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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物

2012-04-29 00:00:00不二小姐
新蕾 2012年8期

上帝給了我和喬一件禮物…

一件美妙的,無與倫比的禮物。

我最后一次見到麗露,是在鎮子外那條被污染成深綠色河流的淺灘上。在一片泥濘的雜草叢中,鵝卵石被水流沖刷出如微雕般的縫隙,那張長滿細茸桃毛的臉深陷泥濘。撐開兩只如藕般的白胳膊。俯臥著。人們走上前去。驚詫而不時閃爍的眼里埋藏著竊竊私語。隔了一會兒,他們鼓起勇氣,像烤鯽魚般把她翻轉過身,晃動著她的胳膊,大聲呼喊著她。

盡管大家心里明白。她已經死了。

01

我在鎮上,開著一間小小的私人藥房,已經有數十年了。販售一些成品藥,然而最主要的買賣,還是來源于自己的配制。就如同可口可樂的起源是咳嗽糖漿一般,有時候,人們嗜好,并且爭相購買那些輔治消化不良,偏頭痛以及突發性皮疹的棕色液體。并不僅僅為了治病。譬如,有一位婦女要求我調制出服用完口腔散發出酸臭腐味的藥,她把它摻入情敵的雞尾酒里。還有一些人希望我煉制出令野兔食之暈眩作嘔的藥。盡管要求稀奇古怪,出于對職業的熱愛,我從來不著急拒絕。

我在藥房接待客人,聆聽他們的請求,然后返回后院工作,那兒有一問藥劑師必備的實驗室,為了防止有人擅闖,我便在門口懸掛起一串粗獷的鐵皮風鈴,這樣,哪怕只是一陣輕風,雨滴,春天里剛學會飛的雛鳥撲騰翅膀。都能使它一陣哐當作響。

風鈴在一個深秋的夜晚響起。楓葉,剁成指甲塊狀大小的蟬皮,混合在盛夏暴曬至七分熟的茴香種子,熬煮成后,對治療淺表性胃潰瘍有輔助作用。我合上筆記,關掉臺燈,從昏倦的燈光下挪步到床中央,緩緩地進入睡眠。

每晚,我都做著一個類似的噩夢,夢很深。這無序,慌亂,劇烈的睡眠使我徘徊在近乎死亡和清醒的邊陲,仿佛忽然有一把皮實的繩索垂吊下勒緊你的脖子,而踮起腳尖,卻只能踩到一瓣虛弱的蒲公英的花瓣。夢中的我渾然不覺這夢的重復虛浮,苦苦地與臆想艱辛地搏斗,但結果只是徒然。

在夢外。起先只有固執的風鈴聲虛無縹緲地滲入,而后,手指骨在門上叩出一串加劇“咄咄”聲,我翻了個身,被釋放的耳朵孱弱地虛張開來——隔了一會兒,它又聽到了激烈的狗吠聲,我于是終于清醒過來,披上衣服下樓去開門——我簡直想不透有誰這么晚會來。

黑暗中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左奔又跳,上躥下跳地靠近磨蹭拉扯著我的膝蓋。一個女孩模糊被打了陰影的臉浮現出來,她拍拍手喝住狗。又垂頸靠近一步表示歉意:“請問,這是不是藥店?有賣急性腸胃炎的藥嗎?”我點點頭,引她進屋開燈,在明亮的燈光的普照下,看見她套著一件卡其色的毛衣裙,一兜披肩的黑發,鳳眼,薄唇,甚至有粒笑吟吟會自發擠眉弄眼的小酒窩。我怔怔地,又昏昏沉沉地望著她。她咂咂嘴巴,我這才清醒過來:“也還不知道有沒有……”慌忙鉆進柜臺里去找尋。

她站在玻璃窗旁左顧右盼,忽然遲疑地嗅了嗅鼻子:“這屋里有種奇特的香味……”

“那是薄荷和丁香。”我把藥遞給她,“我睡眠不好。”她理解地笑了笑,飽滿深情的黑眼睛靈巧地眨動起來:“嘿,你好,桑奇先生,我叫麗露,和喬——我的男朋友,我們昨天剛搬來這里,不過,他一整天都在上吐下瀉,好像有點水土不服。”那只小東西聽見熟悉的名字,懵然欣喜地飛奔進來,它興致勃勃地在屋里轉悠著,用鼻子去夠一切可碰之物。“哦,那是我們的狗,甜菜,過來——”她親昵地拿手背蹭著它的下巴,。甜菜的玩具都沒帶來,東西太多了。您知道附近哪兒有賣又結實又好看的橡膠骨頭嗎?”

“農貿市場上有個專門賣寵物用品的小攤子。不過,也許你應該改天去。”我努力回憶了一下,說:“最好是早上吧。這兒受季風氣候影響。傍晚常會下雨。”她微笑著點點頭,低聲呢喃:“甜菜,來和桑奇先生說再見——”我笑著擺擺手。這突如其來的一人一狗的背影就像風箏般,在小道上輕快地蹦跳遠了。臨睡前才焚好的熏香,似乎也跟著這步伐鬼頭鬼腦地往外溜達。香味一會兒就寡淡了。總之,我睡不著了。

我只好在樓梯上來回,緩慢地走著。深夜混沌腺朧的月光打在腳背那塊弛緩衰老的皮膚上,躡手躡腳,輕微到幾不可聞的走動也令我懷疑自己還在夢里——與其相對應的是強烈的心跳。就像一個人被凍醒之后猛地打一個顫,我決心找點事情分散注意力。

我熄滅了薰香。又從床底抽屜取出舊報紙整理分類,打算等到清早時,送給養牛的小工。又想起上次沒來得及補的房角屋檐極有可能會在下雨時漏水。于是趕緊將兩只結實的木盆從閣樓雜物箱里翻出來。氣喘吁吁地搬下樓。一切都已做完后,最后。就在剛才的桌子前,我坐下,凝視著那張剛才倒扣著,被一個玻璃木盒裝飾著的小照片。

