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不存在十全十美,老天基本不公平,世道一貫很艱辛,愛情不怎么可信,理想大多是妄想。
…………chapter 01
他近來頻頻出現在娛樂小報上。
首先是他的母親被爆出賤賣珠寶首飾;半個月后,他放了國際知名導演的鴿子,在電影《黃金城》開機前不告而別;然后是三天前。他父親秦振東完成對獵豹貨運的收購。一舉粉碎了秦氏集團瀕臨破產的傳聞。
《黃金城》是他第三部電影,大制作大場面,還和好萊塢一線大明星搭戲,星途很被看好,他失蹤的消息被普遍認定是他和劇組自我炒作的伎倆。
他消失四個月后,這種說法逐漸不再被人提起。
…………chapter 02
他是中法越混血兒,童年是在越南會安度過的,他父親買通了當地政府官員,包了一塊山頭做沉香買賣。當時沉香還只被當成中藥藥材出售,父親的小公司不景氣,他在越南念完小學才回國,功課有點吃力。
他念高中的時候,沉香的價格節節攀升,近兩年更是飆升到和頂級鉆石同價。盡管仍算冷門生意,但客戶群體很穩定。在沿海城市。不少富貴人家不惜花上百萬買香只為焚燒靜思,年輕人也慢慢有佩戴沉香飾品的習慣。父親時來運轉,短短幾年就翻了身,連長期合作的獵豹貨運集團都納至麾下。
但他次次月考的分數都很夠嗆,若考不上大學,會顯得他很紈绔很草包。他沒臉在這件事上托父親靠錢開路,可文化課落得遠,追趕得費勁,便打上了曲線救國的主意,第二天就把書包搬進了美術班,從素描學起。
說來也巧,涂涂抹抹的,一下午時光輕巧過去,連輔導老師都不相信他是零基礎。到了第二年早春,他得以順利地報考各大美術院校的自主考核。
春寒料峭的上午,他的素描考試很不順,臺上的女模特五十來歲,發胖了,沒精打采地坐著。他最怵畫中老年婦女,既要畫出女人的皮膚感,又要畫出老年人的松弛感,以及中老年的發福感覺,稍不留神就會畫得男女不分。
考場里好幾個男生不顧監考老師的三令五申,煩躁地抽起了煙。坐他右邊的大眼睛女孩子沒煙可抽。索性燒起了方便筷子。他畫完了。坐了幾分鐘就交了卷,出門時看到有個男生對著墻壁打網球,他走過去。從他背包里抽出另一副球拍,像打羽毛球似的,跟他對打了一會兒。
那男生名叫陳思明,穿淺駝色棉衣,系灰藍格子羊絨圍巾,看起來很清朗的英倫味道。雪落得大,他不想回家,在雪地上畫了格子,揉了幾個紙團團,邀他用腳下了幾盤五子棋。此后他總找陳思明玩,當然,還有陳思明的女朋友石南,那個燒筷子的女孩子。他們在天寒地凍的雪天等她考完試,三個人熱熱鬧鬧地去吃銅爐火鍋。
…………chapter 03
他是在十七歲出道的,高考后的夏天,陳思明親戚的網店需要模特,他幫忙拍攝居家服裝的照片,效果很好,連別的網店老板也來找他。后來一個在影視公司做企宣的買家,將他推薦給電影劇組。演配角的小生飆車傷到臉。得臨時換角,反正也就幾分鐘的戲,連臺詞都沒有,出不了啥亂子。
電影導演見著他,認為他很有眼緣,現場給他加了兩段戲。是古裝片,他演將軍府的三少爺,亡命又孤單,狠辣而深情,戲份不重,但很搶戲。有一幕場景是鏖戰過后,滿目蕭條,征戰的少年將軍縱馬西去,寬大紅衣在白雪中紛飛。
沒有一句對白的戲,更考驗演技。什么叫是非成敗轉頭空,什么是滄桑心事不成詩,盡在那大漠千里只余一騎的孤單中。十七歲的少年,居然演得出悲愴的快意,盡管電影公映后口碑很一般,但觀眾幾乎都注意到他,資深影評人撰文夸他說:“影片最多中人之姿。但三少爺傾國傾城。”
那一晚,他夢見百萬大軍兵臨城下。
他有了粉絲,他們自發為他建網站,在論壇上收集他的每一張照片,每一個表情,津津樂道著一幕戲:他和小侯爺立在落雪的軍營前,一人一匹高頭大馬,他的是白色,他的是棗紅色。他白衣勝雪,他黑衣如鐵,不言不語,不舍不棄。
大敵當前。軍旗獵獵,為這平生末路,輸一腔熱血。那畫面很動人。同人女為他們做的精彩集錦在各大八卦網站上流傳,沒看過這部戲的人也來打聽他。
話題帶來流傳性,他有著混血兒通常會有的俊朗容貌,也有著良好家世帶給他的清貴氣度,再加上星運也不壞。第一部電影還未公映就有廣告約了。本土的小品牌而已,但這不妨礙影迷掘地三尺將他找出來,為他的鏡頭重新配上詩詞和古樂,翩然地在世間流傳。
英雄趁年少,江湖時常要搞搞新意思。他們說他讓人感到15瓦到100瓦電燈的眼前一亮,假以時日,必然光芒萬丈。但他許久沒有接拍第三部電影,他總記得小時候在越南的情景,父親和工人們在砍伐樹林,誰知香樹里殘留著戰爭年代打進去的子彈頭,把電鋸都損壞了,父親一言不發,長久地蹲在夜里。
第二天,父親拿了小刀和鑷子,一點點地清理著木材,頭也不抬說:“所有錢都孤注一擲賠進去了。以后的路怎樣走。由你和孩子決定。”
