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歸

我給了這個等待的姿勢，因雌，她只能永這樣等待。

一

季周醒來時發現身處完全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床榻，散發著陌生氣息的床褥。

少年有些悲哀地想，果真是不應該隨便向父親要什么東西的，更何況要的是早已亡故的母親。

憑借敏銳的嗅覺感知。季周隱約覺得自己應當是身處群山環繞的背陰小筑之中，雖然剛近黃昏，但光線已被滿山濃翠掩映。黃昏的陽光有一種特殊的氣味，自幼視力較常人偏弱的季周，對各種氣味充滿了敏銳的感覺。

季周在床上憑著感覺爬來爬去，摸索尋找著燭臺。

門突然被推開，光線洶涌而入，熱刺刺的熾烈，卻又帶著黃昏特有的恬靜柔和。滿山細嫩的翠色撲面而來，季周目瞪口呆地看著光線里的清瘦身影，像是輪回了幾世，少年怯怯脆嫩的聲音問：“你是誰?”

二

夜里月色溶溶，帶了山中清淺的綠意，寧青巒從山中歸來，看見季周托著腮倚靠欄桿歪歪斜斜勉強站著，對著月亮長吁短嘆，稚子故作老人態，只讓人覺得好笑。

寧青巒走過去吹熄燭火，問：“怎么了?”

季周轉過身，一雙圓圓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寧青巒，許久才悶聲回答：“想家了。”

寧青巒微微一笑。“哦?想家?你父親說，你十一歲那年曾經賭氣離家出走，在外面呆了一個多月，最后把你弄回家的時候你還是滿心樂不思蜀，你會想家。真是稀奇了。”

季周連連擺手，“我說的，是臨安城啊，相對這里，臨安城不就是我的家嗎?就像是對于師父你，出了這山不就是俗世了嗎?我是想臨安城了。離家的時候，茶樓里楊家將的故事只剩下最后一回了。臨安茶樓里的說書師父是我的好朋友，他才十五歲，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觥籌交錯，酒令聲聲，小二樓上樓下疾步奔走著吆喝“客來二位”，說書藝人聲音抑揚頓挫，臺下喝彩聲聲不絕……被帶回久遠的記憶，寧青巒恍恍惚惚問：“是嗎?臨安城我沒有去過，只知道多年前東都汴京有過一位著名的說書師傅……說書藝人都是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你朋友怎么有這樣的運氣，十五歲就能登臺獨當一面?”

季周跳起來，“啊，說起來還是我的功勞呢!他的師父不肯教他說書，也死不肯讓他登臺，于是我暗地里給他出了主意，在他師傅的茶水里放了藥，嘻嘻，所以，那天師父不能登臺，只能找他頂缸，往臺上一站，一出楊家將，嘿，震驚全場!”

他揮舞著手臂，眉飛色舞，眼角眉梢都舒展開，來到南山三個月。這是寧青巒第一次看見這樣快活的季周，這才是一個少年應該有的模樣，快活而天然。寧青巒好像回到了久遠的少年時代，不禁脫口而出：。好，以后，你講你和你朋友的故事給我聽，我把我和心上人的故事講給你聽。”

季周揮舞著的手臂剎那僵硬，臉上表情驚詫，“啊?我還以為，像師父這樣的人不會喜歡什么人呢……”

寧青巒淡淡笑，“早些睡吧，睡著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季周滿臉疑惑，“為什么要睡著了才帶我去?”

