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本是相思子,
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前情深夜的風很大,燭火被吹得呼呼作響,仿佛就要熄滅。敖包之中,我心中忐忑。
忽然有人推我。朦朧之中睜開雙眼。眼前的人眉目英挺,輪廓深邃,正是那日松。
不禁心下一喜,“那日松!你回來了?我們勝了?”緊張地拉著他的手臂,張口問出這幾個月來最憂心的答案。
“海蘭珠,我很想你。多日未見,怎么清減了?”那日松微笑。避而不答。
“哪有?你才真真是清減了。”那日松帶兵出征數月。再次見他,竟是瘦了許多,端地讓人心疼。
“我瘦了不怕,以后再吃回來便是。”說罷,伸出手去拉下我的手,正巧看見腕上的狼牙手鏈。那是年少相許的定情信物。“你那時就好像是朝陽中的格桑花,草原上的姑娘,莫能勝你。”
“嫁給你十年,倒是很少聽你恭維我。”心里莫名痛苦。大概是因為剛從敖包外進來,那日松的手很涼。我握住他的手想把溫度傳給他。“你當年還是個毛頭小子,我真傻,嫁給你可虧大了。”實則不然,當年的那日松,玄黑駿馬上的少年王子,是何等地意氣風發、自信飛揚,大概草原上的每個姑娘都想嫁給這樣一個人吧。想起那日松提親、阿爸允嫁時,我在敖包中和寶音雀躍得抱成一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沒能娶你做大福晉,乃是我生平大錯。傻丫頭,你笑什么?”
“笑你傻。你話一直不多,今日剛回來,不去面見父汗,竟閑得與我秉燭夜談了?”
“父汗那里不急,早晚會見的。只是你,海蘭珠,讓你一人擔驚受怕,我如何舍得?”
緊了緊握著那日松的手,“當真舍不得?”
“當真舍不得。”
良久沉默之后,“若當真舍不得,就不該丟下我一個人。今夜之后,碧落黃泉,讓我到何處尋你……”
那日松抽手理了理我耳間鬢發,“你都知道了。”
眼淚倏地劃過臉頰,早已泣不成聲。
“臨了,來看看你。往后必定要歸降盛京,縱我負你,莫要自苦。”
“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日松似知我心中所想,輕語道:“海蘭珠,你答應我,好好活下去。人若輕生,便無來世。應我這來世之約,可否?”聲音雖輕,卻字字扎在心上。
薄霧消散,晨曦東照。鬢間的吻仿若還有溫度,冰冷而炙熱。閉上眼睛,無淚可流。死何其容易,最難的,莫過于活著。
二、新歡
天聰八年,林丹汗國亡。女人和孩子,帶著財產牛羊,來歸盛京。
吳克善哥哥從科爾沁趕來送我入盛京,連日奔走。與宮中的哲哲姑姑和布木布泰妹妹說情。心中感動。
過了些日子,汗宮派人傳話,王妃恤我新寡,召入宮中敘話。
藍頂小轎停在大清門,我下轎后便亦步亦趨地跟著前面引路的藍褂宮人,并不多言。
王妃哲哲與我并不親密,只試探幾句便讓出宮了。從清寧宮偏殿出來慢慢向南走上一段時間就能看見鳳凰樓。布木布泰妹妹就住在離鳳凰樓較近的次西宮里。哲哲年歲漸長,對妹妹頗為忌憚。
前面的宮人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我陪著哲哲打了許久的太極。此刻才真正放下心來,眉目間神色漸緩。
出了崇政門。遠遠地見到一群人從東角門那邊過來。領路的小太監眼尖,告訴我和后面的兩個小宮女跪了見汗王王駕。大公公叫起謝恩之后,汗王并沒有走的意思。
“看著倒是眼生。”汗王略略打量我后,忽然冒出一句。
正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小太監伶俐道:“啟稟汗王,這是王妃娘娘的親侄女海蘭珠。前些日子剛到盛京,王妃娘娘特地召入宮中問話的。”
“哦?王妃還好吧?倒是有些日子沒見她了。”汗王沖我問道。
低頭恭敬地回話。
“王妃娘娘看著還好,就是有些勞累煩悶。”
汗王挑了挑眉,“如此說來,來歸盛京的事還是辛苦她了。”
“……”
“西側妃跟朕提起過你。你跟你姑姑妹妹不一樣。”見我不答。汗王又道。
“海蘭珠惶恐,不敢與王妃娘娘西側妃娘娘相較。”我連忙跪下。心里一怔。
“看來倒是知禮。據說那日松極為寵幸于你,如今他身死國破,為何不見你痛心疾首?”