那一天烈日當頭,案頭的神像猙牙獰目,他母親沒有走,第二天到典當行里當掉了父母留給她的全部古董物件,幫他父親度過難關。那是他們一家最窮苦的時刻,三個人擠在小小的房間里,窗戶是報紙糊住的,一刮風就呼啦啦拉開長長的口子,第二天再去尋些報紙來,用飯粒子粘住。
經濟是命脈,父親總愛這么說。他父親一直是很鎮靜的商人,惟獨在他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喜形于色,對他說:“大學不意味著什么,但我得看到你的控制力。”
那個下午他是多么的雀躍,跑出門買香檳,歡奔著回家。
…………chapter 04
他報考的是綜合類院校,一進大學就轉了專業。放棄美術。改學金融,一連推了幾個電影合約。
鐵打的娛樂圈,流水的美少年,以前有,以后也有。幾年下來,他只拍了《慕容沖》,傳說中五胡十六國時期的絕色——慕容沖九歲就當上了燕國大司馬,十二歲亡國,淪為戰俘。因為姿容絕美,被前秦皇帝苻堅藏在宮里當了三年禁臠,十幾年后他滅了苻堅的王朝,成為西燕王。
陳思明和石南都力勸他接下《慕容沖》:“史上最美的王,你不演,誰演?”
他演了,身著華袍,扮相俊逸,在將士們的簇擁下縱情大笑。春風得意。無數影迷將他的片段制作成MV廣而告之。他們妙手回春,將他和上一部電影中小侯爺的照片拼接剪輯,或深情凝視,或掉頭離去,或生死相依……連他都嘖嘖笑嘆好感人。
他在大學沒有交過女朋友,也沒有交過男朋友。粉絲們吵吵嚷嚷地宣稱:“秦三少是小侯爺的人!”他只付之一笑,一到周末就回家,有時也會找陳思明和石南吃吃飯,打打網球。
陳思明比他高一屆,大學也在北京,隔得不算遠。隔三差五就會聚一聚。但記者存心罔顧陳思明,只將他和石南攝進照片,宣稱石南是他的緋聞女友,戀情浮出水面,可連粉絲都不信。他們偏狹蠻橫地將他和小侯爺指在一起,哪怕現實生活中,拍完那部電影,他們只通過幾個電話,連面都沒見過。可這不妨礙別人依舊說他性取向成謎。
他收到過很多封情書。也有粉絲托報社轉交的禮物,他的母親專門騰出一間客房來放置它們,手工制品則擱在衣櫥里,占據了滿滿一堵墻。他有時會喝一點香檳,靠著衣櫥坐一會兒。
大學四年級他開始接觸家族生意,記者在機場守候大明星時,偶遇過他好幾回,很挺拔的年輕人,鉛灰色大衣,拖一只布面的行李箱,紳士一樣高大英俊。浪子一樣風度翩翩。粉絲將雜志照片掃描到他的官網,有一張是他微微轉頭直視鏡頭,眼神像一記鞭子,他們在照片旁邊配了他在《慕容沖》里的臺詞:“于是我明白,情愛于我,不過是過眼煙云。縱使相親,終不可多接近一寸。”
他在凌晨處理完北美的訂單,心血來潮上了官網,看到這行文字,笑了笑。他的脾氣一向溫和,一半來自他嫻靜溫柔的母親,一半來自他父親的耳提面命,在商言商,無非四字,和氣生財。
他始終把情緒把握得很好,所以他的演技始終不曾有大的突破,做演員要七情上臉,他不行。就連《慕容沖》那樣撕裂的戲,他也只淡淡地說著臺詞:“忘記是一個人所能做到的最困難的事,但是我決不忘記你。我這么貪圖享受的人,不舍得自虐。”
然后他好看的臉笑著笑著,一下子側過去,涌出眼淚。
粉絲們再次被他征服,說他演出了隱忍,說他在那一刻,一定是想起了小侯爺。檔。他們總是故意忘記,小侯爺是他上一部戲里的搭
…………chapter 05
平安夜的午后,他和陳思明在咖啡廳對坐著下五子棋。鄰座的男人忽地沖他笑笑,舉起相機對準他們咔嚓嚓就是幾張。他知道陳思明會被冠以“秦三少的同性密友”,但他不在乎,他不認為自己是明星。
陳思明也不在乎,他畢業后分在規劃設計院,像個嚴謹有秩序的德國男人,埋頭鉆研精密的程序,視聲名如無物。總拎著樸素的小牛皮公文包來見他。他常送陳思明煙灰色的襯衫和袖扣,從他十七歲拿到拍電影的第一筆酬勞送到二十四歲。
陳思明很適合溫文爾雅的裝扮,人也很正人君子,還寫一筆好瀟灑漂亮的字。他的第一部電影里,三少爺在軍帳中匆匆寫就的將軍令就出自陳思明之手,導演愛不釋手地給了一個大特寫。戲拍完后,他把那幅行書裱起來。掛在書房里。
石南來得遲,從大太陽里推門進來,陽光一擁而入,晃得他一剎那閃神。女孩子衣袂生風地撲向柜臺,要了最俗艷的香蕉船,她最愛吃它。陳思明反對:“你還在感冒,喝熱奶茶吧。”
“我等到它不冰再吃。”石南晃著陳思明的手,“等我老了,喂我吃藥吧,要用冰淇淋打賞啊。我怕苦。”
連相守終生的誓言都說得含蓄,陳思明聽得懂嗎?他笑笑,給他們各倒了一杯熱騰騰的水果茶。
天氣太冷,石南捧著杯子咕咚咚直灌,眼中滿是笑意:“這回換人拍了?這幫記者真是的,明星就不能有同學啊?”
