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幸,是從一只雞腿開始的。
那一年,我八歲,讀二年級。何自由七歲,讀一年級。我們倆的村子相距兩里路。
那一天,何自由的村子里放電影,《少林寺》。天還沒黑,我就趕了過去。曬谷坪里的銀幕早就掛起來了,高音喇叭里正高歌《在希望的田野上》,唱得鄉親們興奮不已,好像我們的田野真的大有希望一樣。
何自由端著飯碗來到了曬谷場,我一眼看上了他碗里的雞腿,怦然心動。我八歲的時候,看見雞腿就像流氓看見美女一樣,心花怒放。我把何自由叫到曬谷場邊上,問:“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嗎?”何自由茫然地搖搖頭,說:“不知道。”我盯著何自由碗里的雞腿,嚴肅地說:“真的不知道嗎?你閉上眼睛,好好想一想。”
一年級小弟對二年級大哥,當然要絕對服從,何自由乖乖地閉上了眼睛,認真思想。我趁機抓過雞腿,塞進嘴里,按順時針方向旋轉一圈,拿出來就只剩下一根雞骨頭了。何自由感覺不對勁,睜開眼來,正好看見他的雞腿怎樣成了一根骨頭,頓時,絕望地放聲大哭。
我趕緊把雞骨頭丟回何自由碗里,掉頭就跑,穿過希望的田野,我哈哈大笑,一直跑回家中。我媽問我怎么又回來了,我說作業還沒做完呢。我媽一直希望我成為一個按時完成作業的好孩子,一聽我不看電影,跑回家來做作業,很高興,就想獎我點什么,可家里實在找不出像樣的獎品,就給我煮了個白水雞蛋——須知,雞蛋這種好東西,只有過生日才能吃到一個的。
第二天,我智取何自由雞腿的事兒,被添磚加瓦,傳得神乎其神,傳到我媽耳中時,變成了我連骨頭一口吞下了何自由的雞腿。我媽聽得眼淚汪汪,但她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只是趕到何自由家中,賠了何自由他媽一塊錢。
一塊錢,現在只能買一包劣質餐巾紙,當年,卻能買半只雞。何自由敗壞了我的名聲,還黑了我家一塊錢,我太虧了!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虧大了,就在上學路上攔住了何自由,又問:“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嗎?”
何自由說:“你是強盜你是賊,我不和你說話!”說完就想從旁邊溜過去。
“你擋了我的路,你還罵我。”我擋住何自由,“你還想怎么樣?”
何自由吼一聲:“我跟你拼了!”說著,就埋頭向我撞來。
我趕緊往旁邊一閃,何自由沒撞著我,一頭栽進了水田里。
我沒動何自由一根指頭,他栽進水田,完全是咎由自取。當何自由哭回家去,我卻成了打人兇手。何自由他媽怒氣沖沖,拉著一頭泥水的何自由,找到我媽,又哭又鬧,說何自由的的確良襯衣是新做的,剛穿上就弄得如此骯臟等等,其目的就是妄圖讓我媽再賠一塊錢。
因為何自由他媽昨天竟好意思收下我媽賠償的一塊錢,我媽終生鄙視何自由全家。這一次,我媽根本就不買何自由他媽的賬,她拍著手掌,和何自由他媽對罵了兩個小時,堅決不賠一分錢。
何自由他媽看我媽昨天二話不說就賠錢,還以為我媽好欺負,沒想到我媽竟是一等一的吵架高手,何自由他媽根本就不是對手,灰溜溜敗下陣來。何自由他媽很不甘心,就拉著泥巴已在臉上頭上結成干殼的何自由,鬧到了學校來。
當時正是課間操時間,全校一百多名師生全站在操場上。校長聽何自由他媽哭訴完,就站在水泥做的乒乓球臺上,說:“那偷雞腿的賊,站上臺來!”全校師生的眼光“嘩”地集中到我身上。
我媽所以要賠給何自由他媽一塊錢,為的就是挽救我的名聲。現在,校長竟當著全校師生的面,稱我為“偷雞腿的賊”,完全是對我的瘋狂挑釁。我羞愧、憤怒,渾身發抖,突然沖出隊列,跳上乒乓球臺,指著校長的鼻子,喊叫著說:“你才是賊,你祖宗十八代都是賊!”
校長懵了,目瞪口呆。我不等他回過神來,沖進教室,背上書包,在全校師生興奮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我回到家,對我媽說:“我罵校長了。”
我媽聽我說完為什么罵校長,淡淡地說:“罵了就罵了吧。”
當天下午,我的班主任來家訪了,他對我媽說:“校長基本上還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只要你帶著孩子去道個歉,就沒什么事的。”
“我兒沒錯,我們道什么歉?”我媽說的話落在地上砰砰響,“該道歉的是他,他不在全校師生面前給我兒道歉。這書,我們不讀了!”
校長當然不可能給一個大逆不道的學生道歉。
三天后,我媽帶我坐上火車,去廣東投奔我爸爸。當火車離開家鄉時,車廂廣播也在唱《在希望的田野上》,但屬于我的田野,我再也沒有回去。
我在廣東撿了半年飲料瓶后,一間學校收納了我。在別人的城市,別人的學校,我再也不敢胡作非為,我成了讀書的機器,學習成績不可思議地好,把歧視我的本地人,遠遠地拋在身后。但是,我一點也不快樂。
后來,為了我能在廣東參加高考,父母給我買了一個本地戶口,花掉了他們工作一年的收入。再后來,我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上了清華大學。但我還是不覺得快樂。
大學畢業后,我努力工作,一步一個腳印,一帆風順當上了副市長。但我在競選市長的時候,失敗了,重要原因是我的笑容太生硬,沒有親和力。作為一個城市的面子,沒有燦爛的笑容,怎么可以呢?另外一個原因是,不停地有人給省里、給北京寫信,反映我的種種問題,紀委一直在查我,但關鍵問題都查無實據。只有兩件事,紀委掌握了鐵證,一件是我搶吃小朋友的雞腿,一件是我當眾辱罵校長。兩件小事,加上我不會笑,我就成了心理陰暗的人。就這樣,我在年富力強之際,退居二線,成了可有可無的調研員。
終于成了閑人,我媽勸我回老家看看。我沒有答應,三十年來,那一只雞腿,一直堵在我的心頭,堵住了我回家的路。
編輯/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