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工房

時間未能得逞

想起那個人的時候，她就剛好站在了跟前。

這舊宅庭院，鉛華落盡的雕花鐵門。你好像還是能看見那個人，一如當初般坐在黃昏的花枝下，裸著一雙雪白的足，晃晃悠悠，裙擺下漾起激蕩的風，發似烏云滂沱。

這一叢薔薇仍如當年紛繁，只是你折花的那雙手，已不覺落下斑駁的銹跡。

而她，競似極了你舊時記憶中的那個模樣，纖薄肩膀，走起路來腳底都生出一陣薄荷色暖風，輕車熟路地將廊下的舊橡膠管套進墻角龍頭，明明是不相干的路人，卻仿佛對這舊宅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了然于心。

“你瞧，都開了呢。不介意我幫你灑點水吧……”

她笑，你也笑。便堪堪是你和那個人初識的那個場景了吧，還是十七歲少年的模樣，唯唯諾諾地跟在管事身后走進這堂皇大宅內，那個人就坐在叢旁，穿烏青的袍，襟上一小粒亮閃閃的月牙兒造型胸針。散著發低頭逗弄懷中的花貓，她抬頭看見你，嘴里不自覺發出“咦”的聲音，管事的腳步就停了下來，恭恭敬敬叫聲“小姐”，隨即低頭朝你呵斥，“還不快叫小姐!”你應了，也依樣叫一聲，看見那個人對你盈盈笑起來，聲音帶著蜜色的稠：

“新來的么……”

余光瞥見那個人唇角蕩開漣漪，便化去這六月梅雨時節的潮。而你頭頂萬仞陰云，齊刷刷斷開一道極細缺口。微光覆蓋了腳底的泥土。心也被溫柔地撞擊著。

你突然泄了氣，暗暗將磨出老繭的雙手往背后藏了又藏。你知道你再不能忘，卻也無力再想。

因為彼時的那個人，是城中首富的獨生千金，自小錦衣玉食，受盡萬千寵愛，而你，生于耕野，每日里都在為了生活摸爬滾打。托了老鄉介紹，才得了機會到這大院來。做個修剪花枝的雜工。

大概是7步，當時你和她的距離。

你暗自在心里這么計算著。

卻暗自明白了，這大概，是一生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得你的同意，于是在薔薇叢前撐起了畫架，不小心“嘩啦”一聲將畫筆散了一地。你這才回過神，俯身撿起滾落到腳下的一支遞過去。

她說聲謝謝，伸出手來接過。湊得近了，聞見她身上某種特別的味道。不是香氣，卻令你無端端覺得熟悉。像放在枕頭旁的舊書，像是穿了很久的那件毛衣袖肘磨出來的毛球。松節油刺激著鼻腔，黑白的記憶又重新被這斑斕的油彩填滿。你眉頭展開來，想起了很多年前久旱之后的那一場暴雨。

她認真地畫著，你也認真地看著，她似乎是感受到背后的目光，于是拉起畫架轉個身來面對你，說，來，讓我幫你畫一張吧。

一字一句都未曾更改，甚至連停頓的間隔，也都精確無疑。那是在午后無人的園中，你第一次忐忑地牽起了那個人的手。你甚至已經忘記了當時究竟是什么使你鼓足了勇氣，記憶的節點都沉淀在了你被放大的心跳聲和她泉水似的話音。那個人，她沒有掙扎也沒有叫喊，只是仰起頭朝你笑起來，溫柔地在你耳畔低語說，等我會了，也幫你畫一張吧。

而此時的你，坐在廊下，手邊一壺雀舌，幾粒花生，就這么凝視著花架下認真描摹著你的少女。她的身體散發著青翠而豐沛的味道，發梢飄在風里，時間也似乎在腳下鋪成一條線，循著某種蛛絲馬跡，開始在這院子倒轉起來。

那個年代，油畫還是稀罕物事，那個人說聲喜歡，便有人搬回來整套昂貴的進口畫具，還請了洋老師悉心教導。在你們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不能為人所知的隱秘戀情時，很多時候，你都只能這樣遠遠地看著那個人安靜繪畫的模樣。

那個模樣，曾是年少時候的你，對于美好的所有想象。

臨近結束，天上竟淅瀝瀝下起小雨來，你看她手忙腳亂收拾畫具，想要幫忙卻發現保持同一個姿勢坐太久，腿已經麻到站不起來。你陷在椅子里，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早已不是記憶中的少年了。