或許是他太心不在焉,陳思明問:“又在想事兒?”
他沒有回答。當晚回家后,母親還沒睡,她坐在沙發上等他。穿白衫,頭發盤起來。是很端莊的儀態。母親又瘦了些,居家服像掛在一架瘦骨頭上,風灌進去。又漏出來,空蕩蕩的,他心里一酸,送上一對緞面枕頭給她當禮物:“女明星都用緞子面料,睡覺就不會壓出皺紋。”
母親將手中的畫冊合上。放在茶幾上。旁邊擺著從倫敦空運回來的Dior綠鋯石項鏈。是古董貨,上個世紀歐洲王室某王妃佩戴過的,他父親剛在HattonGarden拍賣會上拍得,現在人還在歐洲處理事務。
父親發跡后飛往各地做生意,總給他母親帶回大顆的珠寶和大牌的當季限量品。他低頭去看,畫冊是一本拍賣圖錄,他略略一翻,不乏精品。母親的目光落在一只龜鶴延年的燭臺上,他懷疑自己見過它,卻想不清是在哪里,便只說:“真精美,像是宮里的物件,大約是當年打動過八國聯軍的,競舍得拿出來拍賣。”
“嗯,圓明園。”母親說,“睡吧。”
事后他想,母親肯定是在那之前發現了什么,但她什么都沒說。
…………chapter 06
母親在第三次變賣珠寶和手包時被人認出來。她眼睛畏光,他拿《慕容沖》的片酬買了三副墨鏡,是男女通用的一款,全球限量發行999副。父親很少戴,但母親出街總戴著它,他也戴它出席活動,還向記者推介,買墨鏡最好是買這種偏振鏡片,抗沖擊能力和防紫外線功能都很強大。
母親瞞著他們到拍賣行以兩三折變賣,大多是倫敦Selfridges和巴黎Lafayette買回來的一線新品,全新的包裝和出生證明都在。老板見她好說話,惡狠狠地殺價。以極低的價格成交。轉手賣給年輕的女孩們。
他看到新聞時身在劇組,剛聽完《黃金城》的大致情節,是探險尋寶題材,男女主角是好萊塢的一線大牌J和M,他則飾演他們偶遇的蒙古向導,一個放馬牧羊的青年。他打算接拍只緣于M是他少年時的偶像,他總難忘她的一張劇照,巨型豪華游輪上,女子一襲石榴紅裙,秀發松松挽起,赤著秀美的雙足。輕盈地遙望遠方。
母親在電話那頭不否認,只說:“我用不上,閑置太浪費。”
他知道母親知道了。
他見過父親的新歡,父親這些年身邊頗有過幾名女子,走了一陣后,都無下文,他不確信母親是否一早就知曉。但這位是艷星,行事很張揚。父親也由著她,還帶她去買過珠寶。他父親在倫敦有寓所,艷星高調出入,被拍了個正著。
照片中艷星的面容拍得很清晰,他父親卻只是模糊的側影。一看就知是艷星私下安排的所謂偷拍。記者稱他的父親為“某中年富商”,他關掉網頁,看了看墻上陳思明風流倜儻的一筆字,走出書房。
母親在翻譯公司和法國人草擬的合同,對著字典逐字逐句推敲。他出來,她展顏而笑,不多話。母親四十出頭,神情里仍有著明媚的天真,像湖水上的漣漪,流瀉著柔和的光。他怔怔地站著看她。他不明白那艷星為何要穿雙紅得凄厲的長靴,還是亮閃閃的漆皮,是要到馬戲團馴老虎嗎?