02

又隔了幾日。我知道那晚發生的事是真的,我看見那個叫麗露的女孩和她的小寵物狗在葡萄園的小徑上散步。這天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棒針毛衣,手掌蜷成一團貼扶住額角,神情慵懶地仰著頭。狗則敏捷地抬腿踏過一批新培育的種苗而絲毫沒有踐踏到分毫,她走過來,毫不掩飾楚楚動人的難過與焦慮:“喬的腹瀉終于止住了,可就在今早,他在粉刷墻壁時扭傷了腳踝。”狗像一個良好的配音演員沉痛地“嗚”吠了一聲。她懇請我的幫助:“他的痛苦令我為之心碎。”她還直白地告訴我他們雖然彼此相愛,但暫時不能結婚,麗露的父親是個富商。“就像那些三流小說一樣,喬告訴我。我們必須私奔,于是——”她噤言不語,只是迷茫無措地停頓在回憶某個轉折處,眉間深深垂落。然后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大大咧咧地笑起來,飛快地聳聳肩。“嘿,你不會告發我們吧?”

我舉起雙手起誓:“當然不,只要你幸福。”

我和麗露之后又遇見了幾次,談話總是愉快而令人留戀。我便萌生了一個想法,送一份禮物給她。我最拿手的是在人們發生隱患病疾時給予幫助,而非歡樂時錦上添花。我想到了自制香水,就像1835年喬丹蒂爾制造出“毒藥”一樣,那些劇毒的草本科植物除了殺人,同樣能在氣味領域化腐朽為神奇。在這之前,我從未越俎代庖學習過任何有關香水或精油的知識。但我天真地認為有可能成功。我買來了數十種精油和純度酒精,洗凈原先的蒸餾瓶,玻璃瓶和燒杯試管,依靠著隱隱約約的直覺和多年來擺弄瓶瓶罐罐的信心,坐在制藥室唯一一張樟木椅上埋頭鉆研起來。

它在后院的最左邊,小小的一間半月形閣樓。整個院落被故意砌高的圍墻所包圍,只有一扇鐵門用鎖鏈鎖住。窗戶關得很緊,除了柵欄下有一個低矮的小口,這兒是我的秘密王國。小爐灶上蒸騰起的淡藍色煙霧像魂魄般飄來蕩去,窗簾遮住了正逐漸轉為濃厚的夜色。屋子內如今像一個氣味冰箱,到處塞滿混雜了各式各樣的香味,和原來殘存的薄荷丁香混合在一起,幾乎要令人窒息。我疲憊不堪地抽抽鼻子,打開一扇小窗子通風。然后回到藥房里去。

夜深了。眼下不會再有什么客人。不自不覺間,我又獨坐在桌前,翻弄著那裝有老伴照片的小木盒。她離開我,已經整整十六年了,老實說,就算這么時不時地看著摸著。我仍然在某個瞬間怎么都想不起她的臉。不過倘若她還在,興許也再認不出我。

她是個美麗卻體弱多病的人,因為怕冷,哪怕在春天也穿著厚重的深色長裙,她的臉,始終白凈得出奇。小巧的鼻翼上擺放著一對墨青色的瞳孔,眼角內梢斜斜地飛翹著,像一串嗔怪的省略號。在年輕的時候,無論身處何處,在干什么,倘若人們不經意提起她——或者腦海中那影像無緣無故一閃即逝——頃刻我只覺得面紅耳赤,口干舌燥,然后半響甚至更久,縱使我極力掩飾,但實際上無心亦無暇關注身旁究竟發生了什么,周遭的人像走馬燈似的徘徊嗡鳴,我的全部注意力和勇氣,畏畏縮縮,閉門造車,只能與自己因想起她而顫栗而幸福的神經中樞作伴。唉,這是癡情到多么窩囊可笑的相思病啊,絕沒有治愈的可能。

但有那么一天,我最好的朋友要去參軍,我們陪著他,喝掉了一瓶又一瓶,直到頭暈目眩,神志不清,才跌跌撞撞相互攙扶著往家走。哎呀,就在那盞路燈下,我竟又遇見了她,她對我笑了一下,她可真美呀,我情不自禁地朝她走過去,步履端正而姿態優美,我彬彬有禮握住她的手腕,口齒清晰地,從容不迫地請求她和我約會——據人們說,剛一做完這一切,這個勇敢又可笑的傻子便發出一陣滿足的“吭哧吭哧”,然后仰頭倒下,翻了個身呼呼大睡起來。

無論如何,感謝上帝,她不僅沒有恥笑我,還欣然同意了和我的約會。(也許在她眼里,那不只是一個拙劣的惡作劇。)總之,我們生活在了一起,之后的每一天都像夢境,一個不厭其煩,為生活那些虛軟的清晨所必須,類似于熱乎乎的煎雞蛋的夢。

這個夢太快碎了。有一天,她忽然暈厥在地,還有一天,她開始大汗淋漓地抽搐,然后,醫生們來了,他們用冰冷而不容置疑的口吻宣稱,她患了末期癌癥,這種癌癥將造成各個器官的衰竭,并且無藥可醫。事實上,她惡化得很快,甚至超出了我心理最低接受程度。最后,在一個平平常常的下午,她的笑容凝固成為一只暗灰色小木盒里永遠清晰,卻冷冰冰的印刷品。

我把木盒摟在胸口。我那顆被思念和悲傷侵蝕得斑駁污濁,已風化如化石般堅硬干涸的心,今夜,以另一種形式悄然復活了。它一喘一喘地吐著氣。張開那顫巍巍的嘴巴,緊貼著那明媚著略略留滯出一絲悲傷的笑容:“親愛的,你不會相信,就在這里,在我殘余的即將死去的生命里,我看見了另外一個你!”——她仍然只是靜靜地傾聽,絲毫沒有流露出一絲的詫異和困惑。我停頓了一下,時光仍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是的,此刻,就在這慣常的,日趨衰老的身體,隱約感覺自己每一根彎折垂倒的肋骨,疏松而硬化的膝蓋。長滿皺紋的臉。還有那低沉和藹的嗓音,都不約而同地打圈旋轉,飛升,他們無比歡樂——“親愛的,我和你一樣,感到不可思議,世界上竟然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那個叫麗露的女孩……是你送給我的禮物嗎?”——忽然間。我愣住了。恍惚中燈影的光圈驟然大了一圈,在那搖搖晃晃的橘黃色里,我看見自己映照在燈罩上的臉,一張衰老的,模糊的,淚眼朦朧的臉。