寧青巒漸遠的身影頓住，回過頭，攏攏袖口，笑容飄渺，看不出背后情緒，“因為，通往那地方的道路，不足為外人道。”

季周醒來時，發現他們正在小舟中順江漂流，月色已經淡薄，天色已經有些明朗，卻渲染著一種書房舊筆洗里潮潤的淺灰色，像是在等一場千年不來的梅雨。

“這是什么地方?好像水墨畫里的景色啊。”季周在寧青巒身上蹭蹭，坐起身來。

寧青巒也不回答他，只是凝視著近山的漁火，江風微醺，鼓蕩著他的衣袂。季周覺得冷，攥緊了寧青巒的衣角，軟聲說：“師父，你說過，要講你的故事給我聽啊。”

寧青巒回過神來。低頭看一眼季周，正對上他清澈的眸子，眸子里的自己，清癯斯文，帶著久遠而深刻的凄惶。

“這個故事，說來也久了。”

季周嘴角抽搐了一下。臨安城里的說書藝人都是這樣子開頭的，真沒新意。

“或許，用旁觀者的語氣來描述，這個故事會更加容易入耳吧。”

三

那一年，寧青巒十七歲。帶著滿身丹藥的味兒從煉丹房里出來，一轉身。就看見不遠處花叢里一團紅得耀眼的火焰，他心里覺得奇異，走近了看，卻聽見那火焰一聲嘆息。

原來不是什么火焰，竟是一個小小的紅衣少女。

烈日當頭。曬得人口舌焦渴。可是他卻覺得眼里只有一團火，那團火燎遍青山綠水、山野花叢，灼燒得他眼睛生疼。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兩步，少女聽到聲音回過頭，眼睛里卻閃著他從未見過的隱隱青光，讓人覺得害怕又好奇。

他記得師父的書上寫過。這就是天眼。所謂天眼，就是看不見凡世俗花俗草，只能看見妖魔鬼怪的原形。天眼是千年難遇的法眼，不知道多少世修為才能換來。

可是，這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女，生得這樣好看——在這之前他只在畫像上見過女孩子，掛在房間里的畫兒，描繪的汴京城，小巷里閑逛的少女，有新鮮如春桃般的面孔，眼睛里帶著俏皮又含蓄的笑。那份雨巷閑愁，竟比不上眼前這少女分毫鮮活，他于是忍不住開口：“你穿紅色真好看!”

小小臉龐的紅衣少女轉過頭，歡喜又疑惑，“謝謝，可是，紅色是什么樣子的?”

季周漸漸聽得入了迷，寧青巒卻突然站起身來，“到了。”

船已至淖頭，季周聽見隱隱梵音，好奇地跟緊了寧青巒的步伐。“師父，聽到念佛聲了嗎師父?這山上還有和尚吶!太好了，話本里都說和尚本就該在山上的。那里離他們的西天佛祖近……師父!”

一向腳步緩慢的寧青巒對季周的話充耳不聞，他有輕功在身。季周拼了命也跟不上他的步伐，干脆停下腳步大口喘息，不滿地輕聲抱怨：“干什么呢，像要赴什么約會似的。”

四

寧青巒的腳步漸漸慢下來。季周一陣狂奔，緊緊抓住寧青巒的衣襟，他額角細密的一層汗珠全蹭到了寧青巒的衣衫上，聲音清脆得意：“這次你可撇不下我了!”

念經聲愈加清晰，眼前石壁突兀，季周捏著寧青巒的衣角轉彎，眼前是一座小筑，季周張口結舌，使勁地拽寧青巒的袖子：“看吶看吶，和我們的屋子很像!不過比我們的要新多了，也好看多了!”

寧青巒淡淡一笑，眼神卻有些飄忽：“你怎么那么聒噪。”

再向四周一看，季周發現了那梵音的來源，小筑旁一座新墳前，兩側十幾個和尚就地而坐，垂頭閉眸念念有詞，季周突然覺得心中刺痛，眼眶竟然莫名的有些濕潤。

“師父，我們去拜拜吧。”

仰起臉看寧青巒，寧青巒的眼角有一點微光，他牽著季周的手，來到墳前，定定注視著無碑的墳墓，聲音里帶著化不開的溫柔：“我來看你了，還帶來了阿周。季周，跪下來，磕頭。”

季周恭恭敬敬地磕了頭，側過臉問寧青巒：“師父，這是誰啊?”

