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我寫過幾篇被稱為BL的故事。
然而我從不認為自己是腐女,也不認為自己表達的是同性的愛情。我受古龍影響很深,從十幾歲開始看他的小說,他寫的最動人的永遠是江湖義氣,為允朋友一諾奔走千里九死不悔。而我至今仍深爰的香港黑幫片,也一而再地反復告訴我,那是另一個風清月朗的世界,有你有我有情有義有生有死。
所以始終都固執地深信,人和人之間最漂亮的關系是友情。因為親情是不可選擇,而愛情,愛是被愛的謀劃和鋪墊。你愛上一個人,當然希望他愛你。
“我愛你,與你無關”,是一種吃不著葡萄只好說自己很環保很高風亮節,我持有陰謀論,總疑心在很多時候,是因為狠狠掂量分析了一番,發覺自己搞不定對方,才找了個堂皇的說辭。
在我即將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夜航》里,我寫了一篇《王不在的秋天》,是古風小說,四個男人錯綜復雜的糾結關系,看上去很BL,但我的初衷,是讓它跟愛情無關的。那實則是個很陰冷的故事,在王權的森嚴下,編排占有和反占有,向往和守望,微妙的難以言說的傾慕和虔誠的模仿,以及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有一次和幾個男性客戶吃飯聊天,旁邊一桌坐了一圈兒腐女,話題之勁爆,尺度之豪放讓客戶們聽得很吃驚。我對腐女群體已是見怪不怪,但也感到一陣寒意,都是一幫二十好幾歲的女孩子,但對BL里的身體行為了如指掌,口若懸河,這顯得好夸張,讓我不由想,她們真的就有這么耽于幻想、耽于一種異向之美嗎?是不是也有……起哄的成分呢?
據說腐女們看到任何兩個男人稍微親密點都要去YY,這是我無法深入體會的心態。難道她們根本不認為人類之間具有超越性別的,純粹屬于人和人的珍惜、器重、愛戴、忠誠等等純粹的情感7甚至連普通的友情都像不存在,任何關系都一定以性作為出發點,以交配為終極目標——這使我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不再年輕了,因為沒辦法把人趕到這樣狹小的格局里盡情賞玩。
當然,在二次元的領域里,一切欣賞都無可厚非,我看過極出色的漫畫和小說,廣闊浩淼,又靈動多情,看得歡喜贊嘆。但現實生活中,仍然會很難理解會有女孩子肆無忌憚對我的男性客戶指指點點,并認為我很多余:“那個女的是槽點!好破壞感覺哦!”
事實上,僅僅是兩個男人碰杯時的相視一笑罷了。顯然,這是一種冒犯,雖然被冒犯的事常有,但以腐女之名,呃。我和客戶們哭笑不得,直想抱頭鼠竄,真的。
我自己也寫過BL小說,但似乎從來沒有像樣的收尾,和明確的指向。我想,比起探討同性關系,我更愛的是在綠草蒼蒼的氛圍里,男人們的劍膽琴心,惺惺相惜,如游龍走鳳般大開大合,肆意狂放。
筆力問題,從來沒能寫得很好過,經常會被誤讀。我也知道,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仍是會奢望,有朝一日,真的能更精準地表達出,男人之間的友情和仁義。
【假如給我三天黑暗】
我后來總是提前三天到學校去。一開始確實是因為補考,到最后干脆養成了習慣。仿佛這三天說起來有種難以形容的美妙。為此即將離家而衍生出的難依難舍,也因這突如其來,卻又得到充分計劃的自由得到了某種恰如其分良好的緩沖和淡化。
我一個人住。
舍友們都沒有來——她們一貫成績優良,毋須補考。我便獨自拖著行李,上樓,取鑰匙,我們的寢室是八人間,極大,中間甚至可以騎自行車遛彎。我和我的行李,甫一停駐在門口便迫不及待,又心慌意亂地伸手摸索開關,“啪”一聲,穿衣鏡前的黃色燈泡和屋內的白熾燈同時點燃,滿滿當當一整屋子醞釀許久的孤寂和百無聊賴便飛奔而來,匍匐在我腳下,我于是往里走,伸腳利落地踢開灑落的一塊紙板。(上學期誰留下的?)
