕,半側過頭看我身后的榮岫,他正慌張地單腳獨立,想把襪子套回腳上。
眼見牡丹紅裙的主人走出門外,我連忙走前一步,想要遮掩住榮岫,他卻更加慌忙,不小心踢倒了一個炭盆。
“啊——”榮岫發出不可自制的慘叫聲。我和牡丹紅裙的主人同時望向他,只見榮岫仍光著的另一只腳掌,踩著了踢倒的炭盆中掉落出來的炭,燙出了頗大的水泡。
牡丹紅裙的主人微笑著徐徐走過來,在我面前停下,雖是看向榮岫,話卻是對我說的:“正月前皇上都還忙著國事,底下的人倒卻敢先閑起來。連規矩也不守了哪?”
我揪眉跪下,抽出一只手藏在背后示意屬下趕快把榮岫帶走并替他穿上靴襪,不料明妃忽地發聲呵斥:“大膽,區區都城衛,竟敢跟本宮作對。”
“是呢,”我恭順地低著頭,話卻是句句帶刺,“記得當年初初擔任都城衛一職時,還與鎮遠將軍離楚一同迎接娘娘進宮,現在娘娘已是一宮之主,王子策少年才俊,鎮遠將軍也是戰功累累,怎是小人可冒犯的?!?/p>
榮岫聽了這話,臉色刷白,連忙叩頭大呼知錯。其余人雖是丈二和尚莫不著頭腦,但也紛紛大呼請明妃恕罪。
我與明妃不和,在這宮內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我的父親與明妃的父親張相國,在朝廷上一直意見相左、勢如水火,尤其是在廢太子奎,立王子策這一事上,已可說得上是針鋒相對了。身為兩家之后,我與明妃的關系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明妃朝我走近了一步,看似將要發難,此時門內又有人出來,出乎意料地快步走至我們之間,我低垂的眼角,瞄見了那人褐色的袍邊。
“今年的冬天天寒久,都城軍們挨冷多時,有炭爐取暖,難免有疏漏之舉,況且牧云與我是同門師兄弟,看在小人的情面上,”他頓了頓,“還請……明妃,多多諒解才好。”
明妃似是隱忍了一陣,才沉默著揚袖而去。
離楚繼而語重心長勸我:“牧云,我知你家素與她家不和,看在當年同門一場,你可以不要這樣處處與她作對么?”
我瞟了一眼站立目送明妃遠去的離楚,轉身背過他離開:“那些事情,我早就忘記了?!?/p>
我和榮岫因對明妃不敬,罰跪在神殿門前思過一宿。膝蓋立在薄雪覆蓋的地板整夜,凍得沒有了知覺。
西臨的冬天是冷得令人生厭的。盡管井水、河川從不結冰,但它們都冷得刺痛入骨髓深處。
每每冬天一到,便會提醒我憶起幼年在武館習武的日子。那些日子,遠比我想象中無聊與煩悶,每日重復漫長的基本功,晚上只有洗碗洗衣之類的雜務,再無其他活動。
晚上的洗衣雜活是我最為厭惡的。早上醒來穿上白衫白袍,晚上蹭得一身灰回房,于是每晚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把衣服重新洗滌干凈。
奇怪的是,練武之人一般都應避免穿著容易沾染臟污的白色,威武家卻選擇了銀毫白作為家色。離楚則沒有這樣的煩惱,他身上的褐色衣衫,即使一個月不換洗,大概也沒有人能看出來。
剛進武館的那一年,我是整個武館里年紀最小、輩份最低的門生,免不了要受別的門生欺負。在年幼武生的世界里,尚不會太尊崇身世,大多以輩分、實力說話,但若是過于出色,總免不了遭人嫉妒。
為師兄洗碗洗衣服的活計自是承受得習以為常,只是惡作劇就無法忍受了。之前是把我的衣服或是布鞋藏起來,這陣子越發過分,當今早起床,發現昨晚脫下放在枕邊的玉佩不見了,不用想。肯定也是他們干的好事。
不敢明怒直言的我,趁下了早課,就開始在整個武館細細尋找。負責發放飯點的離楚見我這副模樣,還嘲笑著說不給我留午飯了。那塊玉佩不是什么值錢的玩意,只是因為孩子脾性,覺得自己的東西被人藏匿了,就非要找回來不可。但玉佩這樣的小玩意非常不起眼,我直至找到天黑,也沒有找著。
路過水井時,我不經意瞄了一眼,昏暗的天色中,隱隱約約,有褐色的衣角伏在井后。我心下一驚,所有人里,只有離楚喜歡褐衣,連忙奔去。只見離楚倒在地上,身上早已傷痕累累,而且看得出來,那些傷痕是斗毆的饋贈。
我扶起離楚,發現他仍有意識,于是想背他起來去上藥,他卻拉住了我的衣袖,攔住我的動作。
“你的玉佩已經被他們扔進水井里去了,應該是找不回了?!彼卣f。我愣了,難道是離楚發現了他們的惡作劇,才和他們打起來的么?
