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天聯盟歷FG2623年,第十三圈自轉時間,暗星劃過蒼穹。
天空如化不開的墨汁,沉郁漆黑,深邃無底,似要將一切吞噬殫盡。
死一般的寂靜,惟有平日里人人敬而遠之的空鬼暗巷,此刻時不時地傳來踢打聲,壓抑的悶哼,以及尾隨而至的水花聲。
“咳……咳咳。”萊恩喘息著在惡臭的水溝中沉浮,身上火辣辣的疼,好容易才撐起半邊身子,卻被人一腳踩了回去:“垃圾,想起來?那才是你的歸宿!”
語罷,肆無忌憚的嘲笑聲響徹頭頂,炸開在暗巷之中。輕蔑藐視的冷哼在耳邊徘徊不去,將人狠狠踐踏在腳底下。
大量酸水涌進鼻息,萊恩無言地閉上眼睛裝暈。
身體,慢慢沉了下去。
無邊的痛苦。
不會就這樣死了吧……萊恩薄薄的唇角不由自主爬上一抹淡淡的自嘲,呵,怎么可能,要死的話早在那年就該死了,他根本就死不了,真正的怪物,不是么……
又有人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幾腳。他沒反抗,懶得動彈,耳邊是他們細碎的議論。
“我靠,這家伙被熏暈了!這樣可以了吧?靠,這里真臭得不行!”
“不暈才怪,這里這么臭,我都快受不了了!”
“那走吧,反正上面只要我們阻他半小時,這里真TM不是人呆的地方!”
“哈哈,說得好,這種鬼地方合該讓這鬼東西呆,走吧,讓他一個人在這里聞個夠一”
嘲笑唾罵隨著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完全聽不見半點聲響,萊恩才倏然睜開眼睛,身體一轉手一撐,輕巧地從粘膩冰涼的污水坑中躍了出來。
夜風微涼,無聲地將這恐怖的氣味肆虐開去,可萊恩只一個輕彈,那些應該洗不去的異味竟剎那沒了影蹤。
他將手中的衣服擰起,正待用力,忽地猛一轉頭,敏銳警覺的視線精準地落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誰?”
“呃,被發現了咩?”片刻的安靜后是一個仿佛天真的疑問,隨即“噼”的一聲響指,一抹朦朧的火光就順著指尖暈開,徐徐燃放。
幽黃的淡光映出一張絕色的容顏:黑曜般剔透的墨色瞳孔,精致得宛若雕琢的玉顏,柔美的發絲安靜地貼在耳邊。
“呦,帥哥,需要幫忙么?”他悠然地望著萊恩,慵懶地屈膝坐在垃圾桶上,卻仿佛坐在綢緞的高級沙發上,只那樣隨意地坐著,便足以奪去天地間所有色彩。
萊恩卻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擰干了衣服繞過他徑直前行。
擦身而過時沒有片刻的停留,徹徹底底地無視了對方的存在。
那絕色少年微微一怔,也不氣惱,轉過身望著萊恩漸行漸遠的身影,回想著剛才那幕應該很無聊的單方面毆打戲碼,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呀,原來根本就沒受傷嘛~”
那笑容,邪如罌粟。
深夜二時,外城最荒涼的E區,熊熊大火。
沖天的火光仿佛要將整片夜空映成白晝,這顆距離銀河異常遙遠的星球從未有過的白晝。
婆娑星,位于外銀河的最外圈,方圓三千萬光年的范圍內,都不存在恒星。
這是集潮濕、陰暗為一體的永夜之星,這里可悲得連火種都沒有,可這樣的星球竟燃起了沖天大火,這怎么可能?
驚醒的人群不斷朝火光涌去,臉上略有畏懼,更多的卻是瘋狂的驚喜和興奮:神跡!