寧青巒伸手拉起季周：“這是她，我故事里的女主角。”

寧青巒牽著他的手慢慢往回走。季周仰臉看師父。師父眼神散亂。

“師父。”乖巧地依偎過去，“師父，接著給我講那個故事吧，上回你說到，少女問，紅色是什么樣子的。”

寧青巒轉過頭，笑容勉強。眼眶微紅，“我累了，講不下去了。”

眼神定定注視著翠色小筑，門簾半卷半掩。寧青巒松開季周的手，“我去山上訪故人，你自己先去小筑里休息吧。里面有人，別打擾她。”

季周看寧青巒穿過和尚中間，那些和尚依舊閉著眼睛，若不是聽見經聲，季周簡直要懷疑他們是師父安置在這里陪伴亡人的泥人，屏氣凝神地踮腳走到墓前，墓碑前竟然有一本泛黃的書，季周定睛看，是楊家將的話本。

少年眉眼細細地舒展開，軟聲自語：“吶，原來你也喜歡聽說書的，我也喜歡啊。”

季周出生時，大宋早已偏居臨安茍延殘喘。少年意氣，季周同那個時代所有的熱血少年一樣喜歡英雄的故事，喜歡聽說書的說英雄的故事。自然也夢想著戰場上金戈鐵馬，銀劍寒光。

可是他的父親同那個時代所有的官場人一樣，同那個文采斐然的高宗一樣，重文輕武。只要發現他偷溜出墻聽說書。必定是一頓好打。

來到南山，就是因為偷溜出去聽書被父親發現，被父親打得死去活來。痛極了的季周眼淚汪汪喊著要娘。第二天醒來就是在南山小筑里，懷里還揣著一封父親的信。

信里寫，你那么喜歡打仗，想要參軍，那就跟著寧先生好好學習兵法吧。

最初是歡喜的，但是師父從來沒有教過自己行軍打仗的法門。南山中除了他們師徒再無旁人，只偶爾從山下來人求醫，季周蹲坐在河畔聞藥房里飄出的清苦味道，夢想著邊關，遐思著胡地的白草。

我覺得我和邊關有一種命定的緣分!季周曾經信誓旦旦地告訴寧青巒。彼時寧青巒正在濾藥，有些僵硬地轉過頭，凝視了季周許久。季周被看得心虛，回想起自己九歲那年一本正經地告訴父親這句話，父親也是用這樣復雜的眼神看了自己很久，然后猛地把自己按在腿上一陣好揍：“臭小子。又去聽說書了是?以后還敢不敢偷溜出去了?”

思及往事，季周拔腿就跑，身后傳來寧青巒的笑，帶著莫名的悵惘。“還真是像呢。”

像什么?季周剎住腳步，隔得遠遠的沖后面喊：“喂，師父，我爹把我送到這里來是學兵法的，我還要趕緊學成去邊關呢!”

寧青巒沒有作聲。兩年時間就這樣在季周的腹誹和寧青巒的沉默中悠悠而過。

季周站在半掩的小筑門前，屏息掀門，屋內無人，他走進去卻越發覺得眼熟，屋內的陳設，墻上的宇畫，都像極了南山的小筑，不同的是，添了一幅東都仕女圖，畫的是汴梁雨巷的少女。季周仰頭踮腳看了一會，仿佛聞到了軍隊凱旋時雨水的銹氣，不覺微微一笑。

仕女圖掛在一間內室的門楣上。南山小筑是沒有內室的，季周輕輕推開門，探進半個腦袋，穿著水紅色衣裳的少女伏在窗前呆呆地望著外面，梧桐雨打梢頭，泠泠輕響里彌散進梧桐的零星清香。外面下雨了嗎?剛剛還沒有呢，她又是誰?她在等誰?