我低頭細細地親吻著照片。

“我再說一次,我愛你,老伴兒。”

一個星期之后,我成功地調制出夢想中的香水。盡管與最初預測的大相徑庭——由于缺乏實踐經驗和工具——它看起來只是一小罐裝在玻璃瓶渾濁發暗的液體。保存期限也僅僅只有兩個月。可我感到滿意極了。我迫不及待地要把這份禮物送給麗露。

我站在葡萄園里那些青綠發黃的藤蔓下等著她。聽說上個星期喬的腿傷就愈合了,我猜想麗露會帶他來這兒——盡管這兒實際上因缺乏打理而顯得破落荒涼,確切地說。只剩下疏疏落落的果實,其余都是密密麻麻猖獗的雜草,還有東倒西歪的棚架子。我發現麗露正躡手躡腳地從背后走來——那柔媚俏皮的小影子卻冒冒失失。在我腳邊拖長腦袋探了個尖。我屏住呼吸,忽然回頭冷不丁先嚇了她一跳。她沮喪地嘟著嘴,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太喜歡這兒了,正在讓喬和李談買下這兒的事呢。”

“這兒確實不錯。”我望著她。今天她穿著白襯衫,一條墨綠色的闊腿褲,兩側的褲縫上掛滿了口袋,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都隨著她的蹦蹦跳跳而唉聲嘆氣。一朵小花漫不經心地插在她的發鬢上。

“假如那年我們有了一個女兒,也許也恰好長到這花骨朵兒般的年紀。”這種聯想令人既溫暖又心酸。此刻光線忽然一暗。一雙粗厚肥大的手從棚架旁旁若無人地伸出,越過她的肩線,一把把她扛在肩上。麗露那細細的脖頸顫抖起來,發出一聲歡樂的虛張聲勢的尖叫。與其同時草叢里一陣窸窣作響,甜菜蹬著后腿快速地躥出,圍著他們沒頭沒腦地吠起來。而我看著那個男人。

他應該是喬。出乎我的意料。他長得如此高大,魁梧……和簡陋。就像一張一目了然的硬卡紙,上面寫滿了赤裸裸的欲望。我迷惑不解地望向麗露,發現她正把雙手環在他的脖頸上,滿臉不勝嬌羞的溫柔——她甚至像一個母親似的輕輕揉搓著他的頭發。而喬警惕地略略弓下身子打量我,我感到一股蠢蠢欲動,粗暴渾濁的力量迎面撲來。任何天真美好的事物在這具有爆發性的力量前都可能輕易被傷害,吞噬,摧毀。他結實的脊椎像一艘輪船一樣,盛放著麗露。他用一只手握住她的腳踝使她平衡。同時冷漠地盯著一塊漆黑毫無意義的土丘。

“哦,差點忘了,我有一個禮物要給你。”我別過臉,大聲嘟囔起來,從口袋里掏出小瓶子。它被喬飛快握住,在那厚實的手掌里骨碌碌地轉動了一番,然后被猛地往上一拋——他像耍戲耍似的接住它。麗露伸直了脖子,露出了兩顆充滿驚奇的小虎牙:“嘿,這是什么?快給我!”“是我自制的香水……”我自豪極了。她舉起瓶子好奇地搖了搖,然后按壓噴頭,輕輕地嗅了一下:“天啊,這是什么香味,好特別!喬,你也來聞一下!”她迅速而夸張地舉起手臂,在他臉頰兩側各噴了一下。喬心不在焉地做出一個嗅的表情。然后,他裝模作樣地笑了起來:“這味道不錯。”

“這是用什么做的,它有名字嗎?”麗露問。喬不耐煩地皺皺眉頭,用力地咳嗽起來,他扭動著肩膀發出無聲的警告,因此而被搖晃得失去平衡的麗露不得不緊緊摟住他。“好了,我們還沒去取報紙呢。”喬說,“總之,很高興認識你,桑奇先生。”他極其緩慢地咧開嘴。把最后一絲笑容懸掛上去。

“那么,再見,謝謝你的禮物!”麗露舉著瓶子跳下來,笑著沖我揮揮手。他們往那夕陽漸下沉處走去。卻像氨氮融入水,很快溶解得只剩下模糊的人影,漸漸影子也被樹叢和田間作物遮去了蹤影。最后。在昏暗與明亮的地平線上,我透過葡萄園架上那些雜亂無章的藤架格子,看見他們恰好被其中一根切割成孤立完整的兩半,然后消逝不見。

04

又過了一周,麗露帶來了新鮮烘培的巧克力切片。香味使得我迷迷糊糊的鼻子驚醒,甜菜歡欣雀躍的腳步聲也使得風鈴搖擺起來。屋外陽光明媚,只有徐徐的微風一蕩一蕩。小狗兒雪白的爪子探近來,哧溜哧溜地刨扒著花盆邊緣,紅綠格紋的瓷磚,和一切它深感好奇的事物。它得意洋洋地戲耍著一只卑弱的甲殼蟲,把它追著滿屋子跑。埋頭擦拭桌子的麗露冷不丁被絆了一跤。“調皮的壞家伙!”她出奇地惱怒,狠狠地打了一下甜菜。它耷拉下腦袋,難為情地嗚咽了一聲。

麗露坐在我的身旁,我注意到她的發髻扎得繃緊。同時整條脊椎緊張兮兮地靠在椅背上。她抱歉地朝我笑了笑:“桑奇先生……”她遲疑著問,。您能把香水的大致配方告訴我嗎……僅僅只是好奇罷了。”

“當然。”我說。“也許你聽完后會覺得很奇妙……但千萬別恐懼。只有沒常識的人才會這么認為——雖然我采用了一些劇毒的植物作為香料,但實際上,我作為一個藥劑師可以保證,只要你不一口把它們通通喝進肚里,是沒有半點問題的。”