萊思一繞出城就看到這詭異的一幕,他瞇著眼望著不自然發白的天空,素來沒有表情的臉突然進出一抹名為愕然的驚悚表情,隨即像瘋了一般地沖過去。
火光沸騰之處正是他的家,那建在廢墟之上的簡陋卻充滿了回憶的家。
萊思用力撥開人群,余光掃到附近一口井邊放著的水桶,毫不猶豫地提起就往自己身上澆,然后二話不說地沖進了猙獰的烈焰中。
身后。是一片駭人的驚叫。
萊恩充耳不聞,只是一徑朝自己家的位置走去,那個建在凹槽處不應該輕易被毀壞的屋子,此刻卻幾近分崩離析。
拳頭緊握,指甲嵌入掌心卻仿佛毫無感覺,萊恩頂著赤紅的火焰四下尋找。終于在一片火光后發現小初的身影。
他松了口氣,沖去過拽住她就往外跑,不想背后竟傳來一聲綿長的嘆息:“這么快就來了啊……唉,我就知道那幾個廢物攔不住你。”
萊恩一怔,轉身看著站在熊熊烈火前的她,火光將她小小的身子倒映得宛若一道黑影,無窮無盡的黑暗邊緣上鑲嵌著一道金邊。
不知何時,她的身后竟站著數十名機械兵,從四面八方將他們包圍,每一對電子瞳孔都牢牢盯住他不放。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這間被燒得面無全非的屋子里,竟藏著這么多士兵。
萊恩的眸色一點一點轉深:“是你干的……”
“沒錯。”干脆利落地承認。
“為什么?”萊恩直勾勾地看著小小的機器人。
小初不是人,而是臺早已淘汰的初代智能機,功能不多,卻也伴他多年。
剛接手時,萊恩懶得取名字,直接“初代機初代機”地叫,直到小機器人抗議,說他歧視非生命物種,糾纏得他不堪其擾,才退一步喚她“小初”。
他給她取的名字。他賦予她的生命。
“為什么?哈,還能為什么!”小初冷冷笑著,“順者昌,逆者亡,這么簡單的道理你居然到現在都不明白。”她盯著萊恩,一字一頓,“別忘了,今年,是第十年。”
“所以,這是你的選擇?”萊思極緩、極緩地抬起頭,目光浸潤著刺骨的寒意,“背叛我,選擇他。”
“其實我也很傷腦筋啊。我們在一起那么久……可是沒辦法,那個人不一樣,他是不一樣的。”
那張生銹的臉上仿佛出現了一抹妖異的迷戀,映襯著她身后的熊熊大火,竟是那樣相配。
“你瘋了。”萊恩的聲音帶有一種奇異的冷靜,尾音微微上揚,夾著無法抗拒的冰冷。
小初一怔,然后又笑了起來:“或許吧。反正這感覺……”她輕輕揚起手,鐵臂重重揮下,砸在萊恩的脖子上,“也不壞不是么~”
一片漆黑。
Two.
萊恩被關了整整五天,在一間小得只能勉強側身的牢房里。天花板還不足人高,只一小會兒就能讓人覺得窒息般的壓抑。
可是,別無選擇。
牢房的墻壁是用尼姆合金制成的,堅固異常,根本沒有破壞的可能性。
周圍沒有其他囚犯,也沒有士兵,沒有一星光芒,也沒有一點聲音,惟有最新研制的探測激光,一直不怕苦不怕累地四下掃蕩,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只可憐走錯路的蒼蠅,一鉆進這里就被射成了簍子。
想來這就是傳說中最具保密性的私牢。沒想到他居然會被關到這種地方,他們還真是看得起他。萊恩微微垂下的眼瞼蓋住了不屑的嘲諷,無視靜待了五天才露面的小初。
這不是仁慈,而是一種惡毒的刑罰。
這是宛若掉入無盡黑洞的恐懼,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間,不知道何時才會結束,肌肉從僵硬到麻痹,卻只等來永無止境的暗黑和寂靜。
比起有形的拷問,無形的折磨才真的可怕。
曾不止一人在這方宛若夢境般寂靜的牢房,被活活逼瘋。
萊恩怎么也想不到朝夕相處了十余年的她,竟能對自己這樣的殘酷,他還有什么話可說?