心知汗王有意試探,又聽吳克善哥哥說汗王自幼熟讀史書、智計過人,索性實話實說:“海蘭珠嫁于罪臣那日松已逾十年,不敢比之汗王與王妃娘娘夫妻情深,到也相得益彰。海蘭珠雖為側福晉,卻多受寵愛,細心相互。況且年少相識,情意頗深。而今他身死國破,往昔情分再不能報。并非不痛心疾首。乃是痛心疾首至極。”
“呵,有點意思。吳克善言你恭謹賢淑,如今看來還很能說會道。”
汗王此語,聽不出喜怒。我心里焦急,不敢多說,只得低頭叩首,跪地不起。
眼前出現了一雙銀鎏金龍紋靴子,乃是汗王踱步過來。“看你為人小心謹慎,難得能說實話。就不怕孤加罪于你?”
“海蘭珠自然是怕的,只不過汗王問話必定如實回答。汗王熟讀漢人史書,必定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海蘭珠不才,卻也略微明白這個道理。”
“罷了。起來吧。”說著,點了點頭,竟是親自拉我胳膊扶我起來。
莫名尷尬,依舊低著頭。福身行禮。道:“謝汗王。”
“今日進宮可曾見了西側妃?”汗王又問。
“今日是正式拜見王妃娘娘的日子,因而還不曾拜見西側妃娘娘。”
皇上別有深意地笑了笑,“可是王妃提點你這樣說的?”
我不由得一愣,低頭說道:“是。”
“如此……孤今個兒就去看看王妃。看你這副驚嚇的樣子,也不留你。西側妃那里,改日再見不遲。你且先跪安吧。”
惶惶然出了大清門,都不知如何才回了住處。吳克善哥哥薦我于汗王之意,我并非猜不出來。哲哲早年嫁給四貝勒之一的皇太極做側福晉,后來烏拉那拉氏被廢,晉了嫡福晉。多年以來,一直無所出。后又送妹妹布木布泰來盛京聯姻。九年已過,依舊事與愿違。
夜晚的燭火時不時爆裂開來。我皺著眉躺在榻上。久久不能成眠。
半月之后,快馬傳來汗宮旨意,“汗王有旨:王妃親侄,科爾沁貝勒賽桑之女,博爾濟吉特氏海蘭珠。淑慎性成,勤勉柔順,雍和純粹,性行溫良,克嫻內則,淑德含章。特召入宮,侍王左右。晉側妃,賜居東宮。欽此。”
我蒼白著臉領旨謝恩。
三、奈何
綾羅紅紗帳,錦緞鴛鴦被。滿目喜慶。迎側妃之禮不用拜堂,不戴蓋頭。我坐在床上,左右宮女侍立兩旁,只等汗王駕臨。
本以為汗王深夜才會從宴請群臣的嘉蔭堂來到東宮,不曾想戌時既歸。揮退左右,汗王大步上前,坐在我身旁。
“給汗王見禮。”
“起吧。”言畢揮退眾人。
“既已嫁入宮中,不必再稱‘汗王’。”怕我不肯,又說“之前也聽你直喚那日松名諱。”
我愣了下神,答道:“是。”
“你今個兒與上次見到時略有不同。”
“人心易變,更遑論面貌姿容。”
“非也,非也。不是面貌姿容,而是氣質神韻。”
皇太極起身踱步,走到舉著嬰兒手臂般粗細的龍鳳呈祥紅燭臺邊,“你是否不愿嫁給孤?”
