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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草折

2012-04-29 00:00:00蒙莎
穿越·COS 2012年11期

【壹】

十月初四。天月關。

第一場雪剛剛下過,北風刮在臉上,疼得像被千刀萬剮。徐子白雖然幾乎把自己全部的衣服都穿上了,可因為最外面那層厚重的鐵甲,他總覺得自己像穿了身冰雕的衣服。守兵最難挨的就是在城上當值的時候。他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密密麻麻地聚在城門下的人,不是因為盡忠職守,而是因為身體已經麻木。

封門的告示是剛剛貼出去的。厚厚的城門已經被幾塊鐵板和巨大的鐵鏈鎖死。從徐子白這個位置看下去,正好能看到守門的總兵梁舫提著刀在和不期然被堵在關內的人們講道理:

“各位,兄弟也是沒辦法,這封門令是從京城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大家看看,上面寫了,任何人,哪怕他拿著皇上親筆的諭旨,都不能出關!有強行闖關者,格、殺、勿、論!蓋的印,看看,是太后的印!大家還是回去吧——”

梁舫的話被一陣人聲淹沒。圍在梁舫身邊的幾個守兵抽出刀來,寒光把行人們嚇得退了幾步。只有幾個穿著兀術族服色的人毫無懼色,用蹩腳的漢話喊:“我們要,趕在,寒冬來臨之前,回家!外面,就快下大雪,我們回不去!”

下面頓時亂成了一團。

徐子白皺起眉頭,正想自己是不是應該下去幫幫忙,站在他身邊的王小六忽然湊過來問:“白哥,你不是在京城呆過嘛,知不知道上頭為啥突然要封門?”

徐子白噗地一笑,“我在京城還不是一樣守城門,怎么會知道。”

不過說句話的功夫,城下聚集的人居然又多了一群。明明騎著軍隊中也罕見的駿馬,卻打扮得像是一群尋常老百姓,怎么看都不像是常在道上走的商人鏢師。徐子白警覺起來,捅了捅王小六:“你在這里看著,我下去一趟。”

在冷風里凍久了,腿僵得就連下樓梯都困難。徐子白扶著冰冷的城墻挪到城樓下,就見原先聚在那里的人居然不由自主地分出了一條道,讓剛到的那隊人馬走到梁舫跟前。徐子白正好走到了梁舫身后,只見這群人一個個的面色冷峻,凌厲的眼神全都聚在梁舫身上。為首的黑衣人也不下馬,就騎在馬上傲然問道:“哪個是管事的?”

梁舫正要開口,徐子白一把捂住他的嘴,大聲說:“咱們總兵大人不在,沒人管事!”梁舫用力掙扎,一腳踩在徐子白的腳上。徐子白忍著疼,繼續大聲說:“想出關的都回去吧!咱們也不知道啥時候能開門!”

黑衣人亮出一塊金牌,拎著上面拴著的小紅繩墜到徐子白眼前。

“總兵不在也沒關系,你們只要認得這個就行了。這是皇宮里的令牌,看清楚了?”

守兵們都倒抽一口冷氣,梁舫也是嚇了一跳。徐子白面不改色:“咱們又沒進過皇宮,誰知道你這塊牌是真的還是假的啊?少嚇唬本大爺!”

黑衣人臉色一變,往后看了一眼。隊伍中有個頭頸全罩在紗帽下的蒙面人點了點頭,黑衣人收了金牌,湊近徐子白的耳朵:“那我就老實告訴你吧,現在是皇上要出關。耽誤了皇上的事,當心你的腦袋搬家!”

徐子白嘿嘿一笑:“喲,皇上?大爺我還是玉皇大帝如來佛祖呢!吹牛誰不會啊?”

黑衣人的臉也徹底黑了。

徐子白故意把聲音提高八度:“大爺我守城八年,各路人馬什么樣的沒見過?還扮皇上呢,當心大爺綁了你上京城,看皇上不把你千刀萬剮!還不走?”

那群黑衣人“鏘鏘”地幾聲都亮了兵器——除了中間那個蒙面的。徐子白大吼:“反了你們?敢在大爺跟前亮家伙?!”