她仔細地咀嚼著那些名詞,然后放松地笑起來。“怎么,你感到哪里不太舒服嗎?”“哦不,一點也沒有。”她趕忙解釋。她舉起那原先小心翼翼搭放在膝蓋上的手指,拂了拂發鬢。午后三點的陽光滴滴答答投射進來,灑落在屋子各個角落,地面,窗簾,藥材盒,以及那近在咫尺,如小鳥翅膀般不停扇動的眼睫毛,一下,兩下,然后,它停止了撲騰,馴服而虔誠地向下垂落。

空氣里布滿了一種靜謐的,如癡如醉的優美。

我看見她的嘴角用力地。飛快地抽搐了一下。她雙手合十,含糊其辭微笑著:“上帝給了我和喬一件禮物……”笑容緩緩加深,轉為一種羞澀,然而莊重的情感,“一件美妙的,無與倫比的禮物。”

起初我茫然不解地凝視著她。同時模糊的意識到,這種情感所進發的神情似曾相識。我看見那纖弱柔美的手腕輕輕抬起。手掌似骨折病患般小心翼翼地徘徊旋轉了一圈,而后蜻蜒點水般,滑過自己的肚臍眼。

“天啊,你是說……”像任何一個遲鈍愚昧的老年人,我的血壓驟升,一方面感到透不過氣似的,另一方面,一陣沸熱洶涌地涌上心頭。她用力地點點頭。“哦。天啊!”我手足無措,難以醞釀出新鮮的詞匯以便更好地闡釋這喜悅,只是不知不覺間舉起手,張開雙臂:“好孩子,來吧!讓我抱抱你。”她幸福地嗚咽了一聲,輕輕地把頭靠在我肩上。這嬌弱,輕盈的身體里,此刻正孕育著一個嶄新,健壯而蓬勃的生命。

我的視線模糊了。仿佛又回到了某個淅淅瀝瀝的傍晚,一陣又一陣瓢潑的春雨順著屋檐淌八,灑落在老伴兒那始終微笑的臉上,啊,一股難以言說的情感此刻像閃電般翻涌,它時而欣喜若狂地躥過胸膛,時而又神經質地踟躕徘徊。我終于回憶起麗露那飽含著驕傲與幸福的微笑,原來也曾在老伴兒下顎以上,那曾經鮮紅欲滴的嘴唇上浮現。“親愛的……”我緊緊地咬住了下顎,任憑滾燙的眼淚滴落在手背上。

風鈴又響了,我愉悅地伸長了脖子張望,卻在風鈴里發現了一張紙條。

喬約我去葡萄園聊聊。

我坐在一塊黑黝黝的藤架下,陽光把那些木條的影子鞭笞在我身上。現在還很熱,但是也已經過了收獲的季節,荒蕪的果園里殘存著一些悄悄長大,卻來不及采摘的果實。(誰會要呢,除了可愛調皮的孩子們?)枯槁干癟的雜草味和腐壞的甲醚味交織在一起,令人作嘔。眼看著地面上光影的縫隙漸漸加寬變長,不見。我瞇起眼睛,感到昏昏欲睡。我確實老了。這時候,左手旁傳來很大的動靜,我睜大模糊的雙眼,看見一個男人沙沙作響的輪廓,逆著光。

“這兒比想象中更暗。”喬走過來說,陰郁地笑了笑。他絲毫沒有察覺到正是自己魁梧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幾乎所有光線,我冷冷地看著他,我對這個人沒有好感。他究竟想干什么?

喬肆無忌憚地迎接著敵視。一手搭靠在身旁的藤架上。手指擰轉,猛地掰彎一截長滿許多畸小,青色果實的藤蔓。“嘿,別這樣!它們還能再長!”我大聲說。他滿不在乎地笑起來,彎下腰來,他的面孔懸浮在我頭頂上,像一顆突兀的,堅硬的,咀嚼干凈的黑色果核。“我猜,你應該也知道,麗露懷孕了。”他一字一頓地說,“眼下,我認為我們還不能要這個孩子,我想你應該愿意幫忙的,桑奇先生。”

“別做夢了,你無權要求麗露,更不可能命令我。”我站起來,冷冷地警告他。他左肩上有一塊梨形向里凹陷健壯的肉,正一抖一抖。我皺起眉頭,難以抑制的厭惡感活像生吞了一只蛤蟆——這個人對麗露的愛實在太少了。

喬似乎對這個答案早有預料。滿不在乎地搖晃著腦袋:“我想你會愿意幫忙的。只要你知道——”他攤開雙手,做出某種無可奈何的神情,“我本不想談起這件事的。桑奇先生。昨晚我在打掃屋子的時候,發現甜菜的窩里有一些奇怪的小東西……”他停了下來,狡黠地挑挑眉。我發現那肩膀停止抖動的同時,取而代之的是雙臂向外擴張,一種貪婪的,毫不掩飾的進攻性姿態。

“瞧瞧。”他幸災樂禍地問,“請問這是什么?”他把手掌張開,上面放著一小塊樹皮狀,棕褐色的,充斥著陳舊尿味的物體。

我沒有回答。他又問了一遍,我回想起后院柵欄下那個低矮的小口,只覺得冷。忽然間,他惡毒地哈哈大笑起來,幾乎要被自己的唾液嗆住:“嘿,別說你不知道!老家伙!這是罌粟的果實!是鴉片!”他得意洋洋地揮舞起胳膊來,我看見那塊小小的,棕褐色的果實被握得死死的,幾乎要捏碎了。

我沉默著,只感覺越來越冷,徹底的,皮實的寒冷像一管試驗針劑般慢慢地吞噬血液,并從中抽取出某些不太美好的回憶。與此同時,前方喬的身影卻越來越扭曲,模糊,幾乎要與夜色中那些陰森漆黑的樹枝融為一體。他仍舊在喋喋不休,粗鄙呆訥的下顎一張一合——一長串狗屁不通的字母和那張暴露著粗魯的狂喜的臉龐交疊在一塊,顯現出造物主某種驚人的罪惡心理。我的腳在不自不覺間,碾碎了地面上的一段枯枝,發出“咔嚓”一聲。

“夠了。”我示意他住嘴。“停止你的美夢吧。我不可能會幫你的。”我恢復了平靜。

“你說什么?”