“臣妾不敢。”
“不敢?”他回身看我“我看你是敢得可以!”
不再言語,此時多說多錯。
“你可知道孤為何娶你?這大清汗國孤要什么女人不得,偏偏要娶你?”
“臣妾知道,臣妾亦是心甘情愿進宮,不敢有絲毫不甘之處。”頓了頓,我又說道“臣妾說過,絕不敢欺瞞汗王。”
半晌,汗王拿了兩杯酒過來,遞給我一杯。“剛剛是孤遷怒于你,莫要放在心上。”
微微點頭,不再言語。只留一室燭光影影憧憧,在記憶深處漸漸模糊。
后來我問皇太極,當日為何喜怒失常。他想了想,念了一句詩,“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這本是我未入宮前所臨的北宋賀鑄的《鷓鴣天》。
嘆了口氣,轉言不提。
天聰十年四月,皇太極即皇帝位,稱“寬溫仁圣皇帝”,定國號為大清,改元為崇德元年。七月,定五宮制,立清寧宮為中宮皇后,東宮為關睢宮宸妃、次東宮為麟趾宮貴妃、西宮為衍慶宮淑妃、次西宮為永福宮莊妃。
一晃三年,這三年來皇太極對我可謂寵愛有加。吃穿用度,便是姑姑哲哲亦不能比肩。今日詔書一下,便想起昨日皇太極與我所談。
“如今朕已登基。不出十年,大明萬里錦繡江山。唾手可得。”
我見他興致頗高,遞上美酒,道: “此乃天佑圣主。臣妾先行恭喜。”
“蘭兒,”他忽而有些躊躇,拿過我手里的酒壺。自斟自飲了一會兒,接著說道,“我欲立哲哲為后。”
我輕笑,不甚在意道:“姑姑伴你多年,是應當的。只是布木布泰妹妹那里,還請你照顧一二。”
“你放心,縱如此,這宮中也無人能越過了你去。”聽到這話突然心里有些發堵。“至于布木布泰,你無需擔心。她比哲哲要高端上許多。”
“多謝皇上厚愛。”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
月上中天,我知皇太極漸有醉意,便扶他回東宮。鬼使神差,屏退身旁宮女,一人扶他回去。皇太極的手搭在肩上,酒氣微重。吃力地扶著他,就當還他的情意吧。即使日且知不可還,也還不清。
他忽然在我耳邊喃喃道:“你似在笑,卻無笑意。”
怔忡之間已停下腳步。有些話,平日里皇太極與我都避而不提。
慢走幾步與他在滴水檐下的臺階上坐下,自我來歸盛京以后少有如此。恍惚間仿佛多年之前,草原上縱馬奔跑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別人。斑駁的樹影映在腳下,盛京的七月,即使深夜也少有涼意。皇太極的手搭在肩上,輕輕地靠著我,眼神似醉似醒,聲音似有似無。
“還記得成親那晚你所言?人心易變……我知你心中有一人,時至今日仍念念不忘。往日不敢提及,恐你與我枉生嫌隙……只是今日,不吐不快。”我知他要說什么,直愣愣盯著前方,一言不發。
“昔日父汗與葉赫部東哥格格曾有婚約,后來悔婚。東哥被七次許給各部,閨中待嫁十八年。終病死在蒙古。父汗死前依舊難以釋懷。我額娘孟古是東哥的姐姐……父汗總似在她身上尋找另一個人……”皇太極低沉的嗓音中有幾分蕭索。