他坐下來。點燃一片奇楠香,是他父親多年前親自采的,他耗費的這一點點,市價是七萬。那些年他們還生活在會安,過得很清苦,父親上山斬沉香,不慎斬斷了左手的食指,聽了當地人的話,馬上將斷指接上,用這種奇楠香磨成粉敷好包緊,一周后手指居然就又能動了。父親大喜,將它珍藏至今,誰曾想竟還有意外之喜,十幾年后,這塊沉香的價格離譜地翻了十萬倍不止。
母親放下合同,靜靜地聞著香氣,拿過一旁的蒼綠色外套,用針線將扣子一一加固,再用牙齒咬斷細線,對他說:“我整理了一大包,幫我寄走吧。”
母親每年都會挑些不大穿的厚衣服。分兩季讓他寄到越南邊遠地區。越南冬天不冷,但山區的人們仍得穿得厚實些。他點點頭,到車庫取車把它們運到郵局去。
母親是不會開車的,許多年前,他那開酒莊的外祖父開一輛雪鐵龍去取貨,途中遭遇車禍,當場死亡。車禍半年后,母親從法國圣馬洛返回越南,寄居在他外祖母的哥哥家,十九歲時認識他的父親,第二年就結了婚。
車開出小區他才記起他的車今天限行,于是把包裹抬下來,站在路旁等出租車。這些年來,他常常夢見自己要去赴陳思明的約,走在一條霧氣茫茫的冬日長街上,沿路都沒有公車站點,出租車也遲遲不來,他搓著手走在寒冷里。精疲力盡時才來了一輛公交車。他跳上去,坐在空蕩蕩的最后一排,駭然發覺它無人駕駛,卻在疾速朝前開。而當他回望身后,來時路上的路燈一朵朵正在熄滅。
在車上他忽然想到母親看的那本拍賣圖錄,一只優美的仙鶴正傲然踏在龜背上,口里銜著一枝玫瑰,玫瑰的花蕊是燭臺。母親的衣帽間里擺滿了燭臺,他父親收集煙斗,他收集香檳,出門前母親問他:“你的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嗎?”
他很慢很慢地說:“我的那些傳聞都不是真的。”
母親再不多言。只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他在出租車里還想,母親的眼睛真亮啊,笑的時候亮,難過的時候亮,落寞時霧氣聚了一層又一層,還又亮又黑像深夜的大湖。
他自覺不算聰慧懂事的兒子。常耽于公事和自我情緒,疏忽母親的感受,但純真和溫暖,是沖淡不愉快的最佳良藥。他決定忙完這陣子就帶母親回越南度假,在峴港看海鷗,吃海鮮,再回會安小住。他很懷念幼年在會安度過的夜晚,滿城紅燈籠映著河水,像明亮的幻夢。
他想念越南。
春節前,他和父親飛往加州簽《黃金城》的合同。
他第一部電影算是客串,沒走程序,父親很反對他拍戲,說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心都玩野了,還不如他一塊沉香賺得多。母親勸父親說,年紀大點就不野了,可父親說,有的男人一輩子心都很野,他很生氣,反唇相譏說,有的男人一輩子都只有野心,他父親就怒了,父子倆總要靠母親來打圓場。
父親是商人,他薄有聲名后,父親看出兒子行走娛樂圈也能打開些人脈,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他沒請經紀人,父親還主動請纓充當他的代理人,接廣告和《慕容沖》全是父親簽合同,這部《黃金城》也不例外。
電影的主創人員都到場了,M穿了條珠灰色的短裙,越發襯得一雙腿余韻悠長。十幾歲時,他買過一本電影雜志,M在封面上膚白貌美,明眸善睞。他在樓上默然地看著,陳思明打來的電話響了好幾聲,他才接起來。
陳思明講了好半天,他只安靜地聽。掛斷后,J看出他情緒低落,走來按一按他的肩。J的袖口傳來絲絲若無的煙味,像陳思明常抽的駱駝牌香煙的氣味,那么淡的一個人,卻愛抽烈性煙,他每回出國都會給他帶一些。
他從大衣口袋掏出煙遞給JJ接過。小狗般傻乎乎地冒出一句:“我太太最近向我提出離婚。”
他向J道謝,他曉得J的意思,他以為他失戀,跑來安慰他。這老外和善有趣,他是想說,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和我的愛人看似和美夫妻,還不是立刻要分離?你很癡情,我表示尊敬,但這沒什么了不起。
他笑著指一指樓下的M說:“她穿得太漂亮了,我的心有點亂。”
他母親也有條M那樣的裙子。父親簽定合同先回國了,他多逗留了兩天,跑到紐約購物,給母親買了幾樣首飾。母親仍保持著簡約的身材,穿香檳、墨綠和鴿灰這幾類色彩很迷人,佩戴紅珊瑚飾物尤為相得益彰。
父親送的珠寶有補償的意味,但母親寧可將它們賤賣也要表明立場。可他送的,母親都會愛惜地戴。轉到麥迪遜廣場,他給陳思明挑了件Bally的大衣,霧灰色的羊絨料子,干凈雅致的書卷氣撲面而來,同款的深灰色留給自己,又拿了一款小羊皮的挎包,是要送給石南的,石南總喜歡摸上去柔軟的皮質。
前往機場的路上,他想起對他寬容以待的粉絲們。即使他的處子秀是部不高明的電影,他們也維護著他:“看客們要挑刺太簡單了,秦三少是演得青澀,但勝在情緒到位,如同我們在生活中并不十全十美的愛情。”
生活中不存在十全十美,老天基本不公平,世道一貫很艱辛,愛情不怎么可信,理想大多是妄想。這些。用腳趾頭他也能想明白。但是受煎熬的是他的母親。
他很依戀母親。他坐飛機經常會想,萬一失事了,也不見得是多糟糕的事,但是媽媽要怎么辦呢?他想了想,寫了長長的短信存在手機里,詳細說明身后事如何處理,設置的快捷發送名字,是陳思明。
夜里十二點四十七分,飛機向云層飛去。說什么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原來高空深處,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黑黑黑黑黑,一如他最深的夢境。
…………chapter 08
陳思明來接他。在機場咖啡廳的卡座里,他們兩個喝光了三瓶MartinI。陳思明苦笑著說:“也不是非要分開不可……我不忍心。你問我的是對的,我是不忍心,我聽你的。”
兩天前的越洋長途里,陳思明說:“有另外的人讓我心動,我對石南說了,她詛咒我出門當頭橫死,又說,她的朋友說這不夠狠,不如換成詛咒我一生顛沛流離老無所依,可她說不,就要詛咒我現世報來得快,她一分鐘都等不及。”
她連詛咒都語無倫次,依然對他懷有深切的愛意,陳思明聽懂了嗎,她是想說,他前腳走,她后腳就跟去。
若你死了,就不會和別的人在一起了;若你死了,我也犯不著再茍延殘喘啦。可是陳思明,你他媽的怎么還有滋有味地活著,你他媽的怎么不去死!