“聽好——別那么自以為是,也許這真的是罌粟的果實,也許不是,但你因此想威脅到我。不可能。我根本不害怕死,更不可能害怕你。”我直視著那雙晦暗的,驟然放大的鐵灰色瞳孔,感到聲音里有一種堅韌的,繃到極點的緊張。然后,我慢慢地,一點一點往后退——在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下。離開。我把冰冷幾乎要凍僵的手放進口袋,食指和中指在里面緊緊捏成一團,我對自己說,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06

和喬不歡而散后,接連一個星期,我的門口堆滿了垃圾,我的風鈴被砸壞了,許多客人在深夜里敲門,我卻沒有聽到。后院的門鎖布滿敲打的痕跡。入侵者在新的鎖孔里塞滿了稻草梗,這一切都像是一個窮兇惡極的追打的開始。但并不足以使人感到恐懼。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我做起了新的噩夢。

這些年來的夢境。都是相似的。起初,在那龐然而虛空的潛意識深處,出現了一間潔白,明亮而寬敞的屋子,屋內僅僅擺放著一張同樣潔白寬敞的床。這一切使人感到一種空蕩蕩的寒冷。我長久注視著那張床,床上有一床厚實,寬大的白被子,床上的一切,被因此遮掩得嚴嚴實實。忽然間,(有時,那瞬間如抽搐般來得那么突兀,神秘而令人驚慌!)我看見老伴兒——那顆小小的,干癟無肉的頭顱——從白被子的邊緣悄悄地溜出來,微笑著望著我。而她身體的其余部分依舊被掩藏。我欣喜若狂地張大了嘴巴,猛地撲上去。這時才發現原來我并非在角落里蹲著,在來回踱步或者站著等待,我被隔離在了房間之外!我的視線,只能定格在門上那扇小小的窗玻璃上!每一次,這個發現都令夢中的我冷汗淋漓,驚慌失措,我聲嘶力竭繼續地大喊大叫,捶打著門——

直到把自己驚醒。

在夢里。我始終沒有和老伴兒碰面。然而。夢醒了,我回想起在現實生活里,也曾有那么一天,那一個漫長,燥熱的下午。一切如期進行。烈日下,我伺弄著后院那塊小小的,精心隱秘在大型植株里的罌粟田——用一把鋒利的瑞士刀,割破那些未成熟的蒴果和上半截的莖,收集那些白色乳汁,使它們充分暴露在空氣中氧化。漸漸變成濕潤的棕褐色。然后再加入鹽酸進行燒煮過濾,一株罌粟,大概只能提取到比一指甲少一點的嗎啡,在最迫不得已的時刻,當作給老伴兒的止痛劑。

我滿心的不情愿,恐懼與無能為力,如同滿額的汗水滴落而后浸淫在土壤里,那罪惡之花優美的軀柄上。我口干舌燥,頭暈眼花,白色的乳汁沾滿手心,在刺眼的陽光里如血斑氧化成一道干癟可怖的疤痕,空氣里充斥著釀酒似的陳舊的怪味。然而一切都在迫不及待地提醒著我。在這個萬物猖狂汲取光與熱的夏季,一切隨時隨地都可能終結。她躺一墻之隔,床的中央,已經整整三天滴米未進。延續那孱弱卑微生命的產物只有晝夜不停地呻吟,那微弱如蛛絲的聲響時而和窗外的響亮的蟬聲交織在一塊,時而驟然變化,連接成片形成堅硬而飽滿的咳嗽。有時。一切驟地陷入荒涼的靜謐,只剩下徐徐的微風在樹枝上一蕩一蕩——我屏息傾聽,打了個冷顫。沖進屋子,看見那薄薄的身軀蜷縮成一團,幾乎要被被子吞噬。

她吃力地仰頭來,眼神空洞。枯槁的臉上啜滿了滾燙的汗珠。須臾之間,那凄慘僅僅用作聊慰的微笑就支撐不住轉為猙獰。像一截細細的麻繩即將要被擰斷,她像鵪鶉般挺著脖頸,含糊不清抽搐似的一口一口吐氣,掙扎著把一只手伸給我,我為她打了一針。那珍貴,渾濁的液體一點點滲入她的血液。她那搖搖欲墜的神經才疲憊地癱軟下來,閉著眼,慘促的呼吸漸漸趨于平緩,甚至發出一陣濃厚的鼻音。忽然,她又被驚醒了。哆哆嗉嗉地伸出手來。她用眼神懇求著我,就像她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不,不行。”我搖搖頭,走過去,將那小小幾乎瘦成枝節的身體抱起,摟在胸前。我的耳畔傳來一串斷斷續續的,模糊不清的音節。“……原諒我……”“不!”我顫抖著從喉嚨吐出音節。我低下頭去,一遍遍地用力吻著她那日漸消瘦的額頭,發鬢,黯淡發黃的眼珠和皮膚。她微微張了張嘴,想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卻又被猝然而至的刺痛所阻。“讓我躺一躺。好嗎?”她的指間軟綿綿地劃過我的臉。我答應了。

是的,就在那樣一個一如往常,徘徊在困苦與絕望之境的下午。一切有了必然發生的結局。

我采割整理完院落里所有的植物,看見一只孱弱年邁的蟬顫巍巍地鼓張起翼翅,它想要拼盡最后一絲氣力往上一截樹干飛掙地同時,悲哀地劇烈地發出一聲變形凄涼的“嘶”——瞬間,一切又歸為寂靜。我站在床邊,看著她面帶微笑,疾病沒有使她陷入枯槁無味的境地,那雙瞳孔仍殘留著最后一絲瘦骨嶙岣的精神。她雙手合攏,平靜地交疊在胸前,手上握著針劑,她在豐盛而甜美的幻覺中睡著了。我淚流滿面地回到后院,在薄薄的暮靄中挖掉了那些日益健壯的植物,剩下為數不多曝曬完,來不及提取嗎啡的果實。已然失去所有意義和價值的它們,被胡亂塞在后院的雜物房里。