“我與那日松并非個人恩怨,乃是父汗遺愿、家國大事。倘若我事敗身死,換做布木布泰西歸林丹,嫁與老汗王,你待如何?”嘆了口氣,又道:“或許又該慶幸,那樣根本遇不到你。我始終以為,你待那日松如此,必是長情之人。第一眼見你,便心生喜歡。想著娶你,卻終不能立你為后。想著與你白首偕老,絕不重蹈父汗之覆轍……卻看不到你之真心。你對父母兄妹皆真心相待,甚至……卻為何獨獨對我寡淡……”
“吾心匪石。不可轉也。吾心匪席。不可卷也。”淚不知何時落下,伸手拭去,臉上一片冰涼。靜坐良久。
“夜深了,回去吧。今日之事,就當朕沒有說過,你……莫要掛懷……”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四、寒意
崇德二年,四月。皇太極開疆拓土,稱雄于東北。
早春,微冷。曾幾何時,我最是喜歡這段時節。草原上草長鶯飛,正是一年之計。而盛京,還是寒冷干燥,寒侵錦衾。柳絮飄飄渺渺,繽紛四散,美則美矣。只是寒風過后,零落染塵,徒增凄涼。
扶著侍女寶音的手,慢慢踱步。懷孕七、八個月來。布木布泰妹妹經常來看我。這幾日天氣漸漸暖了下來,索性出殿走走,順便迎迎她。布木布泰小我四歲,從來關系都好得緊。而現在深宮之中,有這莊妃妹妹照應又更添了幾分親近。
“姐姐!”遠遠聽她喊我,沖她笑笑。“怎地出來了?快回去吧,免得不小心跌倒。”她急急走過來,抓住我的手同寶音一起扶住我。
“莫急,在殿里歇了一冬才出來走走,這就回去了。”
“姐姐合該緊著些才是,每次都叫我提心吊膽的。”
“偏是你生得一張利嘴,總是編排姐姐我。哪里就那么嚴重了?御醫也說過要多走動走動才好。”
“是是是,姐姐自然是有理的。”說話間已進得殿中。
“若說這宮中。還是姐姐這里最舒坦。皇上對姐姐的寵愛自是旁人比不了的。”
“妹妹慎言,深宮之中還是少說兩句吧。”
“姐姐莫怕,就憑哲哲還是抓不著我的錯處的。”
“你畢竟與睿親王多爾袞有舊,這可是眾人皆知的大把柄。哲哲是姑姑,又是皇后。便是微微提上兩句也是不好。”
“你當她是姑姑,她何曾就當我們是侄女了?姐姐就是太過寬仁,受了委屈也不與皇上言語一聲。”
“好了好了,姐姐知道你的好,這事揭過,快別提了。”說罷對寶音道,“把皇上昨日賞的南地果酥端上來。給莊妃妹妹嘗嘗鮮。”
因懷孕的原因。皇上不許布木布泰妹妹在關雎宮呆太久,省得我費神。她坐坐便回去了。只是每天還是會來。
稍稍嘆了口氣,握著手爐,攏了攏袖口,初春的寒氣還是重了些。轉瞬之間,來歸盛京已然四年。因皇上寵愛,哲哲對我成見已深。姑侄之情暫且不談,她與皇太極年少夫妻,情分還是在的。他日我人老珠黃、姿容不再,只怕還不如哲哲。她為后宮之主,我不過一宮主位,自是無法相比,咄咄相逼又是何必?
用過午膳后。皇太極從大政殿過來看我。懷孕至今,縱使不能侍寢,他依舊日日來這關雎宮。我此時不愿挪動,便歪在軟榻上看宮女給皇太極換便服。多年相處,兩人之間少了恭謹,多了隨性。皇太極好像很享受這種日子,微微瞇著的眼望過來,柔和而關切。
他走過來扣住我的手,“白日里過得可還舒心?”
我看著他的臉。并不顯老。兩手相握。心中輾轉。想起布木布泰妹妹的話,猶豫再三,沒有開口。“舒心。你還記得新婚之夜問我的話么?”
