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為沈乃文新書《書谷隅考》序言。本書收錄作者關于版本目錄學論文18篇,包括對清朱彝尊《經義考》的研究,對元陳澔《禮記集說》的版本考訂,對宋《事文類聚》的成書與版本以及對宋雕佛藏“崇寧藏”、“毗盧藏”殘卷的考訂等。
北京大學的一百五十萬冊原始古籍,除一小部分存在幾個系里之外,絕大部分藏在學校圖書館的地下書庫里。地下書庫有兩層,約四千平方米,其中密布著滿載古籍的樟木書柜。地下一層書庫南出口的過道邊,有一個不大的下沉花園,陽光可以從此透入過道的窗口。
2000年以后,我每天就在過道的一個角落里工作。十年晨昏之間,偶爾因伏案過久喪失了位置感,恍惚覺得是在地面之上,環繞周圍的古籍層壘如山,而自己置身于書山之谷,俱在陽光照耀之下,感覺十分愜意,油然而生一種幸福之感。由于熱愛古籍,辛苦平生所欲得到的,如果說還有一點意義,或許就在此吧。
有一種至今占據主流的說法,認為中國古代藏書樓是以藏為主,落后;西方現代圖書館是以用為主,先進;其實是一種膚淺的臆說。首先,古代藏書樓是自藏自用,不能用現代公益理念來評判。其次,古代藏書家既收藏,又研究、又校勘、又傳抄、又出版,往往窮盡畢生的心血,對于古籍的了解和掌握的水平,對于古籍的保存和續命的貢獻,都是后來通常的圖書館所達不到的。
再次,古代藏書家周圍都有一個學者圈子,在收藏、研究、校勘、出版等方面頻繁交流。以清中期黃丕烈為例,錢大昕在《竹汀先生日記鈔》卷一“所見古書”中,記載與他的書籍交往三十余條;鈕樹玉在《非石日記鈔》中,記載與他的書籍交往近二十條,可見當年之一斑。如果友人遠道而來看書,當年還會提供多日食宿。這些更是后來通常的圖書館所達不到的了。
西方圖書館的核心知識是編制目錄和解答咨詢,在電腦技術日新月異的今天,基本為電腦的操作技能所取代。而古代藏書家的知識,對于書籍的研究,對于版本的鑒定,屬于人文學科的研究領域,不可能由現代科學技術全面代勞。甚至一些原來的手工技能,由于最新科技的融入,反而逐步提升為專門的知識。比如對于殘損古籍的修復,即為顯例。
今天的圖書館古籍工作者,崗位是現代圖書館員,業務是古代藏書家的后繼,接受社會以古代藏書家在古籍搜集、鑒定、整理、研究、出版方面達到的水準和成就作為衡量標準的評判。但是古代藏書家的時代過去了,在圖書館的現行體制下,古籍工作者要達到古代大藏書家的水準很困難。
由于不是專門的教學和研究單位,雖然獲得的成果與人文學科的成果同類,但是成果只能在時間精力被日常工作基本耗盡之后,鼓以余勇,利用貼近古籍的優勢,日積月累而成。若干前輩和同儕為了追求貫通的境界,都有超乎尋常的付出,之所以自苦如此,皆為對古籍的熱愛所使然。古籍要求伴書人了解它,懂得它,能夠真正地利用它和善待它。凡此種種,洵不足為外人道。
古籍的學問在傳統學術中,稱為版本目錄學,現在已經被日漸熱鬧的文獻學、出版史、印刷史等所遮蓋。隨著古籍市場的日益升溫,古籍經濟學或將出世,古籍財經雜志也可能擺上報刊亭的案頭。但是知其人,論其世,讀其書,應該是研讀古籍的根本。講求版本等則是為探求古籍的正確內容而生發的枝條。
探究出版史、印刷史、抄寫刻印工藝等,又是自版本研究再生發的梢葉。雖然以不同側面為中心所形成的研究門類,完全可以齊頭并進,但是版本目錄學研究應該堅持傳統,全面發展,不當棄冷而逐熱。
清乾隆時姚鼐《惜抱軒文集》卷四“述庵文鈔序”云:學問之事有三端焉,曰義理也,考證也,文章也。古籍研究基本屬于考據范疇。所謂考據,一是發現問題,二是尋找證據。發現問題靠了解書,了解得越多越深,感覺到的問題就越多。而找證據,則一要有心,將問題時刻記在心里。二要勤快,大海撈針,鍥而不舍。三還要碰運氣。對于傳統學問,今人的基礎不如古人,特別是沒有私塾的根底。古人遺留在今天的問題,基本上都是因為缺乏材料。而尋找解決問題的關鍵材料,不是只要吃得辛苦,就一定能夠找到。運氣欠佳,只能存疑。