如今,在新的噩夢里,是麗露。她神色惶然的站在荒蕪落敗的葡萄園中央。她迷路了。我知道怎么劈開那些荊棘,繞過那些陰森可怖的小徑,可無論我怎么指手劃腳,聲嘶力竭,她都視若無睹。在夢里,在那些相似的變幻莫測的傍晚,我同樣難以觸摸接近她,夢境的最后一幕,是天黑了,暮色濃厚。她身旁一桿藤架被“咔嚓”折斷,摔落在地。“不!”我大喊了一聲。醒來后發現額角撞在床緣邊。磕青了一塊。

我呻吟了一聲,爬起來。在真正的黑暗里摸索著藥水。我握住一把水果刀,但很快放開了。一定還有更好。更妙的辦法。我想。

對于麗露而言,她的生活一如往常。仍然每日興致勃勃地與甜菜在小徑上散步溜達,糕點新鮮出爐的香甜味常使人感到饑腸轆轆。她穿著寬松舒適的連衣裙。平底鞋,露出一截如藕般漂亮的小腿,坐在太陽下大口大口地咀嚼著葡萄,蘋果和水蜜桃。“這兒,喏,我打算一半種花,一半給甜菜做游樂園……”她像只小鹿般輕快地走在葡萄園的小徑上,邊指手劃腳,邊笑嘻嘻地望著我。然后,她邀請我圣誕節來共進晚餐。

我答應了。

我挑選了一張靠窗的椅子坐下。窗外是黑漆漆,濃墨重彩的天。屋內流光溢彩的燈映照在玻璃上,桌前擺放著精心烹飪的餐點,散發出熱騰騰的香味。麗露一刻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您是我在這兒除了喬以外,最親密,貼心的朋友。”她舉起酒杯,莊重地朝我微笑著,然后仰頭一飲而盡。“親愛的,別喝那么多。”喬含糊不清地說,他正專心致志地咀嚼著一塊六分熟的牛肉,一些血紅色的碎屑,從那暗灰色的牙齒斑斑駁駁的縫隙間掉落。“我沒事!”麗露快樂地眨巴著眼睛。甜菜像一位喝醉酒的老先生,踉蹌地,一顛一顛地,想躥上桌面。”嘿,沒門兒!”麗露一擺手,抓起酒瓶,眼睛對準那黑漆漆的小洞口,“哦!”她懊惱地叫嚷起來,“酒沒了!”

“你喝得太多了。”我和喬同時說。他不懷好意地望了我一眼,“我想你最好還是先去休息一會兒。”喬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打斷并且抱起她,往臥房里走去。“哦!別!我還沒和桑奇先生說上話呢!”麗露徒勞地掙扎著,但她對喬強壯有力的臂膀無能為力,又隔了一會兒,房間里傳來平穩的,疲倦的呼吸聲。她睡著了。

“現在只剩下我們倆了。”喬從臥室里走出來,沙發的彈簧發出凄慘的“嘎吱”一聲。

“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聊聊,不是嗎?”他說。

“不。”

“真該死,好吧。不過沒關系。我希望你明白——沒有你,我也依舊會這么做。”他用一只手指輕佻地把玩著另一只手指,然后微微伸長了身體,把它們放在墻上壁櫥的門把手上,“這里面放著一把槍,許多好酒,當然,還有一盒藥。墮胎藥。知道嗎?不過,她可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也看到了,只需要一點點的酒,她就會去乖乖睡覺。”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問他。

喬習慣性聳動著肩膀的肌肉。他把壁櫥打開,里面確實放著一把格洛克17式手槍,然后,他的手指挑釁地緩緩繞過槍。抓起一瓶酒,他垂下眼瞼,打開瓶塞,像鬣狗般貪婪地深嗅了一口。“嘿,老家伙,實話告訴你吧。”他翻翻白眼,重新一屁股栽倒進沙發,“我在圣彼得旅館——他媽的!輸了一大筆錢,這三個月來我都想從這無知又可愛的小千金身上撈一筆,你猜怎么著,她的爸爸已經答應我,只要我聰明一點,和她分手,就給我10萬,但現在是怎么回事?嗯?”他瞪著我,發出一串輕蔑的怪笑聲,“她竟然要給我生個兒子!他媽的,一個將來我得付一大筆贍養費的小子!我絕不能要這個該死的絆腳石。”

“你可以老實告訴她這一切。”我冷靜地說。

“哼,告訴她。”他倨傲又自得地晃動著手指,“不。我還沒撈夠呢,這傻娘們!”他拿起酒瓶,臉上那滿足的神情和喉管里咕嚕咕嚕的啜飲聲交疊在一塊。像是某種剛捕獵完畢的獸類。

“你是個混蛋。”我往前一步。忍無可忍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他仍舊仰著頭,喉結像篩稻谷般抖個不停:“滾開,老家伙!”他喘著粗氣,粗魯地推搡了我一把。我的口袋被扯歪了,一樣東西冷不丁掉落出來,滾到他的腳邊。

“這是什么?”喬疑惑地蹲下身去。我站在原地不動。他的眼睛像一截被斬斷破碎的蚯蚓,不依不饒地在地面挪動著,隔了一會兒,他仰起頭來,“你竟然帶了收錄機……該死的!你這個狗雜種!”他伸出腳,往下一使勁碾,只聽到咔嚓一聲,它碎了。

“沒用的。”我說,“我會告訴麗露這一切,你什么也別想得到。”

喬深吸了口氣,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他的臉混雜著被胃液消融化解的酒精和暴怒,呈現出一種猙獰的淡紅色,他半瞇著眼打量著我。在那緊閉的下顎之下發出一陣快速的,但很模糊的打磨聲。他的雙手像一對剛剛被釋放的囚犯,躁動不安相互扭動著,手心上的肉皺做一團。忽然,他嘴角向上微微拱起,露出某種憐憫的笑容,“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老家伙。”

“不。”我說。

他走過來,一拳就把我打翻在地。而后揪著我的頭發又是一拳。我的額角像脫離軌道的列車,直直地撞上玻璃茶幾的桌腳,我感到頭暈目眩,然后肆意膨脹,像雞皮疙瘩似凸起的疼痛。一顆粒一顆粒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身體。喬一手緊緊地拎著我后背的衣領,把它抓得滿是褶皺。“嘿,老家伙。”他迫使我向后仰著腦袋。“我勸你最好放聰明點,這一切說到底,跟你根本沒什么關系,不是嗎?”