想到那日爭執,他微微別過臉去。輕咳了兩聲,“問這個做什么?”
我笑道:“無事可做,胡思亂想罷了。”
“江山如畫,自有鐵血男兒。嬌顏在懷,只求半世相許。”
“只為真心相許?”
“我何曾騙過你……”眉間輕吻落下。許是因為懷孕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一時之間,有些哽咽。
他忽然放入我手中一物,是一枚乳白色的暖玉扳指。扳指上有紅豆大小一點殷紅,本是剛猛尊貴之物因其顯得有些嬌俏可愛起來。
“就知道你會喜歡。”
“給我的?”
“這是自然。最近你似有心事,我特意尋它來,博佳人一笑。”
“這扳指倒是新奇。”
皇太極見我高興,又說:“它還有個雅稱,喚作‘胭脂淚’。我覺得不好,你來改一個吧。”
“‘胭脂淚’是凄清了些。不如就叫做‘相思子’吧。”
半天不見皇太極做聲,抬眼看他。眼神晶亮,競似狂喜。猛然地擁抱,我感到他的激動與小心翼翼。
“我終是等到了這一日。海蘭珠,你讓我等得好苦。”
“妾心似君,定不相負。”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百般糾葛。不過煙云。
崇德二年,宸妃誕皇八子。帝喜極,遂立儲,宴群臣,赦天下。
我看著懷里兩歲大的小家伙。心中一片柔軟。因皇太極說要好好為這最為寵愛的兒子想個名字,就先且等等。平日里我只私下里喚他的小字,‘常安’。常常平安而已,乃是為母所求。
近些日子,布木布泰妹妹也有了身孕,是件讓人歡喜的好事情。只是常安忽染傷寒,很是讓人揪心。小兒本就體弱,又得了傷寒,一點馬虎不得。皇太極這幾天過來都說我面容憔悴,要多多休息。
寶音忽然進來說:“娘娘,哲哲皇后朝關雎宮這邊來,一會恐怕就要到了。”
我把常安交給侍立在旁的奶嬤嬤,領著寶音向正殿走去。
幾月前。哲哲不滿皇太極與我母子諸多優待,多次施壓。不知今次又是何故。
迎出殿外。互相見禮一番,便進殿坐下閑話。她這次倒是和顏悅色起來,不見半點以往的刁鉆。
“宸妃這里真是不錯。便是比起本宮那清寧宮也不遑多讓。”
“皇后娘娘見笑了。臣妾怎敢與娘娘相較。”
“你不必過謙。聽說八阿哥病了,本宮差人帶來了傷寒藥。也不知管不管用。”
示意寶音接過哲哲身邊大宮女解憂呈上來的藥,“承娘娘的情,八阿哥已經好些了。”
“好些便好,正巧這次來,帶本宮去看看八阿哥。”
皺了皺眉,這么多人想必哲哲也動不了手腳,“不敢勞動皇后娘娘。寶音。你叫奶嬤嬤把八阿哥抱過來給皇后娘娘看看。”
哲哲走后,我喚來太醫細細查了她送來的藥,確定無礙后也并未使人煎了喂給常安。先前只我一人,不愿與哲哲相爭。而今為了常安斷斷不能出一絲差錯。
五、怨毒
時光荏苒。轉眼兩年。
暗紋銅鏡里,映襯著一張蒼白的臉。便是再怎么嬌柔美貌,笑起來也已有了淡紋,人終究是逃不過歲月的流逝。自常安去后,我的身體愈發差了起來,想必時日無多。
可憐我兒連名字尚沒能取,逢人安慰兩句也不過喚一聲“皇八子”罷了。拿起絹帕咳了兩聲,斂目掩去眸中恨意。哲哲!哲哲!陰謀算計如何能忘?愛子殞命如何釋懷?如今我鳳印于掌,大權在握,你叫我如何能……放過你?