季周翕動了一下嘴唇，想起師父那句別打擾她，最終只是輕輕地掩上了門。

混混沌沌地走出小筑，抬眼看天，天色亦然如舊，只覺潮潤不見雨落。他看著眼前那延綿無盡的烏色山巒，第一次覺得恐懼與渺小。

五

“紅色是什么樣子的?”

他無言以對。少女側耳等待許久。最終嘆了一口氣：“鬼魅都是藍色或是綠色，或許他們穿了紅色的衣服，但是，我只看得到他們的元魂。”

他在熏暖的陽光下站了許久，聽了她的話莫名覺得難受。

“你來。”他走過去，牽著她的手領她站在陽光下。

“感覺到暖了嗎?”又牽著她走到花叢前。“你聞到香氣了嗎?”

她伸出另一只手去觸摸花，手指觸到薔薇張揚的刺。流血了，她的眼神一怔，若有所思：“哦，原來除了暖和香，紅色還是一種痛覺?”

他聽見師父喊他，囑咐少女呆在原地，急急地跑去泡茶。端著茶一進客廳就看見了那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鷹眼銳利，目光透著凜冽，瞥他一眼就讓他久久不敢抬頭。

大將軍是師父的故交，也是師父的半個恩人。這次他來，是為了自己唯一的女兒，那個蒙受上天眷顧而生了一雙天眼的少女。

“我不希望她有所謂天眼。只愿她見得紅花綠草。縱然是偽作，別人都說她穿紅衣最好看，但她卻連紅色是什么都不能理解。讓她擁有一雙普通人的眼睛，是內子唯一的遺愿。”

他的話語懇切，提到逝去的妻子與伶俐的女兒，連銳利的眼神也軟化了三分。

他在門外呆呆地站了許久。想起那少女，風一般地跑回藥房，藥房前，那少女安靜地坐在花叢前認真地聞著香氣。

以后的歲月里，他曾對她說過：“我應該把你種在花園里，讓你和那些花一起生根。”

她笑了笑，露出細細的銀牙。她笑的時候，其實帶著一些不易察覺的狡黠……

寧青巒常常去南山上。

那一次，季周找寧青巒的時候，摔在地上衣裳變得臟兮兮，臉上亦是泥汗交加，寧青巒打著燈籠正下山，橘紅色的光暖讓季周鼻子酸澀。清亮亮地喊了一聲師父。寧青巒似是從記憶里剛剛蘇醒。彎腰拉起季周，聲音溫和，“怎么不在山下等著?”

季周不回答，抽抽鼻翼仰起臉看師父，“師父師父，你喝酒了吧?”

寧青巒笑笑，“是，和這山對酌了幾杯。”

季周嘟起嘴，“騙人。”

寧青巒慢慢收斂起笑容，“我找的那人不在這里，只能邀請山巒共醉。”

季周停下腳步。

“哦。去了哪里?”

問完季周就后悔了，果不其然，寧青巒的答案只有兩個字，凡塵。

頓了頓，寧青巒加上一句，“但是我相信他會回來。過去的十幾年里，她走了，他也離開了，唯有我仍然在這里，等著他們回來。”

季周沒有說話，寧青巒看他，他垂著頭，灰心喪氣的樣子，“師父，我想小鈴鐺了。”六

師父翻出了那些壓在箱底發霉的古書，在太陽下翻曬，試圖從中找出治療少女天眼的古方。他拿著竹竿跪在故紙堆里，累了就四仰八叉全無風度地躺在上面，被樹葉染成翠綠的陽光熱剌刺地傾瀉下來，少女坐在樹蔭下，伸出一只手摸索陽光。

“喂，到了夏天，紅色就由暖變成了熱嗎?”

他被熏暖的陽光漸漸沉進紅色的夢境，她的聲音渺遠，他含混地答了一聲。不自覺地側耳聽著她的聲音，卻只聽見起伏的蟬鳴。翻身起來，少女正垂著頭，眉眼里都含了愁緒。

“怎么了?”他走過去，影子同樹的陰翳疊合。少女抬起頭，“你聽過說書嗎?”