我將獨自度過這三天。
說是獨自,也不盡然。很多人和我一起提前到了學校,朋友們帶了特產,要我過去吃飯,問我會不會害怕,干脆上樓一起聊天。我說no,我要整理東西。我用一整個下午和晚上,和這間巨大的,排列著一墻壁床鋪和桌子的屋相處,我洗刷廁所、玻璃、陽臺,清理抽屜、衣柜,把行李箱的東西拿出來依次排列,調整位置,擺放毛毯和墊被,反反復復不厭其煩。借由這項緩慢瑣碎的消耗時間之行動,一種總是模糊的,不確定的,在“集體”的意識范疇之外冷寂的,堅硬的個人感,隱隱約約浮出水面。九點一刻,我洗完澡,吹干頭發,窗外仍然鍥而不舍地,淅淅瀝瀝地掉著雨珠。
我于是準備睡覺,黑暗里獨自蜷縮在床鋪的一角。模模糊糊想起一則童話,似乎是一個迷路的小姑娘誤入熊窩,她避開大熊和熊媽媽的床鋪,唯獨吃掉了放在小熊仔床頭的燉菜并在上面熟睡。這則童話如今想起似乎暗喻著床鋪的危險性,但它是我最親密的伙伴呀。我弓折脊椎雙手環膝,以一種嬰孩熟睡于母體的姿態。心驚膽戰地閉上眼睛。
我竟然沒有下過樓一次。
行李箱里已經早有預謀地塞滿了蔬菜、水果和可以長久儲存的食物。遠遠超過三日的量。在靠近陽臺的那桌子上,用一只小鍋燒著面條,甚至有一餐可以吃蝦,這是第二日上午的時刻,那熱騰騰的煙霧一陣接著一陣氤氳到窗玻璃上去。操場有人在打球,空寂無人的操場上有一個透過霧氣繚繞的窗玻璃的我所暗暗窺視著的,大汗淋漓打著球的人。恐怕他是同類。走廊上偶爾破殼而出一陣尖利的喊叫(因為寂靜所以分外刺耳),“哎你怎么也來啦?”“怎么你也要補考啊?”“哎喲我和你說那個老師——”忽的那領頭的嬉鬧在我門前狐疑停駐,探頭探腦(是的我聽出了其中熟悉又陌生的某某)。我慌頭慌腦又非常可笑地屏聲息氣,鍋子內水煮沸的聲音幾乎要填充這一切。請——不要來敲門不要發現我。我甚至自作主張地產生了一種外面的門鎖已經被鎖住的臆想(像當年逃課請求她們幫忙搞成屋子沒人在一樣),只因這屋內的人是如此隱匿的,快樂而悄然不覺地獨自活動。我從并不是一個離群索居的人,許多時候身臨熱鬧而倍感快樂。但唯獨這個時刻我渴望被忽略乃至徹底遺忘。恍惚中想起張大春在《城邦暴力團》的序,并深有同感。——“試想:我已經如此盡力地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過著老鼠不如的生活了,居然還留給那緬甸僑生一個氣味的線索、一個生命的痕跡、一個不能完全逃脫的證據。之后我只好再拾起書本,逃進另外一個世界里去。那些個書本里的世界是這種無所遁逃于天地之間的沮喪感唯一的拯治和救贖。”
我永遠愛著并期盼這難得的三天,就像愛著每個人的一生里至少一次,可以隨時抵達的,悄然入駐的屋,哪怕只有片刻,它是我們自我意識的完美載體。就在這三天內我煮了十次飯,睡了27個小時,讀了半本書,發呆。我誠實地凝望著自己迫使他回應我。因為無人可以交談。只有我需要著我。
【我能想到最溫暖的事——《教海鷗飛翔的貓》】
“肯佳”是一只年輕美麗的銀羽海鷗,她腹中正孕育著一個新生命。她在海鷗群飛越大西洋的隊伍之中,準備在西班牙比斯開灣的峭壁上筑巢產蛋,在那里教會她的孩子飛翔。她能夠駕馭海上的風暴,卻猝不及防地被困在了人類排進大海的石油污染之中,掉隊的肯佳全身都被油膜包裹,她拼盡全力飛到漢堡港上空,掉進了一戶人家的陽臺。
同樣年輕的黑貓索爾巴斯是這里的家貓,也是繼承了堅強性格、善良心地的“港口貓”,雖然他被從天而降,滿身惡臭的海鷗女士嚇了一跳,還是禮貌地向肯佳問好,真心誠意想要幫忙。
生命就要走到盡頭的肯佳凝視著黑貓的金眼睛,請求他答應自己三件事——不要吃掉她即將產下的蛋、好好照看它直到小海鷗出世、教會這個孤兒飛翔。黑貓心里認定這位可憐的女士有點神智不清,但還是全都應承下來好讓她放心。
“肯佳仰望天空,感謝上蒼讓她沐浴在一片和風之中。在她發出最后一聲嘆息時,一只白色的鑲有藍色斑點的蛋落了下來,在她浸滿油污的身子旁邊搖晃。”
——故事進行到這里實在讓人傷感,讓我想起了當年捧著《夏洛的網》在書店里淚如雨下的時刻,更不用說現在都不忍回憶的《快樂王子》。它們都是悲傷的童話,那么美好柔軟,卻不愿為我們回避命運的坎坷,我尊敬它們,卻不能在心最需要安撫的時候召喚它們。
這本智利作家塞普爾維達僑居西班牙時寫出的童話也會走這個路線嗎?
