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招娣的眼里,機器也是有生命的,你對它好,它會賣命地為你賺錢;如果不愛惜它,它就跟你作對,甚至罷工。只要一出毛病,就要找師傅修理,白白耗掉你的時間。就像她旁邊那個廣西仔,很沒耐心,他總是跟機器過不去,經常是很粗暴地對待機器,一發脾氣就亂摔亂打,一臺好好的機器,給他折騰得三天兩頭要修理,賺的錢吃飯都不夠。招娣認為機器是通人性的,你善待它,它也不會虧待你。比如她就經常給機器打油保養,它表面油光滑亮,干起活來順溜得很,編織的速度又快又準確,一會兒就完成一片,賺錢跟印刷鈔票似的。要知道織一片就是一塊多的工錢呀。她一天能做到三打袖子,能賺四五十元一天呢。一個月她除掉買飯票的錢,還能寄一千元錢回去。當時她第一次寄一千元錢回家時,轟動了整個村莊。全村人都聚到她家,看她寄回家的鈔票。有的老人還一張一張地摸一遍,對鈔票愛不釋手呢。要知道在家種地,一家人累死累活也賺不到那么多錢呀。她原本打算再打兩年工幫家里把新房蓋起來,就回家嫁人,再也不出來了。可惜好景不長,她進廠上班不到一年,工廠就遇到金融危機要關門倒閉了。招娣很舍不得離開這里,舍不得離開這臺機器。她是來跟機器告別的,她用抹布輕輕地擦拭著針織機,一行眼淚就不爭氣地滾落下來。她為這個廠哭,也是為自己的命運哭。他們那里有早婚的習俗,她15歲那年就訂婚了,男方父母想抱孫子,一直催婚。要不是出來打工,說不定已經結婚了。她以為出來打工可以暫時逃避,沒想到現在工廠又倒閉了。這可怎么辦呢?
廠門口的土場上,黑壓壓一片,擠滿了等發工資的工人。男女青工爭先恐后擠擠挨挨,幾條隊伍排列得像水蛇一樣歪歪扭扭。負責發工資的是老板的小舅子姚大胖,他面前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工資表,旁邊是兩個女會計,正在核對數據。突然,隊伍像潮水一樣朝前傾倒過來,差點把辦公桌都推翻了。工人們都等得不耐煩了。姚大胖脖子粗嗓門大,他站起來大聲喊道:“老板帶著錢馬上就到了,大家別急,排好隊耐心等一等!”人群里不知誰大聲嚷道:“都等半個小時了,不會是忽悠人吧?”人群就騷動起來,有人說,再不發工資,我們就去勞動局告狀;有人說,不給工資我們就一人扛一臺針織機走……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捷達轎車老牛般喘著粗氣拱進廠院。從車上下來一個滿臉憔悴的尖臉男人,手拎著一個沉甸甸的袋子。有人壓低嗓門說:“李老板來了。”喧鬧的隊伍里突然安靜下來,自覺地為他閃開一條通道。李老板從人墻的通道走過,所有人的眼光跟隨而去,像行注目禮。金融危機一來,周邊倒閉好幾家工廠,有的老板不講誠信跑路了,工人工資一分錢也沒發。有一家臺灣廠老板更黑心,老板假裝送全廠工人去海南旅游,趁機把廠里值錢的東西都賣光了,連鐵大門都不放過。等工人們旅游回來,老板一家已是人去樓空,不見蹤影。李老板還算有良心,沒有逃跑,而是到處借錢來發工資。其實李老板也可以選擇跑路的,可是他沒有這樣做。為此他還與老婆吵了一架,老板娘氣呼呼帶著孩子回娘家了。
李老板把那袋錢交給姚大胖,疲憊不堪地說:“趕緊把工資發了,大家伙好趕著回家過年。”
兩臺點鈔機開始“嘩嘩嘩”地忙碌起來。
李老板從人群中走出來,心里盤算著,廠子暫停生產,先租一間鐵皮房把機械設備放好,等過了這場金融危機再重新開張。
很快要告別這個地方了,李老板有點不舍。他在這開廠都兩年了,廠房租金很便宜,他是找到這里的村長,利用村里的老倉庫改造的。房子雖然老舊,但是很實用,有好幾個小房子都沒算面積。
他來到車間門口,推開虛掩的門,輕輕走了進去。借助屋頂上的玻璃瓦投射下來的光亮,能看清車間的一切。整個車間冷冷清清,沒有了往日忙碌生產的景象了,只見一排排的針織機,靜靜地陳列著,像個歷史博物館。有的針織機的架子上還有隔夜的蜘蛛網。
這時李老板發現車間的角落里有亮光,他輕輕地走了過去。只見一個女孩正在一遍遍擦拭著機器,眼含淚水在自言自語,以至于老板來到她的身邊她才發覺。好像自己的隱私被人看穿,女孩停下手中的活,顯得手足無措,她沖李老板尷尬地笑了笑。招娣是全廠年齡最小的女孩,經常主動加班加點,特別勤勞,做的貨很少返工的,師傅們都很喜歡她。李老板也認識她。
李老板問道:“外面在發工資,你還不去領?”
招娣又是羞澀地笑笑說:“不急,這么多人排隊,我等會兒去。”
她想了想問道:“老板,這個廠要關門不開了嗎?”
李老板說:“先關段時間門,明年再開。”他說這話底氣不足,誰知道金融危機什么時候結束,即使結束了也說不準會不會開。
招娣問:“那你明年再開,我再來給你打工行嗎?”
李老板微笑道:“當然歡迎你來呀。”
招娣說:“我想明年還用我這臺機器好嗎?”
李老板笑出聲來了:“沒問題。”
招娣突然皺眉頭,犯難了,擔心地說:“如果搞混了怎么辦?”
李老板說:“你可以在機器做記號啊。”
“當真,我記上我的名字就不會錯了。”招娣說著從工具箱里找出一只彩色筆,在機器的擋板上一筆一畫寫上:劉招娣。
李老板心頭一熱,眼睛就濕潤了,有這么好的員工我還怕什么?他心里暗下決心:只要金融危機一過,就立馬東山再起,重新開張,打個翻身仗。
編輯/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