離楚抹了抹唇邊的血污,向我伸出手,一塊形狀相似的環形玉佩在其手心。與我那便宜的邊角料不同,玉佩的紋路上有沁入的朱紅,是上好的玉。我看著他手中的玉佩,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回應。
離楚看出了我的猶豫:“牧云,你還記得我說過嗎?一日為兄,終生為兄。”
“既然是兄長我要給你的玉佩,”話音未落,他把玉佩硬塞進我手里,“你就乖乖地收下吧!”
注視著我的黑亮眼睛,第一次有了發自內心的笑意盈盈。
我與離楚的關系,以那晚為分水嶺,從此好起來。白天一起習武、出游,夜晚睡同一榻通鋪,天南地北什么都聊。而我最好奇的,當然就是自小聽來的,九歲的離楚以一敵六的事跡了。
聽我這么問,以肘當枕的離楚仰頭望向屋頂的透光瓦,模模糊糊能看見月亮的輪廓,他的眼神如同月光般軟下來,“因為我不能看著她不管呀?!?/p>
“她?”我抓住了這句話中的重點。
“嗯,”他轉頭看向我,柔軟的眼里有星星般的光亮,“小木隨著經商的富庶姨母出城游玩,她們一行人不幸被山賊打上了主意,我看不過眼,便出手幫忙。”語氣輕描淡寫,似乎這樣的事情對他來說,根本是不值一提。
“小木?”我抓住了句中重點。
“嗯,這么稱呼她,是因為初初相遇時,我覺得她如同木頭一般倔強不開竅,我好心拔刀相助她卻嫌我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死活就隨便救人呢,”離楚嘴角浮笑,“但相處久了,便會發現其實她也如同她的名字一般,聰慧機敏,和她在一起時,總是能讓人如沐清泉般心境平和?!彼鲋^,不再說話,似是在與天空比較誰眼中的星光更亮,但笑意卻留在唇邊,久久不散去。恰好離楚有傷的鬢角在我目光這邊,我盯著那道傷疤,若有所思許久。
離楚并不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樣的事情,對離楚來說絕對不是家常便飯,一定是小木這個人,在離楚眼中是萬分特別的,才會讓不輕易助人的離楚出手了,以致于這么多年以后,還能讓離楚在提起她的時候,如此念念不忘。
望著此時的離楚,我暗暗把這個名字記在心里,離楚一直牽掛著的人,名字中帶一個木字,我的名字里,也有一個牧字。將來,會不會有一天,離楚也會在誰人面前,像提起小木般,這樣溫情地提及我。
除了西臨的冬天,我也討厭西臨的春天。
若要問為什么,我想,大抵是因開春十五,都城每年都會舉行的元宵燈會吧。那是西臨難得沒有階層之見的慶典,都城主要的干道當日都不允許行車轎與騎驢馬,臨街的店鋪會營業至天明,未婚的男女、已婚的夫婦、一家老小都會趁時節出來賞燈。順便逛一逛廟會與攤檔,即使從都城上空俯視而望,也都是一片熱鬧景象。
我站在宮門上的城樓向長街的盡頭眺望,想要眺望至沒有這一片喜氣洋洋的紅海外,究竟有著怎樣的風景。那沒有彩帶,沒有明燈的遠處,是不是橫陳、散落著敗在西臨軍下的盔甲與刀劍。
對于每一個習武的西臨人來說,沒有什么能夠比馳騁沙場更為愜意的了。每每想及此,我都按捺不住內心涌起的丑陋情感。
是的,我嫉妒離楚。
拜師的第四年,我開始代表武館出賽。雖說輸給離楚兩年這點,我心中是頗有不忿的,但離楚出賽的是刀,我比的是劍,這么一來,兩個人井水不犯河水,毋須爭個高下,這么一想,我還是武館里劍術的第一,也就寬心了。
直至那一年燒毀了半條長街的元宵夜。
那夜深仍香火繚繞的土地神廟,有棵古樹毫無預兆倒塌下來,砸倒了廟庭中央的銅香爐,進灑的火星濺出,沾上了附近的樹木和懸掛的紅綢,隆冬物燥,火勢一下蔓延不可收拾,四處逃竄的火舌跑出了神廟,燒上了大街。