你伸手招呼要她坐過來，她也不扭捏，用手背抹去額角雨滴，就這么大喇喇地坐在你旁邊的椅子上。看舉止也應當是富庶人家的女孩吧，卻不見一點嬌生慣養的樣子，清早就一個人扛著畫架畫布過來，午飯也就是簡單的紅豆面包就著一盒牛奶。

那個人也一樣，明明生在錦玉堆中，有著幾輩子也花不完的錢財，卻甘愿拋棄一切，單單鐵了心跟了你。那時已經傳來即將開戰的風聲，那個人的父親買了船票，準備舉家遷往英吉利。你道這是為她好，并沒有開口挽留，而她在臨上船時，又偷偷一個人跑回來，在黑夜里一頭扎進你的懷抱，說，我舍不得你。

而你幸福到極致，竟忘記了言語。

自此，你們相依在一起。為躲避戰火，你們不能再留在那大宅里，那個人便甘心和你去到山中，去住那透風漏雨的瓦房，換上粗布衣衫，也和普通村婦一樣縫縫補補，燒水做飯。

故事也許就是這樣了吧，身份的懸殊沒有將你們分開，戰火沒有將你們分開，即使清貧困苦，也應當以大團圓結局。

很多時候你都這么想著，就如此刻，你就著這一壺雀舌，在氤氳的茶香里，你好像又捕捉到了某種舊日的氣息。

“所以這宅子，曾被日軍占做指揮部?”

“對，當年在地下室里，還發現過日軍的部署文件。”

雨還沒有停的意思，眼前的少女剝開一顆花生，再喝一口茶。她似乎對這宅子極有興趣，聽說你在這里住了多年，便饒有興趣地和你聊起天來。在戰時這宅子曾被日軍侵占，解放后便歸了公，因為修建得精美，也有一定的歷史意義，政府便將其作為一處景點向公眾開放。

而你，便申請當了這宅子的看門人，住在廊下的小房間里，一住，就住了近50年。

“一個人住?”

“是，很多年了。”

“可是為什么，所有的東西都是兩人份?這茶杯，這椅子，甚至是門邊放著的拖鞋?”

“……”

你語塞，看著眼前少女的神情從困惑變得有些尷尬，似乎在懊惱著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于是你朝她擺擺手，臉上又重新牽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我想，那個人啊，她總會回來吧。”

你想，是啊，好像已經過了太久了。你回味著記憶中的甘露，也從不覺歲月漫長。

如果說還有什么能將你和那個人分開的話，那就只有死亡了吧——那是連時間，也無法與之抗衡的東西。

和意想中的故事不一樣，那個人生了病，漸漸沒有余力再去做別的事情，你心痛至極，卻不愿讓她看見你的眼淚，只得強裝歡笑，日日照顧床前，甚至去危險的地方采集藥引。而她卻沒有好起來，只微笑著央你幫她找回那一套畫具，讓她偶爾閑暇時，能夠涂上幾筆。

——其實在你們搬來這山中村落不久，那個人就因疾病離你而去。

而那一幅關于你的畫像，便也始終沒有完成。

——你沒有和她說起這些，而她，大約也是懂了，并沒有再追問。只是低頭完成著手中的畫作。而雨終是停了，她手上的動作也隨之停下。

她站起來，朝你揮手告別。

“終于畫完了，給你。”

她起身離開，你手里握著那還未來得及干透的畫作，突然失去了語言失去了聽覺失去了一切行動的力氣。你只是茫然若失地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想起來那年六月清晨，那個人躺在你懷里時，對你說的最后一句話。

她說：“沒來及畫完的，下輩子，我再幫你畫。”

涼風卷積過潮水覆蓋的瞳孔，于是，眼淚就這么地，盛滿了眼角的皺紋。

輾轉在唇間的那句“你回來了嗎”，想要保持著最初波瀾不驚的口吻，不用理會心中涌動，假裝那個人只是在你午后的小睡里出門散了個步，順便帶回一捧香噴噴的花生。仿佛并沒有中間這隔斷的許多年，沒有生死兩茫茫。

她朝你揮起的手。手心一片嫣紅胎記清晰可見。和你在蓋棺前放進棺木中那個人手心里的那片薔薇花瓣，如出一轍。

憑著這鮮紅證據，你終于認出她來。

她始終赴了當初許的約，又來到了你的身旁。

可是已經來不及。

那個人已經脫胎來到這新天新地，你卻還徒守在半個世紀的記憶中無法自拔。

——她是重入輪回，忘記往世的少女，而你卻還停留在上輩子，在時光的潮水里變成了白發蒼蒼的遲暮老人。

于是那句話，就這么無聲地，碾碎在心底。

“是你嗎?是你回來了嗎……”