因為上述,我不贊成胡適先生“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名言。有前輩學者認為“這十個字是胡適對思想和治學方法最大最重要的貢獻”(《胡適全集》序言,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但是就考據學來說,在拿到關鍵證據之前,大膽假設的結論對于求證具有導向性,同時錯誤的假設會頑強地阻礙形成正確的結論。
以胡適先生做“戴趙《水經注》案”考據為例。趙一清接續全祖望研究《水經注》,于乾隆十九年書成,二十九年趙卒,三十八年書送入四庫全書館,四十六年書抄入文淵閣本《欽定四庫全書》。戴震研究《水經注》,三十年著書初成,三十八年被召入四庫全書館,繼續踵成前書。
三十九年寫定官本《水經注》,四十年武英殿排印官本《水經注》,四十一年戴重定刊行前書,四十二年戴卒。檢乾隆三十九年之武英殿聚珍版本、四十二年之《欽定四庫全書薈要》本、四十四年之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本,三者中的《水經注》提要相同,可信出于戴手。提要反復恭述校勘依據的是《永樂大典》,目的明顯是為了取悅乾隆帝。但是經注中的若干文字異于《永樂大典》,卻與趙一清書相同,以致當年在四庫全書館中,即有戴太史參用趙書,且無一言及之的議論。到了民國影印《永樂大典》行世之后,議論遂成主流。
1943年末胡適先生著手考訂此案。他于1952年12月19日在臺灣大學文學院的演講中說:我審這個案子,實在是打抱不平,替我的同鄉戴震伸冤(《胡適言論集》甲編,臺北華國出版社1953年)。就是說胡先生大膽假設為戴震蒙冤。然而要證明戴沒有參用趙書,必須得到戴在乾隆三十八年入四庫全書館之前初成稿本的相關文字,已經與趙書相同的證據。
胡先生考證了二十年,沒有拿到關鍵證據,但是也未承認戴確有參用趙書的可能,所作的戴沒有見過趙書、戴趙是各自研究得到了相同結果等論述,都不能從根本上排除戴參用過趙書的嫌疑,不能完全說服人,也不能成為真正的結論。所寫的關于戴、趙和《水經注》的二百多篇文字,絕大多數也沒有能在胡先生生前發表。胡先生曾經說,他的研究著重解決方法論的問題。
那么他考證“戴趙《水經注》案”的例證所說明的是:考據學在取得關鍵證據之前,不宜假設任何結論,應該不帶任何主觀色彩地尋找證據,根據獲得的關鍵證據得出純客觀的結論。
因為做有關古籍的工作,解決日常工作中涉及到的問題,零零散散地寫了一些文字。一九九七年鄧廣銘先生教導:寫了文章一定要發表,藏之名山不可取。遂陸續刊載在一些刊物上。由于事先沒有通盤的計劃,不是按部就班地完成,所以門類題目都很分散,只能說基本都是依據古籍做考據,偏重版本的稍多。許多題目還有后續的余地,也想續作,但是何時能夠著手,全在未知。
古人描述收藏古籍之多為坐擁書城。所謂的書城,至多傳承三四代,藏書數萬冊,號稱幾十萬卷,就不得了了。以今天北大位居世界前幾位的古籍收藏來說,不啻十數倍于當年的頂級者。只此一點,已經是千百年間的古代讀書人所不能奢望的。《紅樓夢》中的頑石感嘆“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回首時光,冒昧套用,可以說是:幸入書山若許年。又幸何如之。最大的遺憾是母親已經于六年前過世,墓草萋萋,孤獨無訴。茲斂集山腳的些許云影落花,聊志光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