而在那時,離楚正陪我到武器行取保養好的劍,聽到街道傳來慌亂的喧雜,連忙從鋪子里出來,土地神廟就在武器行的不遠處,門口也有一對高大茂密的菩提樹,其中一棵被燒得通體發紅,“啪啦”巨響,就要倒在廟門前。
我只來得及看見似乎有兩個黑影沖出廟門,手上一涼,裹劍的綢布已滑出臂彎。身旁褐色的影已到達樹前,火樹頓分兩截,落在三個影子的旁邊,濺起一簇簇火星,散落在地面,變成灰黑的渣。
暗自唾棄不及離楚眼明手快的我踩著滾燙的炭渣走近他與另外兩個人。
一位身穿綠衣的姑娘攙扶著另一位半倚的姑娘,并為她拍打沾上杏紅春裙的灰??礃幼?,那位被火嚇壞了的姑娘地位比綠衣姑娘高上不少。我心中這么揣測著,拍了拍離楚的肩膀,離楚把劍扔還給我,一言不發。
我摸著自己的劍,愣了一下,覺得他的沉默有些奇怪,不禁轉頭看向他,他抿著唇,仿佛是要阻止自己說出話來般緊,連面色都有些青白。
這讓我更生好奇了,望向他目光注視的姑娘,她這時也恰好抬起頭,小口微張,似是還未徹底從方才的驚嚇中緩過氣,看見離楚,眼色卻有些驚異的亮。綠衣姑娘卻蹙了眉,拉扯著杏紅姑娘的衣擺,低聲說:“沐涼,我們走吧。你如今的身份不同以往,不能隨便和奇怪男子往來?!?/p>
“什么奇怪男子,說得我們跟登徒浪子似的,”我一聽這話有點來氣,攥了攥手中的劍,卻又放松其中一只手,抓上綠衣姑娘的臂,不依不饒的語氣發難,“怎么說我們也算救了你,好歹也該得到一句道謝吧?”
“對呀?!便鍥鱿袷亲サ搅肆粝碌木让静?,拼命向綠衣姑娘點頭示意,眼神晶亮晶亮的,充滿著希冀的懇求,兩頰在火光的映照中,襯托得嫣紅。綠衣姑娘見沐涼這般模樣,只好點頭同意,隨她去了。
沐涼站在離楚面前,仿佛是多年舊識般,對離楚淡淡一笑,雖不是熱情如火,那笑,卻溫柔得能把人拉入最深的泥沼中,再也無法自拔。離楚雖面無表情,但憑借我對他的認識,可以斷定,此時他心中并不一定與表情一樣,毫無波瀾。想及此,我暗暗生出一絲不安。
要有多快的劍,才可以斬斷簇簇火焰而不留一絲溫度在劍身上?至少,不是尋常劍客能做到的。
這場大火,炙烤得體溫上升,可是我的心,卻和手中的劍刃一樣,都是冰涼冰涼的。
我的身后有光傳來。我轉身,看見直廊盡頭的樓梯有燈光亮起,應是有人要上城樓。我轉身意欲離開,有人自光中叫住了我。
“牧云。”
在整個西臨還會這么叫我的人,已經不剩下幾個了,況且那人的聲音如同寒冷的堅冰,聽見都會不禁起戰栗。
“父親大人,許久不見,身體可好?”我定住身,不回頭。城樓上的篝火燃燒得正旺,發出“劈啪”的生脆聲響。
背后的人緩了緩氣息,知我久站在城樓上只是為了看通傳戰報的火塔,嘆了口氣:“若不是當年的御前比武你落敗了……”
所謂的御前比武,便是入仕的所有官宦子弟,要在皇上面前表演技藝,文有文試,武有武舉。
我與離楚自是最被寄以厚望的。但那天我莫名身體不適,腹瀉不止,勉強自己與離楚對陣的后果便是才剛走上擂臺,整個人就癱軟在了臺上,引得一眾朝臣非議,成為了當時的一大笑柄?;噬蠟榱税参客浼遥S意找個名目,指了我負責都城防衛,但是說到遠征殺敵,在所有人眼里,軟腳蝦的我都是下下之選。
“兒子駑鈍無能,無法為國殺敵,深感有辱家門。”
“為國殺敵,保衛國家。并非只有遠征一條路。”父親從身后拍上我的肩膀,我后退一步,巧妙地避開他的身體接觸,父親見我的舉動,當下意會三分。
“你心中還是對我存有責怪嗎?”父親又嘆了口氣,輕得微不可聞。
“是孩兒不如他人,怎敢責怪父親?!?/p>
“威武家的牧云,是果真不如鎮遠家的離楚嗎?”父親憤怒地拂袖而去,“我想這個答案,你比我更清楚?!?/p>