你抬起手閉起眼，終于告別了這一世的等待。

晝夢十夜

序·午后夢

鳴蟬聒噪的夏天午后我獨自出走，經過樓下的冷飲鋪面，走過街角的花屋，和每一個微笑的人打招呼，再和每個主動打招呼的人微笑，隨著腳步的輕快，周圍的人漸漸減少，到目的地的車站時已經沒有什么人了。可我還沒來得及收起笑容。

大叢的薔薇花盛開著，一直蔓延到月臺。視線中到處是深蒼淺翠的葉子，和濃艷嬌媚的花，一言不發的碩大花朵不知怎地就讓人覺得仿佛有聲，隨風低吟或是獨自囈語。暑熱時寒的深夏連花也有醒著欲眠的昏沉，卻又舍不得真正地睡去，錯過哪一陣好風。

巴士司機是一只尖耳朵的大公貓，厚白的毛色上浮墜著幾抹焦糖的黃，有些小臟顯得風塵仆仆的樣子。這個時間沒什么乘客，他就靠在窗邊偷眼看自己的晚餐，便當盒里是魚生和白米飯，隔層里撒著細碎的紅姜，看起來不那么可口，但大貓卻盯得垂涎欲滴。

貓也喜歡吃紅姜么?

等等，為什么是貓?

莫非這是夢?白天里，也會做夢么?

白天里，也會做夢。夢里我搭上那輛巴士，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捏著舊藍色的裙角，看著大貓先是瞇起眼睛看了我一會，然后關上車門，為僅有的乘客服務，同時還不忘瞇起眼睛偷偷瞄旁邊的魚生和飯……

關于告別的夢

印象中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總是在轉學。認識新的同學、新的朋友，然后告別。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暗戀我，我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暗戀過誰。在剛剛登上巴士就夢到下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心里很痛很痛，在最后的位置上很想沖去前面問那只大貓：我可以一直不下車么?

愛是不舍得。

巴士停下的時候搖晃了一下，我迷糊著抬了抬眼，看到似乎有人上了車。那人衣著暗沉，黑色的男式禮帽按下來遮住臉，提著幾乎要趕上行李箱那么碩大的公文包。他匆忙的樣子和周圍靜謐的環境十分沖突，躁動又猶疑，仿佛即將要趕著去做一件怎么也趕不上的事情。剛剛坐定在座位上，他便從公文包里掏出鋼筆，還有厚厚的一疊紙，埋頭疾書。

從這個角度，我看不清他在寫些什么，只看得到那疊紙間有一頁是粉紅色的。于是我揉揉眼睛，走到他身后。當我意識到這種行為不那么淑女的時候。他已經轉過頭看著我，不置可否的表情讓我不知道該靠近還是該退卻。

“隨便，”好半天他才開口說話，“隨便看。”

“反正只是些瑣碎的事情。”他說，“怕忘記，所以都寫下來。”

和我說話的時候他并沒有抬頭，其間有幾次伸出左手將禮帽按得更低，右手始終沒有停止書寫。我看到他的字寫得很小，細細密密地排列在紙上，工整得遠看像是一條條線跡。他的書寫速度很快，雖說是讓人看可總是目不暇接又怎么看得清。

“他寫的是他的經歷，因為太健忘了所以每一件事都要記錄下來。”司機說話了，很奇怪我聽得懂，居然不是喵喵嗚嗚的聲音。

“咳咳……”劇烈的咳嗽也沒有讓他停下筆哪怕片刻，也許是要將這樣枝末的事情記錄下來耗費他太多心力，旁人看起來微不足道的那些枝末的事情。

“他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那樣他才會有空翻看之前的回憶，”大貓說，“只是……”

只是那個時候，再也回不去從前。忍不住會想這樣的人一生的故事，他會遇到多少對他感興趣的人，而他感興趣的人又有多少；會不會有人愛上他，他又會不會愛上什么人。關于那一頁粉紅紙頁上或許記錄了關于愛的片段，縱然是愛也無可追尋，只能在每每想起的時候，露出那頂禮帽掩藏不住的笑意。