小初亦是一言不發。老舊的電子瞳孔忽明忽暗。
時間安靜地游走在荒蕪中。蒼白而無力。
她抬頭看他,他垂首看地。
他們之間只有半步的距離,卻生生插入了一道宇宙中最為堅固的結晶牢門。
咫尺的距離,因這無情的鐵鎖,宛若天涯。
空曠的牢房里只有彼此安靜的喘息。
許久之后,是小初低啞的聲線:“放棄吧,你斗不過他。”
拉斐爾·道瑞,婆娑星最高執行長官。
他是這里的王,至高無上,擁有生殺大權。
聽說,他出生豪門,天賦異稟,才色雙絕,自小被寄予重望。故而十歲那年就被任命為這里的總督,自此已十五余年。
他為這里帶來帶了許多他們渴望的東西,甚至是他們連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富足以及無法反抗的恐怖統治。
沒有一個婆娑星人會忘記拉斐爾初臨時所帶來的震懾。他只是安靜地坐在四人抬的圣駕之上,周身卻散發著神圣的淡光,讓人覺得多看一眼都是褻瀆,卻偏偏移不開視線。
那條長得一眼看不到底的隊伍里,仿佛只有他是生動的。
醉人的、罪惡感的、無法形容的蠱惑美麗。
于沒有火種渴求光芒的婆娑星人而言。這如光神下凡般的美人兒無疑是圣書上、傳說中的謫仙之人。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他,喜怒無常,獨斷專制,鐵腕的作風令人聞風喪膽。他還沒有褪去臉上的青蔥稚嫩,就以強勢的手腕占據了婆娑星的生命之源。
無人反抗。
拉斐爾的命令不管多么不可理喻,對婆娑星人而言都是理所當然要遵從的天道。
他們畏懼他,或許也在心底憎惡著他,卻連想都沒有想過要反抗他。
這世上就有一些人,生來就那么不可思議。
可這一切對萊恩無效,于他而言,這個人再不可思議也只是個仇人,一個花時間去報仇都不配的仇人。
“萊恩,”看著那張無動于衷的臉,小初很是無奈,這家伙自小就是這么固執,他要是想向左,十萬個機械兵也不能把他拉到右面,“你還是把鑰匙的秘密說出來吧。不然這回真的性命不保。”
聞言,萊恩終于抬起臉對上藏在黑暗中的那張熟悉無比的臉,仿佛在問:你擔心?你也會擔心么?
背叛者。
他的目光,是審判,赤裸裸的,犀利無比。
小初別過臉去:“……如果可以的話,我真不希望你死。但是……”
她抬起手,將最新型的海姆毒短槍對準萊思,毫不猶豫地連續扣動扳機,數道紅色光直直插入他的身體。
巨大的沖擊貫穿了萊恩的身體,將他重重地沖撞到了身后的墻上,噼噼啪啪不斷的攻擊仿佛釘子一樣將震動不已的他釘在了堅硬的墻上。直到槍聲不再。他才徐徐滑落。
身后,是一道道深深的血痕。蜿蜒出觸目驚心的猙獰痕跡。
“放心吧。死不了,這是神經毒,不會要了你的命,每小時才發作一次。”只不過發作的時候就算是鐵漢子也會痛不欲生,撞頭拔發,恨不能死。
萊恩虛弱地看著小初閃爍的電子瞳眸,試圖撐起自己半邊身體,可終究承受不住,手臂一軟就重重地摔回地上,發出“砰”的巨響,重合了合金門打開時的“嘀——”聲。
“怎么,還不肯招么?”平靜無起伏的聲線,帶著貴族獨有的孤高和傲慢。
拉斐爾·道瑞。
一身黑色貼身軍服。金色雙排扣。胸口掛著醒目的勛章,刺目的亮。
小初微微一怔,隨即立刻屈膝伏身,完全的恭敬:“抱歉,大人,請再多給我一點兒時間。”
拉斐爾看著倒在血泊中的萊思,微微皺眉,修長的身影緩緩靠近:“聽說,你已經十年沒喝婆娑水了。真的想死?”
話音剛落,萊恩面無表情的臉上詭異地綻出了一抹淡笑:“怎么會?你都還沒死,我怎么舍得去死。”
“大膽!”一道光鞭狠狠掃過萊思的臉,力道十足,小初陰郁地開口,“不準詛咒拉斐爾大人。”說著,又是狠狠一鞭,將萊恩直直抽飛到墻上。
萊恩整張臉都被抽中,嘴角淌著血,滿嘴的鐵銹味,痛得抽搐。可萊恩卻是笑了,蒼白的嘴唇微微勾起,三分冷意,七分諷意。
拉斐爾也不生氣,徑自打開牢門,蹲到了萊思身邊:“嘛一。你想詛咒的話盡管咒,我無所謂。但是麻煩你……”纖長的指從萊恩裂開的傷口處狠狠地插了下去,血水橫飛,“麻煩你告訴我你那個背叛者的姐姐把東西藏到哪兒去了。嗯?”
拉斐爾的眼眸狹長而柔美,瞇起時卻淬染著陰狠毒辣,眸底仿佛千年寒冰不化。
不寒而栗。
萊恩悶哼一聲,笑容更深:“你想知道?”