我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想起年前凱旋歸來的離楚,上過一陣子的早朝后,就一直以訓練新兵為借口未入過宮?;噬纤坪醪]有派遣他再次出征的打算,這是頗為奇怪的。離楚這次雖然贏了一個漂亮的勝仗,但擁有強大騎兵與弓箭手的北莽又豈會因一次敗仗就放棄自己虎視眈眈的獵物。
“榮岫,你知道今個兒是初幾嗎?”我端過他奉來的茶,徐徐飲盡。茶是離楚最愛的普洱,沒有江南綠茶陰綿綿的生澀,厚重得醇苦。
“應該……”榮岫語氣中帶些遲疑,“是朔夜吧?!?/p>
時值晚秋的西臨,入夜后的風份外涼,我披上銀亳薄袍,把劍與玉佩系上腰間,踏出直廊,抬頭望見木檐外的夜幕,既無星宿,也無月亮,黑漆漆的,沒有絲毫的光亮。
“這樣的肅殺,倒是很適合秋天的?!睒s岫聽了這話,不解地望著我。
我笑著搖搖頭:“出發吧。”
私想,四季之中,人們是獨愛秋天的。否則,怎會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紛紛聚集到了這個季節,它又被人稱為“多事之秋”呢。
明妃入宮那年,張相國斥巨資砍去府門至宮門會落葉的喬木,鋪就了一路繁花,迎親的轎夫與都城軍的馬每走一步,都會將絳紅的牡丹花瓣踏揚至空中,華麗非常。
迎接明妃入宮,是我新官上任的第一件差事;而離楚,也領了戰袍,作為鎮遠將軍的副手,同日啟程往北。
我騎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漫不經心地看著街道兩旁穿著喜慶顏色的民眾,沿街觀看這難得的喜事。
說來也怪,自從認識他以后,我就莫名多出了一項本事,不僅能在一片雪白中辨認出那人,甚至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在人潮中,一眼看出他來。
離楚還是穿著平日的褐衣,但他袖下掩著的,是用力緊握的劍。而不是刀。
當下一驚,心中掠過最壞的想法。我在大路的正中央,距離他略有些遠,想在身上摸索出什么不引人注意的小玩意,卻發現自己只帶著當年離楚贈我的沁血玉佩。我狠下心,把它掰成兩半,將其中一半,用指彈向離楚。離楚直覺以劍抵開,再伸手抓過來物,馬上發現是我從不離身的玉佩,他把先前注視著轎子的目光轉向我,眼神深沉。
再怎樣高潔的人,仍是會有欲望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時,是要選擇魚,還是熊掌?
我望著離楚,以沉默的挑釁回應。圍觀的民眾見我勒住了馬,開始騷動起來,往轎子方向擠,我望過去,發現轎子側面的窗幕不知何時旱被挑得半開,明妃覺察了我的視線,迅速放下了紅幕。離楚見狀,只能忿忿將手中的劍插入土中。隱入巷中。
我握緊余下的一半玉佩,繼續前行。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離楚如此,我也如此。
西臨的四季中。我至愛秋天。如所有的秋天一樣,多事,并且別離。
我抱劍坐在東宮正門的石階上,冷眼看著離楚與他身后的龐大軍隊,黑壓壓的褐色盔甲,擠滿了廣場,沉默的壓迫感,讓身后的榮岫都忍不住腿腳發抖。
我厲聲喝道:“無論何人,領軍進宮,即是死罪?!痹捯魟偮?,便拔劍沖向領頭的離楚。
離楚見狀只好拔刀,一刀砍開我的劍:“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你是指什么,”我迎面回擋,“是今天你意欲刺殺太子好讓王子策為王,還是你與王子策的生母——明妃已是多年舊識?”