我疼痛不堪地喘著氣。我那被人撞得暈暈乎乎的腦袋,發出一陣又一陣類似發動機失靈的嗡鳴聲——忽然,我模糊地想到,距離上一次類似的事件,已經過了有24年。或者25年了?在一條漆黑狹窄的小巷里,為了保護老伴,我曾被一群頑劣的嬉皮士逼到了墻角,我的手臂,被香煙燙出一個半月形的,丑陋的窟窿眼,一直到三個月后,疤痕才在一次沖澡中脫落。我吃力地舉起胳膊,手掌向后翻著,“讓我好好考慮下——”我說,向他做出一個求饒的手勢。

喬的鼻子發出冷冷的“哼”的一聲,他那沉重而強壯的身子,不情不愿地往旁邊側去。我趁機用手肘撐起身子,坐起來。我慢慢地直起身,跌跌撞撞地拖拉著腳步,(我的腳踝徹底崴到了。)一邊說:“是的。讓我想一想,究竟要怎么做……嘿,你怎么起來了!麗露!”我猛地向后一退,用一張沙發把我們徹底橫隔開來。喬臉色一變。驚疑不定地回頭望一眼臥室,那兒仍然平平靜靜。“我警告你,別再玩我,老家伙,否則我要把你埋進葡萄園!”他的臉上布滿了被戲弄的惱怒。咬牙切齒的低語伴隨著那恐怖的,從指關節發出的“咔嚓”聲,喬說著,慢慢地朝我走來。

此刻。我終于感到心跳加速。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兩旁飄去,忽然,我看見了櫥柜。我的心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同時祈禱自己能靈活一點。櫥柜里的左側放著那把槍。槍骨向里蜷縮著,那黑洞洞的槍口,就像一個不茍言笑的審判者。我有一個預感,里面一定有子彈。“我說了,不!”我喘著粗氣用力一跳,身子重重地撞擊在櫥柜左側。我伸手握住了槍。

“往后退!”我舉起槍,大聲說。喬像喝醉酒般踉蹌似的搖晃了一下,他的腳步。在一米遠的地方停住了。他難以置信地,續而那瞇著的眼吃痛似的跳了跳,帶著某種陰晴不定的神情,凝視著我,又慢慢地把眼神,轉移到那黑洞洞的槍口上去。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們陷入了一種靜謐的,險惡的對持。“現在,離開這兒!”我清了清喉嚨大聲說,同時微微地把槍口朝門的方向調轉,我的額頭沁出了冷汗,手心濕滑地幾乎要握不住槍柄。他依舊一動不動。臥室里傳來窸窸率率翻動床單,而后是拖鞋在地板上迷茫的磨蹭。“快點!”我暴躁地重復,同時不自覺地象征性地撥弄著扳機,喬像是被徹底激怒了,他慢慢地向后別過身去,背影消失在門口。

臥室的門拉出一條縫隙。“發生什么了嗎?好像很吵……”麗露皺著眉頭,迷迷糊糊地搖晃著身體。“沒什么。”我把槍放進口袋,同時示意她坐下,“有一件事我現在不得不告訴你——”

忽然,門又被打開了,喬握著一把匕首——也許是瑞士軍倒——在驟然強烈而明亮的燈光下,它反射著冰冷的銀光。喬目光呆滯,那像水泥板一樣的臉部毫無表情,只有熾熱而燒得通紅的眼睛凸起,像是剛剛嚎啕大哭一樣,視網膜上布滿了鮮亮的血絲。這是賭徒在孤注一擲后片刻,所凝固的表情。

“親愛的。你去哪里……你這是怎么了?”麗露回過頭去,疑惑而迷惘地望著他,伸手想去握住他的手腕。驟然間。那原來冰冷毫不為所動的神色起了可怕的變化。種種絕望,兇狠混雜著失敗暴露后的復雜心理一觸即發,像潮水般布滿他周身,續而抑制不住洶涌往外蔓延,即將要吞噬整間屋子。他哆嗉著手指,卻又毫不猶豫地舉起手臂——“麗露!”我掏出手槍,扣動了扳機。

耳畔傳來一聲短促的。尖銳的“砰”。然后。我聞到了肉燒焦的味道。

我最后一次見到麗露,是在鎮子外那條被污染成深綠色河流的淺灘上。

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著她像一尾擱淺的鯨魚或者是年老廢棄的船只,被毫不憐憫地一路拖起,扔在擔架上。四個面無表情,戴著黑色徽章的警察走過來,把擔架扛在肩上。他們神情疲憊,罵罵咧咧,動作歪歪扭扭,好像使其感到不堪重負的是一袋土豆或者是半車的木材。他們除了運送的義務外全無半點輕拿輕放的憐憫心。其中一個衣領還殘留著灰色污漬的老家伙忽然皺起眉頭,低頭注視著那喉結上干涸的,凝固的暗紅色血塊,說:“哎……這個可憐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別提了。”另一個騰出一只手來,用力地擼擼鼻子,發出“哧哧”而渾濁的鼻音。

“肯定是自殺。”另外兩個只是心不在焉地點頭應和著,又有一個嘶啞的公鴨嗓慢條斯理地補充到:“也許她被她的男朋友拋棄了,反正,絕大多數的女人都是這樣喪失理智的。”他們就這樣吵吵嚷嚷地直到路過人聲鼎沸的街口,才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大聲喊著“讓一讓!讓一讓”,又馬不停蹄地往前走去。

我的手插在口袋里,握著她寫給我的唯一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親愛的桑奇先生:

首先,我必須感謝您這三周來對我秘密而周全的照料。如果沒有您——警察局,醫院和那些喜愛道聽途說的人們必將迫不及待地,自以為是地,運用他們那單薄的邏輯思考能力和揣測,杜撰出某個復仇或者情殺的輪廓與雛形——反正他們必定那樣以為的——而絲毫不考慮事實。