“當然,我可是從來沒有放棄過。”拉斐爾美麗的臉上染上一層瘋狂,“那是多么偉大的研究啊!把人的靈魂植入機械。意味著如妖魔鬼魅般永恒的生命,意味著任何疾病都將不值一提,意味著不會疲憊的絕頂的戰斗力,它會是這千年以來、不,甚至是萬年之內都不能與之相比的最偉大的發明!”
他低下頭看著不言語的萊恩,手更用力,“你說。我能不堅持么?可惜,這研究只有你那個天才姐姐才想得出、做得來,我是這么信任她,即使她背叛了我我也不會抹殺她的天才智能,縱然她是個……不要臉的蕩婦。”
萊恩的瞳孔猛然一放,卻在轉瞬之間就壓抑住怒氣,只是收斂了笑容,淡淡地說:“既然如此,告訴你也無妨。”
語畢,不等其他人從詫異中反應過來,他身形一晃,眼前只留下殘影。一瞬間,他已站在拉斐爾背后,手上不起眼的戒指此時已化成捆指繩,將拉斐爾牢牢抓住。
他五指緊緊扣住拉斐爾的喉嚨。指節泛青。
小初第一個回過神來,驚恐地喊道:“放肆,快將拉斐爾大人放開!”
這真是二到極點毫無新意卻又層出不窮的臺詞啊,會放開才怪!萊恩微微動了動手指關節,他的指甲竟漸漸變長,尖利如刀刃,死死抵住拉斐爾的喉結。
生死攸關。
不想被挾持的拉斐爾也絲毫不懼。他低頭看了眼想都沒想到的武器,道:“不愧是瑟雅的弟弟,居然改良了細胞控制再生……真是不亞于你姐姐的天才智能,剛才的傷對你來說其實根本不算什么吧……呵,倒是挺有意思,以你的資質完全可以進入皇家學院,為什么連婆娑水都換不到?”
因為不屑。萊恩連理都懶得理他,對小初命令:“讓士兵都退出去,你跟我走。”
“你……”小初不及反駁,就見萊恩的指尖已割破了拉斐爾的皮膚,血珠漸漸滲出,在他白皙的肌膚上格外觸目驚心,“啊,我聽你的,我都聽你的,你別傷害他!”
聞言,萊恩的手倏然一緊,如刀刃般的指尖狠狠刺進掌心,卻連痛都感覺不到。
果然還是只有他么……
在小初的指示和拉斐爾的配合下,他們很輕易地出了牢房,毫不避諱地朝后門走去,眼見就要大功告成,不想途經花園時正巧碰上一隊巡邏,立馬就被包圍起來。
“退下。”黑壓壓的槍支頂住腦袋,萊恩還是一臉淡定,只是手腕處滑下一包粉包,緊緊捏在手心。
“放棄吧,你逃不了。”極度緊繃的空氣中,拉斐爾卻帶著目中無人的懶散,低沉磁性的聲音緩緩浸染開來。
“誰知道呢!”萊恩面無表情,說話的同時五指突然扣緊,手中的粉包盡碎。
他揚手一揮,剎那間,空氣中星光點點,剔透晶瑩。
視線里只有璀璨星光,紛紛揚揚,隨風而舞。
“赤石粉!”拉斐爾眼睛一亮,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跟著石化,不怒反笑,“奇跡,真是奇跡,沒想到你竟然已經研制成功了!”
萊恩將他一把推開,拉著同樣受制于赤石粉的小初,轉身就朝宮殿外跑去。
背后,是拉斐爾傲慢依然的低笑:“感情用事,你想帶著那個機器人走么?她能背叛你一次,就能背叛你第二次、第三次……”
仿佛永無盡頭的魔咒,聲聲切切,繚繞不去。
心臟感到刺痛。
萊恩身體一僵,隨即繼續大步向前走去,閃著星光的空氣中。仿佛傳來他恬淡的無欲無求的聲音:“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因為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被無情撕毀的約定,死亡一般的無盡絕望,他早已嘗過。
低下頭,萊恩看著掙扎不已的小初,輕輕地說:“是吧,姐姐?”
那么痛、那么痛的聲音,卻帶著掩不住的溫柔,“瑟雅姐姐。你還想瞞到什么時候?”
小初一下頓住了身體,電子瞳眸閃爍不已。
three.