愛是遺忘。紅唇，只關于紅唇的夢

巴士駛過的地方，風景似乎始終沒有變動過，都是風吹過就一波一浪翻滾的濃濃淡淡的綠葉，綴著拼命綻放的薔薇。戴著禮帽的記錄員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車，而我還昏睡著。車里隱隱約約有魚生的氣息散發開來。糅合了薔薇的濃烈和草葉的清澈香氣，隱隱有回到了家的感覺，仿佛就是母親做好了飯，催促我吃飯的時候，窗外的氣息也是這樣的濃烈，這樣的清澈。

緩緩流經車窗外的風景里突然出現一抹不同于薔薇的顏色，是純粹的紅，紅得令人失神。于是只好看過去。

是一位好看的姑娘，現在已經記不得她的樣貌打扮了，只記得她有鮮艷的唇瓣，鮮紅得就如同毫無保留的熱情和愛，純美真誠的坦坦蕩蕩毫無保留。如果她揮手攔車。想必沒有人能夠拒絕她——貓也不能。可是她沒有，所以她就像風景那樣漸行漸遠地消失在視線里，我漸漸地忘記她的眉眼她的外衣她的頭發是長還是短……只有那抹紅唇，似乎還在記憶里妖媚地微笑。我在心里暗自告訴自己說，如果需要別人來愛，一定要在最美的時光里，努力地尋找那個人，并且讓他一眼就從人群中找到你。

愛是辨識。

關于年輕戀人的夢

他們似乎比我還要年輕，坐在我前方的座位上，從上車起就心無旁騖地坐在一起。男孩子的校服搭在女孩子肩上，女孩子自己的那件系在腰間。我注意到他們難舍難分的樣子，不是用言語的傾訴，也不是肢體的親密，而是鼻子的輕輕顫動。

據說。人們也是靠嗅覺辨認出能夠與自己親密的那個人的。像小動物一樣，靠氣味分辨敵人和愛人。

這對年輕的戀人下車的時候，貓司機的鼻子也在輕輕顫動，面前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了蓋子的便當盒，魚生的味道更加濃烈了。

愛是吸引。

關于蕾絲裙擺的夢

夢中的少女說，小時候的夢想是做新娘穿著一層又一層營絲裙擺的禮服。隨便嫁給什么人都好；現在的她即將嫁給那個她愛了一年又一年的人，她說，婚禮那天，隨便穿什么都好。

然后，她成為第一個穿白色短褲結婚的女孩子。

真酷。

愛是無所顧忌。

關于金魚和水草的夢

我總是夢到自己變成魚，有時候是鯨，有時候是錦鯉。這和我幼時對水的印象有關。小時候住在鄉下地方，卻沒有一起癲狂的伴兒，一個人喜歡往河邊跑，忽然就有一陣水浪撲面而來，確實是浪，夾帶著白色浮沫的浪花，雖然至今我都不知道河水是怎樣掀起那么大的浪——也許是因為那條魚。當時還小小的我來不及閃躲，正好被水浪撲倒，然后就看到了那樣的一尾金魚。它多美啊，彤紅的身體上熠熠發光，像是有金色的碎雪隨著它的顫抖而潑落，即使大浪迫近，疾風呼嘯，它仍是睜大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昏了過去。

醒來時它早已不見蹤跡。只剩下濕淋淋的我。疲憊得不愿意坐起來。有細細的水草在我的手腕上纏繞，一圈又一圈。有看到的路人告訴我說，水浪將我和一尾紅色的小金魚推到岸邊，它若是要回到河里就必須趁著水勢未退順流而去；可它卻并沒有本能地離開，而是拖著一枝水草纏在我的手腕上，然后才戀戀不舍地跳到水里。沒有人說得出這個動作的含義，我想，它是為了留住我，不依靠自己短暫的記憶而依靠束縛，留住它看一眼就喜歡的小女孩。

現在想起來，也許那是我關于愛的、最初的印象，其后生活中的戀情，無非就是這樣的情節的再現，雖然每一次的表現形式都有所不同。

愛是占有。

關于冰冷的煙火的夢

還是我自己的夢。沒有戀人卻夢到和戀人一同放煙火，約好的時間，約好的地點，見面，然后挽著手去離家最近的淺湖邊。煙火噴濺時滋滋的聲音和肆無忌憚的顏色都能驅散寂寞，當它們突然黯淡下去的一剎那世界仿佛靜止一樣地落寞孤寂，讓我沒有來由地覺得冰冷。這樣的冰冷重現在歸家的時候，他送我到樓下，說“再見”以后我拼命地跑上樓，努力將喧鬧之后的孤單時刻變得最短。

愛是從不遠離。

關于英雄的夢

巴士突然停了下來。不是錯覺，不是恍惚，是真的停了下來。就在我不知該下車還是該等待，也不知身處何地將要去哪里的時候。大貓突然悠悠地說——

修好了。

不記得曾經小小的自己夢中的英雄是什么樣子，是握劍或是騎馬。此時的我的夢中，這只大貓，就是我的英雄。

愛是崇拜。

終·重疊的兩個夢

我終于趕在夢醒之前問出了那個問題：我可以不下車么?