他低頭喝湯,陳思明剛攤牌,石南就打了他電話,她說全身都發冷,手抖得厲害,得藏在桌子底下才不被看出來。相戀七年的時光到頭來竟像北京冬天的陽光般稀薄,過馬路時,陳思明下意識緊緊地拉著她,她感到惡心,松開手就跑,心里重復著大喊:你他媽怎么的不去死!
該死的不是別人,是你的心。但他在紐約,他開不了口。人人都一樣,想要萬千寵愛,卻迎來死路一條。有時是肉身的分離,更多時候是精神的幻滅,殊途同歸。
他放下勺子,跟陳思明說:“平安夜你問我在想什么,也沒什么……我就是莫名其妙想到高考后,你和石南來找我玩,她坐在你單車橫杠上,你從東四十條那個路口沖過來,我拿著幾瓶可樂哈哈大笑。”
陳思明黯然,結賬時說:“我也沒打算和別人表白。別人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不想去破壞。我這幾天反復在想,誰都差不多,大概都差不多……我可能還是會娶石南。”
他凝視著陳思明,這個人果然像正人君子般迂腐。他覺察出自己另有思慕,不等展開行動,便向石南坦白。真坦蕩,但也真殘忍。他學J,按一按陳思明的肩以示寬慰,陳思明揚起裝羊絨大衣的購物袋說:“當心又有記者指鹿為馬,硬把我的背影說成是你。”
“同性密友嘛,穿情侶裝是很正常的。”他和陳思明開著玩笑,道別后就去找石南。不出他所料,石南沒心沒肺的一張臉,笑呵呵輕松地背著挎包左照右照,撲上來吧唧親他的臉,“來來來,小明星,讓緋聞女友謀點福利。”
她自然是有傷痕的,逼仄的人生中,有誰能安然無恙?但她不在乎,或者說,她堅持不在乎。她總堅信將心比心,要是一如既往對別人好,別人也不忍心對她太差吧,好在她碰到的是君子陳思明,他心下無比寬慰,笑笑回家去。
父親帶他初入行時,有一回在倫敦,為體現優越感,或是想讓他體會到金錢的可貴,隨口問起街頭賣藝人,與其在歐洲流浪,不如去中國,找間培訓學校當個口語老師也能收入不菲。賣藝人卻反問,我的家人愛人都在英國,為什么要去中國?
父親張口結舌。他暗暗笑。走開后他沖那人鼓了鼓掌,平淡的日子大多數人都在過,但太多人都不以為這就是幸福。可他仍能和親朋好友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已是十足的幸運。
可是推開門時,母親卻不在。平日里她總在家,但他撥打她的手機,已關機。他前前后后地找,驀地意識到,母親離去了。
客廳的沙發上,厚厚的《不列顛百科全書》攤開的一頁。對寬容的定義是“容忍跟自己不同的意見”,而《現代漢語詞典》卻是“不計較和不追究”。母親用兩種相反的解釋做對比,宣告了自己惟一的態度。
母親出生于法國北部的海濱城市圣馬洛,是法越混血。若非秦振東,她和中國無甚關聯,她本不必理會中國人對詞語的釋義。忍辱負重。難得糊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是中國人的哲學,但不是法國人的,也不是越南人的,她入鄉卻不隨俗,只得歸去。
不過,跟國籍和文化也無關吧,寬容或是一種美德,但如何不能是一種選擇?縱然母親是中國人,也會是勇士,他保證。
母親十一歲時,父母亡故,她只身回到越南。她性子溫和,不善交際,和親戚們不大熱絡,三十出頭跟他父親來到中國后當了全職太太。她中文不靈光,但法語和越南語都很流利,父親開拓國外沉香市場時,她就做些翻譯和財務的工作。
家里總被母親收拾得纖塵不染,更顯出她終日寂寞。他懂得母親,一有空就陪她待著,她很愛翻收藏類畫報,他一買就是一大摞。但這天他回到家,母親走了,她只帶走了幾件換洗衣物,她的燭臺、棉衣和珍寶全都安在。
他是母親最看重的珍寶,但她把他留下了,身無長物地上路。
…………chapter 09
父親將母親的行為斥為拋夫棄子。他風塵仆仆歸來,卻撞見一把鎖,桌子上躺著她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他想她一定是瘋了,他是不會讓患難與共的原配下堂的,她怎么就是不懂?他在外面的事都盡量瞞著她,她很少問,問起來他也不承認。他是想維系這個家的,也想好好過日子,可她走了,義無反顧。
七情六欲,三心二意,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面對兒子的冷漠,四十五歲的秦振東內心風起云涌:“是,我是對她愛不起來了,但我也會對她好,我也沒想過要離婚,還想要我怎么樣?”