但,話說回來,現在,又有什么還是重要的呢。我下定了決心,滿懷著絕望,憂傷和飄渺的祈禱……只是手仍不自覺地,膽怯地顫抖。是的,再過一會兒,我就要到那荒涼的小河灘上,我將凝視著皎潔,明亮卻冰冷的月亮,在那褐青色的泥濘的灘涂和陰森森的蘆葦叢中,我從沒感到這么冷,害怕而發抖過!我將舉起手槍,就在那個夜晚——這把槍“砰”擊中了我的肚子,殺死了我的孩子!我決心和我那無辜的,可愛的孩子一同接受這荒謬的命運,不,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絲毫沒有,我怎么能怪你——如果不是你——所有只能怨恨我自己,同樣地,在那種迫切的,千鈞一發的情況下,無數次之后我仍然會用我的身體——我的孩子,去擋那一槍。不為什么,只因為那一槍,是射向您覺得你所必須鏟除毀滅的,卻是我深愛的人。

我和您認識多久了?您對我的呵護和喜愛,仿佛我是一個天真的,無憂無慮,活潑可愛的小女孩,我確實是。當我還沒遇見喬之前,我的父親如您一般,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圣彼得賭場里,在那充斥著汗臭,嘈雜和其他種種低等欲望的大賭廳里,我看見了那個年輕人,那個強壯,粗鄙,和他所處環境融為一體,卻又無處不顯示著狡詐和陰險的年輕人。可他又是那么貧窮,那么畏縮,他諂媚而可憐兮兮地圍著那些飛速旋轉的牌照和梭子機旋轉,他輕輕地像小狗似的擠到我的身邊,眼巴巴地看著我那鑲著藍寶石和豆蔻紅指甲油的手指下注——他緊張得發抖,說來好笑,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血管和肌肉塊像蚯蚓的無骨脊椎似的拼命拱起,盡管這財富里絲毫沒有他的份。我先是對他產生了濃烈的好奇。然后出于富家千金的炫耀,憐憫和其他一些難以言喻的情感,我漫不經心地和他攀談起來,并且提供給他一些小錢。就在那一瞬間,我清楚地注意到他灰褐色的瞳孔里驟然擴散,而聚集成一些狂喜,正是一貫自信而優越的人生令我錯誤地以為,他感激我。同時,他開始企圖誘惑我,別懷疑,他沒有過多的智力。他毫不猶豫地,并且自始而終顯示出他的內在和外表,都是一個天生的混蛋,一個粗鄙的,瘋狂的,極其冷血的賭徒——但我沉溺在他赤裸裸地迫不及待地追趕中,沉溺在他滿嘴胡言亂語前后矛盾的承諾中,并且真的愛上了他。

我知道,看到這里,您會倒吸一口冷氣,感到難以理解,甚至無法想象,對吧?可對我那十幾年庸碌,安穩乃至平常一眼能望見的人生來說,他就像粗放粗長的罌粟,像您送給我那瓶用劇毒植物淬煉出的禮物,那彌漫在其中種種充滿危險刺激和不可知的神秘的氣息,令人明知故犯地著迷。我渴望了解他,馴養他,征服他。或者被他依賴。我清楚地了解到,哪怕過去他對我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在我們看似和睦甚至充滿著冒險的關系中,我始終是作為一塊鮮嫩可口的案上肉,一盤金黃燦爛,觸手可及的籌碼。而我能翻身乃至在博弈中取得勝利的唯一可能性,就是加大賭注,我必須要有一個孩子。

孩子將成為我們彼此之間最好的鉗制,牽絆和斬釘截鐵的維系。我大概是真的愛昏了頭,而絲毫沒有考慮到他的本質與人格,一個粗鄙的,簡陋的外表下同樣高度淺薄的魂靈。人這一生,也許都免不了悲劇性的一次錯誤,尤其是對于他而言,一個孩子已經超出了所規劃,掌控的范圍——孩子有什么錯呢?您又有什么錯呢?我們就像投遞接收錯誤的信件,引發出一連串悲慘事故的開始——現在,我認為這一切應當得到終結。除去被死亡的陰影所覆蓋的恐懼外,我仍舊感到如此無助和悲傷——喬走了,走得迅速而飛快,我可以確定他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我知道您要為我這臨死前喪心病狂的情感和失去自我的行徑表示驚訝,憤怒甚至不恥。但就在那一晚。在我飛身為他擋了那一槍后,我看見了他先是驚訝地“砰”一聲顫抖起來,高大強壯的身軀仿佛一瞬間枯槁萎靡下來,匕首摔落在地。然后,他的眼里浮沁起一顆顆,滾燙的淚花。他為我而哭,第一次。他跪下來用力摟住我。說不出半句話,只是抽搐著嘴唇,眉毛痛得一把把揪倒——那一刻我感到何等幸福啊,甚至忘記了腹內沉重的下墜感和失血過多的頭暈目眩。同樣的,當我死后——我可以確定他的愧疚,后悔和悲傷,會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他一生。他將被迫變成一個道德上永遠的負債者。一個愛情上的無產階級,一個再不能擁有千百種幸福形態的人。

我知道您會恨我——一定會。但我愛您。祝你快樂。

麗露

我再沒看過這封信。我保持著沉默,仿佛極力想從潛意識里證明這不過又是一場荒誕的噩夢。在那些寬敞潔白并且極其明亮的房間里,在那些喧鬧嘈雜充滿生機的午后,沒有瓢潑大雨舒適寧靜的傍晚——也許,我所愛的人都還活著。我渾渾噩噩地移動著步伐,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從前陳舊或新鮮的破碎片段,我忽然發現,我對所有一切,幾乎都失去了記憶。只有一陣模模糊糊的像風又像絮語的聲音,輕輕響起,我踉蹌著捂住了耳朵,它卻依舊不依不饒地跟隨盤旋,最后,我蹲下身去,甜菜像一只小小的孤魂野鬼,把腦袋埋進我的手掌里,斷斷續續地嗚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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