萊恩頭一次見到瑟雅,他正不怕臟地坐在門口有模有樣地擺弄著一地螺絲。
然后那個穿著白色蕾絲裙的女孩就出現了,她牽著母親的手,帶著一臉的倨傲。
母親說她是他的姐姐。
萊思目不轉睛地盯著瑟雅臟兮兮的裙擺,那上面的污水沫子是冶煉窯子才會有的,而冶煉窯子恰是孩子們最喜歡去冒險又被大人們嚴禁進入的地頭。
這家伙可真走運!萊恩不由有些嫉妒。
瑟雅見他一直盯著自己的裙子,有些羞窘地捏緊了裙子,將白白的裙擺捏得像干掉的橘子皮,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把手叉到腰上,還用一副孩子王的口氣拽拽地命令:“以后要聽我的話,知道嗎?”
聞言,小萊恩直接送了她一個后腦勺,上面似乎還寫著兩大字:不屑。
瑟雅頓時有種吐血的沖動,她二話不說。粗暴地將萊恩從螺絲堆里拽起來,指指自己又壓壓他的腦袋,惡狠狠地說:“我長得比你高年紀比你大頭發比你長皮膚比你……比你黑……”
說到最后一句時。她看看萊思又比比自己的小胳膊。最后很不甘心卻還很老實地招認了事實。只是末了仍不忘總結。
“所以,我是你姐姐,你要聽姐姐的!”
全無邏輯的一席話,讓當時還不滿三歲的小萊恩亦很誠實地送上了一句話:“我不要白癡當我姐姐。”
白癡白癡白癡白癡……瑟雅的眼前頓時出現了一整排的烏鴉,鬼哭狼嚎著白癡的字樣在她面前飛來又飛去。
“你……你這個臭小子!”瑟雅炸毛了,在他們見面的第一天就給自己未來的弟弟一頓好打。打得小萊恩頂著一腦袋的包包,含著兩泡委屈的熱淚,還可憐巴巴地坐在地上看著這個粗暴的家伙卷著袖子用自己好不容易才收集起來的螺絲廢鐵,速成了一個模型機械娃娃。
也因為這個雖然簡單但絕對完美的機械娃娃,瑟雅終于用拳頭以外的東西,掙回了點當姐姐的尊嚴。
動手能力就是一切。
婆娑星沒有學校,每個孩子都是在機械材料和廢金屬中長大,這是他們童年的玩具,也是成年后的生存工具。
這里的機械文明極度發達,本土居民的基因比其他星系的人有更多的優勢螺旋鏈,因此創造發明、制作儀器可以說是他們與生俱來的能力。可這樣珍貴的技藝卻沒能在宇宙中派上用場,不是不需要,而是婆娑星的地理位置實在太過惡劣。
婆娑星的周圍被各種明的、暗的黑洞包圍,此外還有各種詭異的宇宙磁場,隨時可能在推測安全的航道上出現致命的撞擊物。這些天然的屏障既保護它不被外界侵略,也封死了他們的對外交流,將這樣一班子天才發明家生生鎖死在這片沒有光芒。土地貧瘠。極度缺乏食物、水源等一切生存物資的地方。
事實上,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放到其他星球都會是聞名遐邇的專業機械師,而平均每一萬人里就會出現一個宇宙級的天才機械師。
瑟雅就是這樣一個天才,甚至可以說是天才中的天才。
萊恩覺得她是個奇怪的家伙,平時瘋瘋癲癲的,做起東西來卻一點兒也不含糊,連一向少言寡語的父親都對她的手藝贊不絕口。
他其實并不討厭她,雖然她總以姐姐自居還老有各種不可理喻的命令,甚至還喜歡用一些蠢到極點的手段來逗弄自己。但他很喜歡看她做東西,那時的她一點兒也不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甚至會發出一種像傳說中的光一樣的東西。熠熠生輝。
萊恩也沒有和任何人說他其實看到了,看到平日總是傻兮兮笑著的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跑到荒野,偷偷地悶著頭哭。
他覺得她真是一個笨蛋,在沒有任何人的地方還像被人掐著脖子似的,哭得那般壓抑,壓抑得躲在后面的他,都好像被人捏住了心臟。
只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在看到那一幕之后變得跟她親近起來,雖然還是不愿意叫她姐姐,雖然還總是說她白癡,卻習慣性地跟在她的身邊,不管她走到哪里身后都會有個小小的他。頂著張別扭的臉。小手拉著她的衣角,緊緊、緊緊的。
然后。在萊思五歲生日那天。在他自覺自己已經是個大人的時候,他偷偷對她說:“以后想哭就哭吧,我會守著你。”
瑟雅驚訝地看著抿著嘴一臉認真的小萊恩,嘴角抽搐了下,正想開口說些什么,卻發現他爬到凳子上。用短短的胳膊摟住已經開始拔高身子的自己,還很笨拙地將她的腦袋塞到他還軟綿綿的胸膛上,粗魯地拍著她,說:“哭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男子漢一言九鼎!”