那是父輩們的事,他不能怎么樣。陳思明啊,和秦振東是一樣的嗎?一劍穿心是殺人。凌遲就不是嗎?他退到書房,翻起了《黃金城》的劇本,父親隔著門,咳嗽了一聲說:“……你母親是基督徒,不會鬧自殺,別擔心。”
父親的嘴臉還真夠無賴無恥的,他戴上耳塞,把劇本通讀了一遍。用紅筆把自己的戲份圈出來。觀眾總期待看到善惡有報大快人心,但在生活中,志得意滿的是他父親這種人,愉悅地享受財富帶來的好處,錦衣玉食至尊VIP卡,更不缺年輕貌美的女人坐上膝頭,像旁觀之人。漠然于發妻的出走。很快就會拋諸腦后,沒有任何牽扯——合乎邏輯之外,卻在情理自私當中。
愛情的消亡統統是殺人誅心,母親棄城逃走,虎口脫險。可他不是秦振東,也不是陳思明,他絕不善罷甘休。
《黃金城》開機前三天,他自動走失,雇了輛小面包車,走遍越南會安。
他小時候,家里狀況稍好。母親就帶他去吃一碗牛肉河粉。在越南,它被稱為Pho,炒得剛剛熟的生牛肉,色澤芳香如少女的胭脂,河粉是純白米粒磨成,用湯匙舀一口湯,一生都上癮。但他太久沒能重溫這美妙滋味了,戰火無情,連牛肉河粉都日漸失傳了,次等的味道令人沮喪。
母親說以往越南的稻米一年有四次好收成。但如今越南本土貧瘠蒼白。他坐在露天餐廳,遙望長堤上推著腳踏車經過的女孩子,終于打聽到母親的下落。
私人偵探給他的旅店寄來了國際信函。Fanny·Bodega,女,四十四歲,法國籍,十一歲后常住越南,三十二歲隨夫移居中國。四十一歲回到圣馬洛。經營一家越南餐廳。一周前預訂圣馬洛到巴黎火車票一張,并將由巴黎飛往倫敦,所行目的仍在進一步調查中。
賣掉珠寶做點小本營生,挺好。
他是在抵達會安七天后才想通,母親沒來越南,便只會在圣馬洛。越南是他的出生地,是他記憶中的溫柔。但母親的故鄉在遙遠的圣馬洛。
…………chapter 10
他趕往胡志明市,訂了最快一趟飛倫敦的機票。
母親走后,有個黃昏,他在街邊等紅綠燈,一個男人在他前面舉著電話抱怨:“只要岳飛對自己說:‘去他媽的,老子不伺候趙構那孫子了。’金絲燕對自己說:‘去他媽的,老子找地方隨便住住,不筑窩了。’我對自己說:‘去他媽的,老子認慫,不在北京待了,回老家小縣城考個公務員。’我們就都解脫了你說是吧?”
一個人要說服自己有啥可難的呢?陳思明說過:“我說分手,她答應了,答應完了往死里詛咒我,但下班回來看到她還在給我做飯,手抖得連煤氣灶都打不著,急得快哭了。我一端起碗,她立刻就笑開了花,我就吃不下去了,放下碗想,這個手,還是分不了。”
即便已生異心,仍能舉案齊眉。石南生性散漫,但很依順陳思明,把他當老公看待,不愿給他任何負擔,但他說傷害就傷害,心頭也不好過,可狠心的話照樣宣之于口。他想到四年前,他在杭州拍廣告,他們去探班,為一點點小事吵架,他跑前跑后地說軟話,最后兩人和好了,在斷橋邊擁抱著看煙雨朦朧的西湖,他在一旁打著傘看他們,別開臉去。
我會想起那個女孩子,你也會想起那時的她嗎?真的,不執著,就沒那么多桎梏,陳思明,別鬧了,別再傷她的心。他呆在路邊。錯過了好幾趟紅綠燈的轉換,隨后招一招手,攔下剛下客的出租車,對自己說了句:“去他媽的中國人。”
在電影里,他演配角,充當小角色,襯托主角的英明神武蓋世無雙,可在生活里。他不樂意再當炮灰。
故鄉白云天涯,屋前金盞花。他要回越南會安去找母親,他哪兒都不去。他也沒料到,路人的滿腹牢騷竟是他的當頭棒喝,神啟一般指引他掉轉方向——夠了,受夠了,他要清風兩袖上路去。
在首都國際機場,他扔掉了手機卡。沒人能找著他了,父親、陳思明、石南和劇組,都找不到他了。但劇組應該會找父親麻煩,他簽訂了合約,違約金是很龐大的數字。也好,該讓父親破點兒財了,他休想全身而退,休想。
他帶走了《黃金城》的劇本,盜墓歷險,舊瓶裝新酒。不稀奇的題材。跟金錢相關的故事總會輕而易舉地動搖人們的原則和信念,哪怕驚擾了亡靈,帶走了財富。仍是額手相慶的人間正道。他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冷靜地看他的臺詞,不期然想到母親訴說拍賣圖錄上燭臺時的神情,她說:“圓明園。”