不顧他的回答，少女自言自語：“我的家在汴京，我常常扮男裝溜出家去茶樓里聽說書，我最喜歡楊家將的故事。我最喜歡的說書師傅只有二十歲，他的聲音像泉水一樣清涼。如果我的眼睛好了，一定要做兩件事，看遍天下的顏色。”

她的臉上浮起紅暈，“還有，如果他愿意，就嫁給他。”

年少的寧青巒去了汴京城。

茶樓里人聲鼎沸，他貼著墻小心翼翼地走進去，臺上的弱冠少年白衣倜儻，聲音真如南山寒泉一樣。他依舊聽不懂內容，只覺得那聲音親切好聽，不禁鼓掌，突兀的一聲喝彩，全場剎那寂靜下來。千萬道目光帶著詫異和鄙夷集中在自己身上。

臺上的白衣少年卻只是對他寬厚地報以一笑。

臨走前，他問了白衣說書人三個問題：“你記得經常來這里聽你說書的將軍家的小公子嗎?你知道她其實是個女孩兒嗎?如果她的眼睛好了。你愿意娶她嗎7”

臨安城的夜比起汴梁，溫柔繾綣。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寧青巒靜靜落座，看臺上少年目若星辰意氣風發。

回到南山已是夜半，寧青巒站在季周窗前：“小鈴鐺，里面就是你的故人。”

眼見寧青巒走遠，小鈴鐺推開門，看著熟睡的季周，他驚異不已，這個少年，是他少年時代唯一的玩伴，只是四年前他突然失蹤，而之后不久，他一向懦弱的父親竟然請纓去戰場。他惱季周不把自己當朋友，現在見到他，卻滿心歡喜，輕聲喊他的名字，他卻似乎睡死了一般，他的脖子上掛著紅線穿起的狼牙，那是自己送給季周幫助自己登臺的謝禮。

他伏在季周的耳邊，輕聲說：“你還沒有忘記我，我很高興。”

第二天清晨，寧青巒在溪前垂釣，季周的身影倒映在河里，揉著惺忪的睡眼，“師父，昨天晚上我夢見了小鈴鐺。”

寧青巒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七

季周十六歲了。寧青巒依舊不見老。

他們每年九月初六去一次那處“仙境”。季周每次偷偷看那水紅衣裳的少女，那少女也始終不見老，只是她的衣服顏色越來越淺，水紅色漸漸褪去。她似乎懶怠搭理他們師徒。偶爾季周看見寧青巒站在她身邊陪她看梧桐雨。

她是在等待什么?每年的九月初六她都這樣坐在窗前，究竟是在等誰?她和師父又是什么關系?

每次師父去山上，季周都會問他那故人可回來了。寧青巒總是搖頭。

這一次。寧青巒總算對他講起那山上故人。

南山方圓千里之內，并非只有他們師徒和少女三人。

山上住著南山的第四個人，漁獵少年。漁獵少年不常下山，寧青巒有一次上山采草藥，見識了漁獵少年的好功夫，他從山上一躍而下，隨著瀑布奔流，猛地扎進寒潭，再冒出頭時，手里緊抓著一條大魚，笑容天真明朗。瀑布兇險，他卻出入自由，如同一條游魚。

那時他還只有十四歲，不及如今的季周年長，少年心性喝了一聲彩，漁獵少年回過頭見著他，笑笑，露出一口白牙，伸手將魚拋上岸。

師門禁令，不許吃葷殺生，于是他把魚養在了水缸中。直到魚自然死去。

少女來后，他便經常偷偷帶她上山找漁獵少年。漁獵少年的精彩把戲她那雙天眼看不見。后來，師父尋找出了治療的方子，她的眼睛被敷上草藥蒙上布，連山里的鬼魅山魈都再看不見。漁獵少年和他便想著法子為她解悶，寧青巒甚至偷溜下山，找來楊家將的話本。