哭P啊哭,你到底看了什么狗P電視劇啊!瑟雅真想狠狠吐槽他,卻發現眼淚不聽使喚地大顆、大顆往下掉。
頭頂上,是萊恩小小的聲音:“你在哭嗎?”
笨蛋!白癡!瑟雅咬著嘴唇,紅著眼睛用力地搖頭。
萊恩卻更緊地抱住她,任由自己很喜歡的新衣服被她的眼淚弄得又濕又皺,只是像個小大人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哄著:“不要怕,我會一直陪著你,不會離開你。不會扔下你……”
我不會像你的親生父母一樣,為了離開這里而冒險,最后在慘死在親生女兒面前,讓她夜夜噩夢,無依無靠。
我會一直陪著你、一直守著你,哪怕吃得不那么飽、穿得不那么好,我也會把最后一塊干饃饃給你,把最后一塊錢用在你的身上。然后看你笑得像個傻瓜一樣肆無忌憚,每天都睡得很香,一覺到天亮……
萊恩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彼時太過年幼的他也不懂得怎么說,只是擁抱著她的溫度讓他覺得有些難以形容的滿足。
在這個戰亂不斷,饑荒不斷的黑暗日子里。因為這相互依偎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擁有了很多、很多。
那時太過天真的萊恩以為這就是生活的全部,雖然貧困但父慈母愛,每天玩玩機械,和瑟雅斗斗嘴,再在一千次敗在她手下后提出一千零一次的挑戰。
很簡單,談不上幸福,也沒有多快樂,但是很平和,很滿足。
知足是福。
可是他命中帶煞,與福無緣。
這樣的日子,僅僅只過了兩年。
兩年后,萊恩的父母死了。
母親在冬荒后患上了疾病,父親出去掠奪可以延命的藥物和糧食卻死在了對方手里,母親急怒攻心,死于父親死訊傳來的當日。
一夜之間,他沒了父親也失去母親,家里連一粒米都沒剩下。
其實這很正常。這個星球每天都會上演同樣的故事重復同樣的劇情,不是在他身上,就是在別人身上。
可盡管如此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萊恩還是覺得心被割去了一般的空洞。
他看著被人抬回來的父親,手里至死都沒有松開的是母親的藥單;他看著母親死不瞑目的猙獰,眼角還垂著一滴不甘的淚水。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為他父母做……
萊恩小小的拳頭捏得死緊,想要把什么握碎一般。
瑟雅什么也沒說,只是安靜地陪著他,看著他一聲不吭地在后院葬了父母,如她很多年前做的那樣。
在萊恩做出屬于自己的機械人后,他第一次沒有使用任何機械,親手挖了父母的墳。
那天雨很大,是婆娑星少見的滂沱大雨,漫天的雨水仿佛要淹沒整個世界,壓抑得讓人無法呼吸。
萊恩呆呆地站在瑟雅刻好的墓碑前,腦袋空白一片,他想要為父母送上離別的眼淚,卻只有一臉的雨水,眼睛眨了許久也沒能流出一滴眼淚。
他明明那么痛苦,傷心得恨不得再把他們創出來,卻還是哭不出來。
心好像被偷走了一樣,苦悶的,窒息的。
忽然,冰冷的手指感到一陣溫暖,他木木地轉頭看著瑟雅,濕淋淋的她逞強地露出一抹笑:“萊思,你真有面子,連老天爺都替你流淚了……”
萊恩其實想說你笑得真難看,笑話也很冷很坑爹,一點兒都不有趣。可是看著她故作堅強的笑,不知怎么的就覺得空洞的心房慢慢地暖了起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把自己的臉貼到了她的掌心:“瑟雅,爸爸媽媽沒了,沒了……”
“我知道,我知道……”
“瑟雅,只剩下我們了……”
只有,他和她。
唯一的。
他以為他至少還有她,他們還可以像現在這樣彼此依靠。
可沒想到他真的很晦氣,根本什么都留不住,到最后連她也失去了。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在那個人出現之后,她美麗的瞳孔里便再也沒有他。
拉斐爾·道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