沒了圓明園,仍有頤和園,恭王府,什剎海。有的人仍能亳發無傷,坐享財產,富足逍遙;也有的人離去了,在小胡同里過活,打著蒲扇曬著太陽,閑坐時偶然說一樁宮中舊事;更多的人在際遇中浮沉,對前塵往事閉口不言。
他不演《黃金城》了。帝王享有特權,便以為身外物都帶得走,是誰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他非要帶去不可,還得帶走最好的。可他失了算,他想入土為安,但后人偏偏要讓他不得安寧,更可惡的是,還有一大幫人拍手叫好。
他不演這部戲。
…………chapter 11
他在倫敦住了四天。母親就來了。
在拍賣現場,他見到了那只鶴踏龜背的燭臺。母親一再舉牌,對它志在必得。他坐在最后一排,衣領豎起,他早該猜到母親來倫敦的用意。
辦手續時,他輕輕站在母親身后,用法語和她打招呼。其后他便得知,它是他極年幼時被母親變賣幫父親還債的珍寶之一,源自母親幼時的回憶,一家三口住在圣馬洛海邊,屋子建在懸崖邊上,像飛鷹的巢穴。玻璃墻外面就是蔚藍大海,入夜時在露臺上點燈喝酒,觀望鯨魚成群回歸。
他的外祖父過世半個月后。外祖母晾衣服時,從陽臺摔了下去。但母親堅持認為,他外祖母是故意的,如果你不在了,我也可以不在了。至于孩子……不,他們有自己的路,他們只屬于他們自己。
三十三年后,母親步上他外祖母的后塵。他家的女人全是寧為玉碎的烈性子,但外祖母要美滿得多,父親還活著,卻失去了記憶價值,外祖父死去了,還揣在心窩里暖著,母親卻在笑:“我不想再知道他和別人怎樣,半點都聽不得也看不得。我沒別的事想做,只想回法國,就回來了。就這樣。”
人生除死無大事,母親四十四歲了,生命中已然不僅僅只在意那個叫愛情的東西。她跟他父親是能過下去,可她要的,是心平氣和。
他消失,也只因為,他不想看到一些人。是好是歹,他都不敢讓自己再知道。在《黃金城》里,他演愛慕女主角M的異族人,但M是J的,他拼盡力氣也得不到,當J和M縱馬歸去,他跌坐在齊腰深的草叢里,狠命扯著青草。
而下一個鏡頭,是他在扯著自己的頭發。初相見時,不羈的草原青年一頭長發在風中飛揚,落幕時,他兩鬢斑白,垂垂老矣。
好多人都有過一段丟臉的愛情,喪失尊嚴和自我。苦苦哀求苦苦追問,做盡傻事,然后在風霜里老去,永遠都成不了傳奇。
情深就不必問,是合不合邏輯。電影是不合邏輯的幻夢,他扯了扯頭發,想象著電影必然將會有荒草叢生的景象,在暮色四合的機場里笑了起來。
是有女孩子追他的,但他心里騰不出空。在無數次夜晚的航程中,他安然坐看舷窗外的云層和變幻莫測的光線,極偶爾腦中浮現女孩子們的臉龐,轉頭時驚見一輪圓得分外飽滿的月亮掛在空中。
他和顫巍巍的胖月亮對視著,它俏生生,亮汪汪,他疑心下一秒就能飛撲著把它捉住。
然而他該死地想起了陳思明。
月亮近在咫尺,永不可得。他合上眼,摸索著把報紙展平,蓋在臉上。
…………chapter 12
候機時母親摸出指甲剪。將他牛仔褲管磨損的線頭剪一剪。他想說這是某種落拓的風格,但他只把頭向后一靠,舒心地沉入夢鄉。
母親蹲著剪線頭,輕聲說:“中國人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可我從三十多歲補到了四十多歲,我老了,不方便再穿破衣爛衫出門了。”
“你外祖母去世前給我買了兩大箱子衣服和鞋子,我穿到了十七歲。她臨終前對我說,將來要過上好日子啊,有體體面面的衣服穿,嫁恩恩愛愛的丈夫,安安穩穩地過一生。第二天傍晚她就墜了樓,原來那是遺言。”
所以母親走了,數十載云煙歲月,換珠衫依舊是富貴模樣。看看時間,差不多要登機了,他搖醒靠在他肩頭沉睡的母親,并肩走向機艙。
又是夜機,后座的年輕母親在給小女兒講《小王子》。他微微笑,記起石南說,這位偉大的作者圣·埃克蘇佩里連求婚都別出心裁,他號稱要帶龔蘇羅看星星,卻在直升飛機上以墜機作要挾,威逼利誘她答應他的求婚。
氣流到來時,機身猛烈抖動,母親握緊他的手。安寧的顛簸中,他沉沉地閉上眼睛,看到十七歲的自己,在清冷的雪天捧起雙手呵氣,一抬頭,對上一雙晶光燦爛的眼睛。那女孩子把手從男生的口袋里抽出來,笑嘻嘻說:“我基本功不咋樣,必須耍點心機,裝裝×。”
他走向教學樓,女孩子又說:“哇,那男孩是外國人吧?好帥啊,我口水都流到褲襠了!”