話本少女已經聽得爛熟，漁獵少年卻起了別樣的心思。

男人就當如此，馳騁沙場才不枉此生。

寧青巒不以為然，他只想要南山這一方凈土，少女卻對漁獵少年的話深為贊同。

他每天為她換藥，那藥方只有師父知道。只要等到三個月之后，她就可以看見紅塵。

那自然也就是離別的時刻。或許更是永別的時刻。

只是，兩個月后，師父為人診治時被人傳染惡疾。他跪在床前聽師父的遺言。少女站在門口的逆光里。他目光在師父與少女之間逡巡，神色游移。

安葬完師父，他聲音抱歉，“對不起，師父沒有告訴我治你眼睛的方子。”

余光看她，她莞爾一笑，“沒關系。”

這是她在南山的第三年，那一年他行了弱冠禮，她行了及笄禮。

“他真的不知道嗎?”季周插嘴打斷寧青巒。

寧青巒搖頭，“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太自私。那個時候他只有二十歲，太年輕，只想把心上人留在身邊。”

他原本打算一輩子不說的。

可是，有一天他看見她坐在花壇邊，非常沮喪地嘆著氣。

“師父一死，我的眼睛就好不了了吧?”

他坐下來，問：“你想有一雙正常的眼睛?”

“是，想看看紅色究竟是什么樣子，我知道，除了溫暖與疼痛。它還有別的含義。比如。戰場上的鮮血，婚禮上的紅衣。我想看看戰場上的金戈鐵馬。想看看，你們的臉。”

他于是躲進房里，半個月后說：“我根據藥渣配出了師父的藥方，你聞聞。”

她嗅了一下，微微笑，“是這個味道。”

那一年，她的眼睛終于變得正常，她的父親來接她下了山。漁獵少年尾隨其后離開了南山。

八

“那一年，我失去了生命中頂重要的兩個人。”寧青巒的聲音平靜，曾經以為的痛不欲生，被時光打磨得日漸平和。“可是，那時，我還不知道，我會是永遠地失去他們。”

他可以不去想她。不去想他們。

卻在她走后三年。某天夜里，感覺心臟如放在火上炙烤，疼得他皮肉發緊心臟縮成一團。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間。滿園子里的紅色竟然枯萎了。

這才是五月。他的心里剎那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立刻啟程去了汴京，山中只三日，世上已千年啊。他在大相國寺找到了漁獵少年，少年抱著少女奄奄一息的尸體，旁邊靜靜躺著少女的丈夫，白色衣襟染紅的說書少年。

那一年汴梁失陷，徽欽二宗被擄。一整個破碎的河山與塵世在他的眼前鋪陳。

他失魂落魄。回到南山。

“就這樣完了么?”季周問。

寧青巒失神地點點頭，“或許吧。”

“誰說完了?但凡是主角里剩了一個活在塵世上，這故事就沒完!”

他的聲音尖銳而憤怒。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脆，不容置喙。

寧青巒生生嚇了一跳，許久，淡淡笑了。拈起一片檀木香，扔進爐子里。

“是，未必。”他看著窗外，好像在看著，某個遙遠的，不可能到達的地方。

一只雪白的鴿子掠過南山的天空。徑自朝小筑飛來。落在寧青巒的肩上，梳理著羽毛。

九

聽到呼喚，季周慢慢蘇醒來，問寧青巒：“今天不是九月初六。為什么要來這里?”

寧青巒神色異樣，綻放著看不清情緒的光彩，“因為，今天有故人歸來。”

寧青巒提著燈籠上山，腳步踉蹌，季周攙住他，他勉強一笑，眼神和鬢角一樣散亂。

眼前是開闊的山頂，一張石臺兩張石凳，石臺上有殘局一副，一個褐衣少年正垂頭沉思。

被巨大的魔力吸引著，季周慢慢走向少年，少年始終保持著那沉思的姿勢。季周低頭看他。看到容顏的一瞬。不禁臉色煞白。

那分明是，同父親一般的眉眼，卻比父親要年輕了二十年。祈求的目光看向寧青巒，寧青巒前所未有的狼狽，“你想不想看看小筑中那紅衣少女的模樣?”