大貓盯著他的魚生，好久才說：再不醒來的話，下午上課要遲到了啊……管他呢。

花下眠

“耳朵沒有問題，卻聽不見聲音……這樣吧，給你地址，你去找這位中醫看看吧。”

這樣，走出診所的杪春雖然還有些恍惚，手心里卻拽著一張紙條：青十字街10號，杜醫生。

落到現在這樣的境地。實在很是奇怪，明明前幾天還好好的，卻在班級春游活動之后的第二天失聰了，可身體檢查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而更奇怪的是——

“哎呀，姑娘，你碰到我的花啦!”

剛轉過街角的女生被嚇了一跳，轉過身就想道歉，張了張嘴才記起自己是聽不見的，但是……杪春仔細打量起花壇里的植物。

應該是薔薇的植物晃了晃枝椏上包裹得緊緊的花苞，“你看，它們剛長出來，可是嬌氣得很呢!”

雖然這幾天經常發生這種事，杪春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明明聽不見別的聲音，為什么卻可以聽見植物說話呢?就像突然進入了童話世界一樣。

“哎呦，不要老盯著它們看啦，我會害羞的……”細細的聲音顯得很扭捏，葉子搖擺稍稍遮住了花苞們。

杪春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內向的性子在植物面前也沒有什么改變。

“啊，我記得你呢，你是住在附近的‘不說話’姑娘!”

咦?!杪春驚訝地重新看向薔薇，這次她刻意沒有把目光停留在那些小巧的花苞上。不過，“不說話姑娘”這種稱呼……

“是的呢，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的，特招人喜歡!這一片兒的花花草草都認識你。”

啊……完全沒想到一向默默無聞的自己竟然算得上是植物們心中的“名人”，杪春漲紅了臉，站直身匆匆走開，薔薇花在后面有些不舍，“哎，要回去啦?下次多聊聊嘛!”

“‘不說話’姑娘又來了啊，是要出門嗎?”

大概是因為每天杪春都會聽它說說話，轉角處的薔薇顯得更加熱絡起來，每天都會在杪春路過的時候說上幾句。

杪春站住身輕輕點點頭，視線滑過花苞。

“吶，它們最近可是壯實了不少呢!”薔薇不像之前那么害羞，很大方地把花苞們從葉片后露出來，“夏天來臨的時候就會開花了!”

會很漂亮吧!杪春彎起嘴角，湊近看了看花苞，微笑的表情讓薔薇很是得意起來，“等開花了一定要來看看它們哦。”

和薔薇無聲的告別之后，杪春去了青十字街。本以為杜醫生會是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卻沒想到對方出奇的年輕。

青年端一杯茶悠閑地坐在窗邊，笑著看了看紙上杪春的敘述，“這樣啊。”他看上去沒有絲毫擔心，“只是精神太緊張的緣故，我給你一些花茶，回去喝一段時間就好了。”

就這樣么?杪春抬起頭，正好對上對方笑瞇瞇的眼睛。

不管怎樣，先試試吧。

“還差一點呢，大概要等到明天吧。”薔薇輕快地晃動著葉子，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跟著搖來搖去，顯得十分可愛。

可是杪春卻有種介于高興和失落之間的情緒。在她開始喝花茶后，聽力竟然真的開始慢慢恢復了，周圍的聲響她已能模模糊糊地聽見，只是與此同時，植物們的聲音卻變得低微起來，有時候甚至會被四周嘈雜的聲音蓋過。

如果以后再也聽不見它們的聲音，會怎么樣呢?杪春湊近薔薇，努力聆聽植物細聲細氣的嗓音。

“不說話姑娘”，薔薇一直這么叫著杪春，奇怪的稱謂，但那種帶著喜愛和親昵的語氣，卻讓杪春想起不久前病逝的母親。她一直沒有和薔薇說過話，對方卻像知道她的所思所想一般，一個絮絮叨叨，一個沉默不語，竟然忽略物種的界限相處得格外默契。

“明天就會開花了呀，‘不說話’姑娘一定要來哦!”