他們在同一間考場,一進教室,她就掏出筷子。浸在小酒精瓶子里。接著她燒了大半個鐘頭,把筷子燒成炭筆,又慢條斯理撕了一只饅頭,掰成小塊小塊的當橡皮,對著模特作畫。
饅頭用來擦線條的效果還是不錯的,整間考場為之側目,監考老師和校方的巡視人員也來看她拉風的表演。事后她說,搞藝術動點兒心思沒壞處,只要能搏出位,被看中了,畫功相對來說就不會被嚴苛審閱了。
跟娛樂圈多像。他記住了女孩子蘿莉般不由分說的甜蜜的粗魯。她烏溜溜的大眼睛。流波轉盼靈活至極。還有她小小的皺著眉頭觀察著模特的神態。她多可愛。卻不是他的,想想就糟心。
考完試出來,他望見她的男朋友等在長廊盡頭的大雪里,右手拿著網球拍打得潦草,左手的香煙燃到盡頭。他走過他身邊,又折回來,在落雪的校園和他打網球。
她考完,三個人去吃火鍋,她呱啦啦地大談戀愛經,和他分享她青梅竹馬的戀情。她的臉被店堂的燈光染得金黃,讓他以為世間所有的愛情都像燈火般燦爛耀眼。
夜晚的航班上,他俯身去看夜幕下的法國,一城璀璨燈火,像初相識。飛機降落時,傾斜出很大的弧度,他輕飄飄的21克靈魂就此躍出深灰色大衣下的軀殼,端起云端中的那碗孟婆湯,痛痛快快一飲而盡。
去他媽的中國。
…………chapter 13
他退隱第九個月,《黃金城》在蒙古草原緊張拍攝,頂替他的是一張同樣出色的亞裔面孔。人們淡忘了他,只有零星粉絲和陳思明伉儷仍在打探他的音訊。
在今天。寫一封郵件有多難?打一個電話有多難?在MSN或QQ上留一句話有多難?發一條微博私信有多難?科技讓他隨時找得到她,但永遠得不到她。那么,他也不給她找到。宴席過后總要離場,且讓他們做他們的鴛鴦,而他靜默地點開他倆的灰色頭像,一聲不響,遠渡重洋。
母親是法國籍,他到了十八歲也入了籍。在圣馬洛,他們改變時間,改變語言,一切時過境遷。他外出采購時,連手機都不帶,除了母親,不會再有人找他了。但是不論多晚,他都會回來,不讓母親擔心。
平日里。他只說法語和越南話,和中國不必再有任何關系了,不上中文網站,不看中文報刊,所有中國的一切,他都完完全全不知道了。
小報記者最近一次拍到他的照片,是在北京,他穿墨藍色的襯衫在工體北路攔車。石南盯住那張側面照片看了又看。對陳思明說:“哼,這件襯衫不是你大前天穿過的嗎?他們又拿你的照片蒙人。”
世上遍布和石南相似的言語矯情舉止做作的女孩子,可那似乎只是她的特征,是獨一無二的美好,值得他費盡心機。他培養自己練毛筆字,打網球,還居心叵測地送陳思明相似的襯衫和大衣,像是在打扮另一個自己,這樣當她看到陳思明,也會想他一想吧。這樣當陳思明看到鏡子中的自己,也會想他一想吧。
但以身相替這回事呢,實則只會出現在志怪小說里。就像他母親兢兢業業按照食譜做一碗牛肉河粉,總不像樣,她在巴黎市中心幾家高級越南餐館也沒吃到正宗的,還跑去十三區的河粉店,仍不滿意。
你知道,秘方這東西是存在的。你知道,但你搞不到。別人偏不許你染指,不教你知曉。
但是沒關系,在牛肉河粉之外。還有甘蔗蝦,菠蘿魚露米飯和春卷也都很好味。他和母親開的小館子越做越好,連法國本地人都會晃過來小坐,專程喝一杯母親做的滴露咖啡。
他漸漸了解,沒有人能夠真正離得開,但慶幸的是,在盛年他就找到了一處安然所在,舒舒服服地待下來。
連客人們都待得安適,三三兩兩的在暖融融的餐廳里吃巧克力,喝咖啡,翻雜志,說笑。外頭落不落雨。刮不刮風,下不下雪都不緊要。沙發柔軟,點心美味,怕冷的女客膝蓋上搭條羊毛小毯,捧著暖手寶看看美劇,來到這兒的人都是很快樂的人,而他是此間的主人,挺走運。
起風了,天變涼了些,母親恬靜地收拾著餐桌。他取出暗綠色羊皮披肩,搭在她肩上,順手遞上他剛烤好的椰子小甜餅,他和母親都很喜歡吃。
母親十歲時,外祖母計劃來年春天帶她回越南看花,她很興奮,抱著大摞越南風光明信片看個不停;他十二歲的初秋,父親和母親夜夜打點行裝,準備回到中國,他好高興,打開酒柜,偷偷喝了幾大口香檳。
他們都曾經如此期待明天,仿佛明天對所有人都毫無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