推開門。不是九月初六。那少女卻依舊是臨窗遠望的模樣，寧青巒輕輕轉過她的身體：“季周你猜的不錯，她確是在等什么人，卻并不是只在九月初六這一天……我給她了這個等待的姿勢，因此，她只能永遠這樣等待。”

少年寧青巒失魂落魄地回到南山。

他翻出當年為她畫的，刻意美化的，眉目不甚清晰的她的畫像。那年她十六歲，正是離開的時候。他又翻出那一幅自己畫的水墨南山圖卷。他記得在古書上看過，如何進出圖畫中的世界。

他于是把少女的形象畫進了自己的南山圖卷，用了永恒等待的姿勢。

“季周，你的父親，半個月前，在邊關陣亡。”

“他就是那故事中的漁獵少年，你的養父。那故事中的少女，就是你的母親，你的父親就是汴梁城名聲顯赫的說書藝人。”

靠在寧青巒肩頭的紅衣少女。臉上帶著淡淡的凝固的微笑，眉目不甚清晰，卻可以看出同季周是如何驚人的相像。

離別那時，我為她畫像。用了最鮮艷的朱紅，卻最終被眼淚沖淡了顏色。

現在我把你父親也畫進了圖里，定格在十九年前他離開南山時欠我的那一副殘局前。

我們現在所在的，便是這幅畫。

你的養父把你送到我這里，就是為了讓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你。現在，故事已經講完，你應該回你的凡塵了。我書房中的兵書，你可全部帶走。”

寧青巒語調平靜：“就這樣吧，你本來就應該把南山拋在身后。”

從畫上回到南山。收拾兵書下山，終究忍不住回頭一望，季周看見小筑火光沖天。

但是心上的感覺告訴自己，寧青巒沒有死。

他會始終存在于這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會有人將他畫進南山圖卷，到那時，這幅圖才算完全。

就如同他對寧青巒所說的那樣，這世上的故事，只要開了頭，便永遠沒有終結的那一天。即使獠牙穿日，星辰透水。即使海枯石爛，滄海桑田。

只要時間依舊存在于世間。

十

臨安說書人樂鈴兒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日上三竿。

今日是他二十歲的生日。他卻要為了慶祝別人的生辰而去說書。

如今的臨安城里大家都會恭恭敬敬地喊他一聲樂師父。再沒有人提及那個多年前的小鈴鐺。

曾經年少時，他最渴望的，便是不再有人喊他小鈴鐺，這個小玩意兒一般的名字。

如今。夢想終已實現，沒有人再記得那個笑嘻嘻，模樣可憐，下巴尖尖的小鈴鐺。

但是。他卻無比地思念那個叫自己小鈴鐺的小家伙，季周。

他唯一一次在生日那天給自己說書，唯一的聽眾就是季周，那是黃昏時分，褐色短打的小跑堂，站在房頂上，意氣風發，揮斥方道，一手叉腰，眉飛色舞，毛巾搭在肩膀上。

黃昏的陽光真好，美麗溫暖，包容天地。

季周趴在墻頭，興奮之情溢于言表，連腦門上前幾日被蜜蜂蜇出的大包都在跟著發亮，他大聲喝彩，用力地拍著手掌。

他經常想。那一天的季周。除了時不時地用手背抹一下鼻涕，簡直堪稱完美聽眾。

然而，三年前，那次拿不準的見面，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南柯一夢呢?而季周仍舊掛在胸口的狗牙又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他整整衣衫，出門。

黃歷上說。今天。或許會遇到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