崇德六年九月,帝征松山。
九月的天又開始涼了,皇太極與我說起欲征松山,也就是這幾日的光景。
“蘭兒,最近愈發咳得厲害了,可曾好好吃藥?”
靠在皇太極肩上,低頭笑了笑,“左右不過是熬日子罷了。吃與不吃沒什么不同……”
他突然轉過來怒視著我,雙手輕扶住我的雙肩,“不許你胡說。”
“莫要擔心,我自會好好吃的。只是最近藥吃得煩了,才說了喪氣話。下回再不惹你生氣,可好?”我分明看到他眼底的哀意和恐懼。沒有拆穿。伸出手去,輕撫他刀削般的臉頰,貪婪地看著他的眉眼。“都說你這般相貌必是心如鐵石之人,卻偏偏待我情深意重。叫人如何舍得?”
話一出口,頓覺有些熟悉。……那日松,不知何時他的臉都已記不太清。世事無常,到如今,想起了他。也不知是好是壞。
皇太極用拇指慢慢拭去我眼角的淚。
“莫要胡思亂想。”頓了頓,“兩年了,哲哲那邊,你要是想就取了她的性命……”
剛想答話,又控制不住地咳了起來,勉力壓下。“不,我不要她死……我要讓她好好活著……好好活著……”
燭火已熄,我靜靜地躺在床上。知皇太極心中為我的病情與松山之役苦苦掙扎,摸索著圈著他的手臂,輕聲道:“去吧。松山……我是愿意你去的。”
我在臉上鋪了厚厚的鉛粉,抹了艷色胭脂,又套上了正紅色的宮裝,氣色比平時好了許多。扶著寶音的手,花盆底的鞋子踩在青巖地磚上的聲音讓人心里發顫。
偌大清寧宮中此時只有倆個人,我和哲哲。
“皇后娘娘。別來無恙?”望著趴在地上的哲哲輕笑,看著她衣冠不整、蓬頭垢面。
“你來干什么?”哲哲緩緩抬頭,有些空洞的目光看到我霎時驚恐憤怒起來。
“來看看娘娘。看皇后娘娘過得可還舒心。我如今所作所為于皇后娘娘來說。不過禮尚往來罷了。”
“不!不!你不能這么折磨我!”她的聲音嘶啞顫抖,瘋狂的喊叫下身體有些痙攣。
“呵呵,我待娘娘還不夠好么?”抬手撫摸著一旁的紅漆宮柱,與手上赤紅的蔻丹同色得有些刺眼“從今往后,整個清寧宮都是你一個人的,這個皇宮再沒人能越得過你…·一直到你死的那天為止。”
“海蘭珠,放了我!求求你!求求你……”
“看著你……好像喪家之犬一般……叫人乏味。”
邁步走出清寧宮,哲哲想追趕上來又被凌亂的衣擺絆倒,不住地沖著宮門大叫。
“都是布木布泰!都是她!放了我!皇上!海蘭珠!放了我……”
摸了摸右手紅線纏著的扳指,報復的快感一絲也抵消不了內心的疼痛。
皇太極出征已近半月,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這幾天,我的精神頭已一日不如一日,只得用參茶勉強提神。
抿了口參茶。味道實在是喝不慣,托起茶座放在椅子旁的小幾上。皺眉道:“寶音,去把莊妃請來,就說我這做姐姐的叫她前來敘舊。”
不過一盞茶功夫,布木布泰便入殿內。
沒有叫宮女看座。屏退左右后,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站在下首的布木布泰。
“姐姐喚妹妹前來,不知所為何事?”她低頭問道。
我冷笑了一聲,“本宮素來待莊妃妹妹親厚,不知何時競如此生分了呢?”
“姐姐說笑了,九阿哥福臨最近鬧騰得緊,真是離不了人半分。如此才少來了,姐姐莫怪。”
指甲死死地嵌在肉里,這便是我真心相待的好妹妹。閉了閉眼,嘆口氣道:“不知莊妃妹妹可認識皇后娘娘身邊的大宮女解憂?”