“你從一開始……?!”離楚瞪大了眼,第一次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是的,從一開始?!蔽疑n涼一笑,再次揮劍朝向離楚。
那個元宵夜會。離楚,你是這樣慎密的人,我們同門數年,同吃同睡,幾乎每天形影不離在一起,你都不曾表露出你會劍法,連我,都被蒙在鼓里。如果明妃不是對你極為重要,你又怎么會那樣輕易在我面前露了餡。
“明妃,沐涼,就是當年為了救她不惜留下額角疤痕的小木吧?!?/p>
離楚一瞬間晃神,我迎上他去,他反手抽刀抵我。鬢后耳旁一綹青絲被削下,緩慢落下至地上。
隨后,一滴赤紅雨點滴在其上,跟隨著它之后,如同小雨漸大,數滴血將碎發沽在地面,直至將它們沒入血灘之中。
離楚看著我的面龐,徐徐升起一抹笑,是我熟悉的,多年前,雪井旁他給我的那般笑,只是全然沒有了當年的輕蔑不屑,取而代之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似乎還帶著悔恨與憐惜。
“牧云,我曾想過,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擋住我去往的方向,那個人,必定是你?!毖粤T,他垂下頭,身子疲軟低出我的視線。
文博士曾經這樣評價威武大將軍:西臨眾武將世家中,只有他擔得起大將軍之職,除卻承襲祖蔭,在西臨諸多武將里,鮮有人及他勇謀兼備得如此忠義無情。
家中數子,選中公子云去武館習武,而非留在家中與其他兄弟一樣學習自家功夫,并非因為公子云天資聰穎過人;選中金澤武館,并非因為金澤是西臨第一武館,而是因為它收下了大部分武將世家的嫡子作為弟子,尤其是鎮遠家的公子離楚。多年忍辱負重,任朝官百姓認為,威武家只是僵死的百足之蟲,大概傳繼到公子云這一代,所有的名利威勢便會讓位給鎮遠家的公子離楚。
多年前,那個積雪的清晨,出發去金澤武館前,父親第一次親自為我披上代表威武家的銀毫白衫,我平視蹲下身來為我系衣帶的父親,好奇地問:“父親,為何去學武,還要如此隆重穿上代表家色的衣衫?”
我清楚記得倒映在父親深不見底的墨色瞳孔中我那充滿疑惑的臉,他對我說:“牧云,你這一去,便真真正正是威武大將軍的兒子了?!?/p>
想不到竟是如此深意。
凡事精于運籌帷幄的父親,預見到若干年后,張相國必定造反,可借助的力量不可能是世代忠貞的威武家,則必定是鎮遠。無論是離楚,還是明妃,不過是他擺在棋盤上的兩枚棋子,助張家血脈,永存西臨。
公子云其實并不適合做一名武將。要成為一名出色的武將,比起練武天資,更重要的,是不能有一顆仁慈的心。
在尚未經歷西臨漫長的冬天前,牧云從不覺得它難熬。
世間有險惡,人情有冷暖。即使威武家與鎮遠家有多相互防備,彼此有多謹慎,面對一個以真心去換取友誼的人,再鐵的心腸,也會有軟下來的一天。
公子云與公子楚在皇上面前的那次陣前比武,威武大將軍怕兒子鋒芒太露,會被選中駐守邊關,特意在比武當天,送給兒子一盅加了巴豆、荷葉的湯品。平定外擾固然是件光耀門楣的戰功,但若有一天國生內亂,卻并非是每一個人都值得他信任。
從多年前的那個清晨,為了西臨,威武大將軍寧可拿親生兒子去設一個漫長的局,即使這令他余生活在親刃至交手足的陰影下。
為人子女,父母之言,到底是可有所從,有所不從的。父親想要自己與離楚情同手足。自己不順他意,故意在世人面前對離楚不依不饒,父親看到兩人關系再度崩裂,也不會再強求自己與離楚深交,以獲得他需要的情報吧?牧云的小聰明,騙過了父親,騙過了世人,卻唯獨騙不了自己。
但為人臣子,又該怎么辦呢?若手足與忠義不能兩全,為人臣子,當真可以為了至交,如同忤逆父輩般,背叛這個國家嗎?
我抱著離楚逐漸冰冷僵硬的尸體,跪坐在一片血海的正宮廣場上,看著墻邊如朝陽初升的金色光芒,照在被干涸的血跡粘連的枯褐楓葉表面,那些楓葉,是從威武家還是鎮遠家飄來的,已經全然分不清了,我也如此。我第一次穿上了和離楚一樣顏色的衣袍,濃得化不開的焦褐,發出強烈的腥臭。西臨潔白凜冽的雪,趕不及這次我與離楚的不約而同。在這片深沉的海中,憑借著這些萎敗不勝途遙的扁舟,離楚要去哪里,我又要去往何方呢?
我被金色的光芒刺得眼有些痛,微微瞇著,壓下眼眶的溫熱。
僅僅是憑靠著剩余的視野,在要盲了人目的金光里,我的眼前有個狡黠注視著我的男童,盤腿坐在井沿,腳旁放著兩只水桶,扁擔架在其上,他輕挑了挑眉,對我笑道:
“我不是說過了么,牧云?一日為兄,終生為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