幸好它沒有,這個帶有環保呼吁的海鷗悲劇只出現在開頭,黑貓小伙子和“港口貓”的小團體讓故事走向不僅甜蜜,還充滿了煞有介事的喜劇感。接下海鷗重托的索爾巴斯向德高望重的餐廳貓“上校”求助,說話慢條斯理,甚至配備一位“秘書”的上校拍板決定:在漢堡港,一只貓的事,就是全體港口貓的事三貓組豎起尾巴,步態嚴肅的找到了當地最大的知識分子,圖書館貓“萬事通”,凡事都要查閱百科全書的萬事通先是想出一個“用尾巴沾滿汽油來洗凈石油”的法子,后來又用“孵蛋”辭條指導索爾巴斯把小小的蛋放在黝黑的肚皮上。
我是多么喜愛小海鷗出殼的一幕戲啊~連續二十天辛苦守護海鷗蛋的索爾巴斯正在打盹,小雛鳥自己啄破了蛋殼露出腦袋,清脆地叫他“媽咪”,羞澀得幾乎要變成“丁香色”的黑貓一邊嘴上強調“我可不是你媽咪”,一邊不辭辛苦地逮來蒼蠅和蜘蛛喂養不停喊餓的小海鷗。
一群貓該怎么養育一只鳥呢?這個過程被描述得混亂又可愛無比。為了保護小海鷗的安全,索爾巴斯深入地下世界與鼠王談判,跟人類朋友裝傻扮懵,被安了一個“小瘋貓”的不雅名頭。生活在輪船上的水手貓“逆風而上”也加入了小團隊,多虧這位海上專家的鑒別,大家才弄清楚小海鷗是個女孩子,她很快就得到了“幸運兒”這個好聽名字,并確信自己也是一只貓,直到…直到兩個月后,她的青春期到來,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只該在天上盤旋的鳥…
“我害怕飛翔……”幸運兒說著,直起了身子。
“等你飛起來的時候,我會在你身邊的。”索爾巴斯舔著她的腦袋對她說,“我答應過你的母親。”
小海鷗與又大,又黑,又肥的貓一起走開了,他深情地舔著她的小腦袋,她則展開一只翅膀搭在他的后背上。
這是簡直萌得人倒地不起的一段,然而要完成這最后一項囑托可不容易,“萬事通”根據書籍指導進行的試飛悲慘失敗,幸運兒完全對自己失去了信心,無計可施的索爾巴斯決定觸犯一項禁忌——向人類開口求助。
他們選出的值得信任又能幫上忙的人類,是港口公寓的一位詩人——我相信寫到此處,作者終于找到了自我代入的出場機會,詩人雖然被口吐人言的貓嚇得夠嗆,卻很快就以寬容而富有想像力的頭腦接受了這一切,根據前輩的詩句,他推斷出一場暴風雨能夠喚醒幸運兒的飛行本能。于是在一場滂沱大雨中,在海鷗媽媽曾經眺望的教堂大鐘樓上,雨珠和狂風托起了小海鷗的翅膀,她驕傲地滑翔在港口上空,而在鐘樓上流下激動的眼淚的,就是她那善良勇敢,一諾千金的黑貓養父…
除了在開篇扮演了破壞海洋不光彩角色的遠景中的人類,這個六萬字的短短童話沒有一個心懷叵測的壞蛋角色,那兩只企圖傷害小海鷗的無賴貓簡直就是一對兒相聲演員。豪俠般的水手貓和咬文嚼字的學究貓都被塑造得萌度爆表。這是作家寫給自己的三個孩子的故事,能看出一個父親、一個作家或者說一個詩人的心是如何在書中跳動。沒有什么精美的結構,沒有什么巧奪天工的文筆,只有一個理所當然光明磊落,有著嚴肅道德標準的動物世界,里邊有小波折甚至大磨難,但更重要的是滿滿的愛與信任。讀完這部小書不用一個小時,但它帶來的溫暖笑意會留存很久很久,久到超乎你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