植物的聲音原來比人說話的聲音細小很多呢，但是會說話的植物，卻比會說話的人可愛得多。

杪春猶豫了一下微微點頭，忽然之間不太確定是否該繼續喝花茶了。

薔薇花綻放的那天，是個有著大太陽的好天氣，杪春特意去看了薔薇，之后便一直坐在花叢下，花和葉子散發出青嫩的香氣，透下來的陽光斑駁地灑落在身上，一只貓懶洋洋地踱步過來。

“哎呀，今天真是好天氣!”

“噓!小點聲，別吵醒她啦!”

“就是，不要抓她的頭發啊!”

“喵～”

一朵花落到女孩的臉頰邊，杪春在睡夢中輕輕嗅了嗅。

桃笙

那年初夏，陽光很好。

淺亦經常趁著好天氣的時候拖著肥肥出去散步，因為她覺得這只貓再不動彈兩下很有可能就會被自己給撐死過去。

不過這幾天肥肥變得有些奇怪。它總喜歡停在同一個地方，然后四十五度角抬頭做憂郁狀盯著灌木叢里的那些薔薇，一小會后喵兩聲又一扭一扭地走了。

雖然說好奇心殺死貓，但是肥肥至今仍然活得風生水起人神共憤所以這句話其實是可以無視的。

淺亦遵循著這樣的思維在某一天散步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在肥肥經常停留的地方聞了聞。泥土有一股很香的味道，有點熟悉，卻又不太熟悉。

想了想，索性直接坐在臺階旁趴下，想仔細嗅一嗅，可嗅著嗅著就，神游太虛去了。

肥肥不知何時跳上了臺階，伸出爪子撥弄了一下灌木叢里的薔薇。有一股很香的味道散發開來，肥肥“喵”地叫了一聲，便再無聲響。

“同學，同學?”

年輕而好聽的聲音，有一股清風拂面的感覺。

“嗯?怎么了?”

淺亦迷糊地睜開眼，好像是嗅著嗅著睡過去了?

“啊，我看你趴在這以為你中暑了，你還好么?”

“哦，我沒事。謝謝啊。”

揉揉眼睛坐起來，淺亦抬頭看了看眼前的男生。

柔軟的短發，發梢微微翹起。有著好看的眉眼，鼻梁上駕著一副無框眼鏡，溫柔如玉的感覺。嗯，是個美少年呢。

淺亦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出手。

“你好，我叫淺亦。”

“你好，我是桃笙。”

淺亦稍稍愣了一下。逃生?是不是還有人叫安全出口?

桃笙看著淺亦呆住的表情，微微地笑了。

那個笑容讓他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好像一朵花慢慢地綻放出光彩，生機勃勃的感覺。

“是桃花的桃，笙歌的笙。”

“哦，這樣。”

桃笙跟肥肥好像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雖然淺亦完全看不出這只肥貓和桃笙那么一個溫柔的美少年的共同點到底在哪里。但是不可否認，這一人一貓在一起總是有一種很和諧的感覺，彼此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肥肥總能在出門散步的時候逮到同樣在神游的桃笙，屢試不爽百發百中。

通常，桃笙會蹲下來揉揉肥肥的頭，然后這只肥貓就高傲地一扭一扭地繼續磨蹭著前進，留下淺亦在原地兀自黑線著。

桃笙微笑著搖搖頭，然后和淺亦一起慢慢地游蕩在各街道之間。

淺亦喜歡和桃笙在一起，那是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桃笙走在街邊好像總是有一種懷念的感覺，好像他在以前的某個時候也走在這條街上，看過似曾相識的風景。

“這里以前還沒有這么多小店，現在好繁華啊。”

“欺?你之前住這里么?”

“啊，也不是，算是來過吧，不過也是很久以前啦。”

“肥肥啊，我們是不是好多天沒看到桃笙了啊，你的雷達功能怎么失靈了?”

淺亦走在肥肥身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

肥肥依然一扭一扭地磨蹭著，在一小片灌木叢前又停了下來。

啊，奇怪的老毛病又回來了。淺亦想著。

“喵～”

桃笙就像一個旅者，路過這個小鎮，待上一段時間，認識一些人，然后又重新上路了。再沒辦法遇上，連帶著肥肥這個準雷達也不行。

原來生命中的過客，就是這個樣子啊。

“肥肥?呵，還真不習慣這樣叫你。不過肥肥，我的花期快要到了呢，下次再見面的時候，你肯定又有新的名字了吧。就跟你的主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