布木布泰緊張地抬頭看我,眼里分明恐懼,強自鎮定,道:“認得的,只是聽說兩年前便……姐姐怎地問起這個來了?”
“事到如今,你竟還不肯說實話!”
她疾走過來抓住我的袖子。
“姐姐!你相信我。是不是哲哲說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我沒有……”
用力拂開她的手,布木布泰跌坐在地。
“沒有什么?你以為我現在聽了哲哲的話才來找你問罪?呵呵,你不知道為何豫親王多鐸征明不利降為貝勒?為何容親王多爾袞閉門不出少問戰事?你不知道解憂從多爾袞福晉小玉兒那拿了有毒的香裹給哲哲?還是你以為我不知道解憂的妹妹在你宮里……”
“征明不利、降為貝勒!閉門不出、少問戰事!你……兩年前就知道了……”布木布泰怔坐在地,忽又問我。為什么……不不!我只是想給福臨一個機會,我不知道他得了傷寒,我沒有想殺了他……”
“我兒因你們而死。我不能放過他們。而妹妹你,我不殺你。不能讓額吉阿爸為難。”
“你總是這樣!”布木布泰從地上爬起來,“從小到大,你什么都做得好!那日松,皇太極都圍著你轉,心心念念地要把皇位傳給你的兒子!福臨有什么不好!同樣是兄弟……”
不在乎她在說什么。我繼續說話。因為我知道接下來的話她必定會仔細聽。
“我會說服皇太極傳位福臨。但是。你要答應我三件事。”看了一眼布木布泰,“第一,圈禁哲哲到死。第二,科爾沁與大清永結同好。在你有生之年保大清基業。第三,對多爾袞絕不姑息。逆,則殺之。”
“我為什么要答應你?”
“哈哈哈”麻木大笑,忽然有些暢快“福臨也兩歲了。當年常安去的時候好像也這么大吧?”
布木布泰驚恐地看著我,“你想做什么?”
“如果你答應我,我就什么都不做。如果你不答應我,皇太極也不是只有福臨一個阿哥。”話已說得太多,抿了口涼透的參茶,“只要你向長生天發誓,就什么都是你的。”
她沉默了一會,鎮定道:“想不到姐姐白白得寵這么多年,到頭來卻什么都得不到。”
我看著她,忽然有些憐憫,“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恨你?”
布木布泰抬頭看著我,目光茫然。
我說:“我不恨你,我可憐你。”
六、傷逝
最近,莫名會回憶起一些東西。
想額吉的懷抱。阿爸的肩膀。一望無際的草原延伸到天際,牛馬成群,敖包座座。
年少時,帶著布木布泰在草原上奔跑,吳克善哥哥教我騎馬。后來,我認識了那日松。阿爸對我說,科爾沁勢弱,必求林丹汗與大清庇佑。姑姑嫁于大清四貝勒做側福晉,只可惜一直無子,博爾濟吉特氏勢必再嫁一個女兒過去。林丹也是要嫁一個女兒過去的。可是有朝一日,林丹與大清開戰。恐怕不敵大清。看著小我四歲的妹妹,心里有了決定。
再后來,我嫁給了那日松。
還有,我的常安。
然而想得最多的,還是……皇太極。
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冥冥中我知道,就是今晚了。寶音說,我的病已經加急報給皇太極了,同去的,還有我的親筆書信。他會回來么?我還能再見他一面么?我不知道。
緊緊攥住右手拇指上的扳指,終于發現,我竟是這么……在乎。他知道……我一直在等他么?
不知是真是幻。遠遠聽見一片吵雜和太監的通傳聲。是他回來看了吧。突然不想見他。獨獨不想讓他見到我如今這副模樣。力竭,斂目。只剩最后一絲思緒,“紅豆本是相思子,一寸相思一寸灰。”
崇德六年十月,關睢宮宸妃海蘭珠逝,追封為元妃,謚“敏惠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