千鈞一發之際,蒙面人忽然一揮手低聲說了句什么。后面的黑衣人開始調轉馬頭,一隊人開始緩慢而有秩序地后退。前面的黑衣人最后一個掉頭,臨走還不忘把手中的劍在徐子白面前晃一晃。徐子白等他們走遠了才放開了梁舫。

大冬天的,居然出了一手的汗。

梁舫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哎喲我的祖宗……這年頭怎么連冒充皇上的人都有……”

徐子白低聲說:“金牌是真的。皇上也是真的。”

雖然蒙面人從頭到腳都遮得嚴嚴實實,但徐子白還是能感覺得到有道灼人的目光從未從自己身上離開過。

正因如此,才敢和手持金令的金刀衛統領叫板。

梁舫張大嘴巴,手里的刀“當”地一聲落在地上。

【貳】

入夜時分,整片大地都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之中。風像成群的巨大的怪獸從荒原上呼嘯而過,蒼茫的原野就像回到了上古的洪荒時代。目力所及之處看不到半點星火。徐子白騎著馬舉著火把跟在梁舫后面,在他身后還有十幾個一起出來的守兵。大家似乎都被這空曠的天地震懾住了,自從兵營出來起,便都一言不發。

前方的路被一座小山擋住,于是轉而向左蜿蜒。風中不知何時多了些歌聲和笑聲,天空的顏色也似黑墨中滲了些黃色。守兵們不由自主地快馬加鞭。爬過一個低低山坳口,眼前忽然一片光明。一座兩層土樓立在山前的曠野上,樓里燈火通明,窗戶里漏出的光把樓外掛著的幡旗上的字照得清清楚楚。

“天月驛。”

方圓百里之內唯一的一座驛站。凡是要進出天月關的,不論人馬畜牲都得在天月關打尖休息補充干糧和水。所以每天天黑之后,梁舫就會帶著幾個守兵到驛站盤查,嚴防逃犯逃往關外,還要防著兀術的細作。今天本來還沒有輪到徐子白出來的,但想到今天在關下出現的“那個人”很有可能就在驛站歇息,梁舫生怕出事,就帶了徐子白出來——畢竟,徐子白是整個天月關上唯一一個算是見過世面的人。

徐子白已經在冷風中站了大半天的崗,再加上從關口到驛站十幾里路的奔波,早已疲累至極。他們在驛站前下馬,徐子白遠遠望著樓中的燈火,忽然覺得自己像個離世已久的孤魂野鬼,正在用艷羨的目光偷窺人間。

跨入驛站大門的剎那,溫暖的光迎面撲來。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大堂里坐滿了人。飯菜烤肉的香味混合著酒香在蒸汽中蔓延,徐子白幾乎在這片香味里融化。

驛丞的聲音很快把他拉回現實:“總兵大人到了,來人,上熱酒!”

梁舫心里還惦念著那群黑衣人的事,揮手攔住驛丞,目光往大堂中一掃:“慢。我先問你,今天,可有一隊騎馬的黑衣人來過?他們人呢?”

驛丞拱手:“稟大人,今兒是有這么一隊人經過,可是沒停下,一眨眼就過去了。估摸著他們的馬腳力快,能趕到下一個驛站去。”

徐子白緊緊攥了半天的手終于松開了。他聽到梁舫亦是松了一口氣,“打酒。那今天還有什么可疑的人來過沒有啊?”

驛丞猛搖頭:“可疑的人沒有,不可疑的人就太多了,還有一群兀術人鬧了一頓,打碎我幾只酒杯——我說大人,這城門啥時候能開呀?一撥撥要出關的人都在這里住下了,我的這的存糧撐不了幾天啊大人……”

徐子白忽然說:“沒事,快則明后日,慢則三五日,城門肯定能開。”

梁舫驚訝地問:“咦?你又怎么知道的?”

徐子白故意賣關子:“我就知道!來來來,先給我碗酒。”

他和梁舫在這邊大口喝酒暖身,驛丞便轉身過去,大聲喊道:“諸位!這位守關的徐大人說了!快則明后日,慢則三五日,這城門肯定能開!大家就安心住著,養足精神好出關!”

堂中的人捶桌的捶桌,敲碗的敲碗,鬧成一團。

梁舫帶著徐子白他們從人群中間過去,一個一個看他們的模樣像不像朝廷的通緝犯。有幾個常走動的商隊見了他們,搶著要敬酒。所以徐子白上到二樓的時候,眼睛也花了,腳也軟了。梁舫依然好奇心不減:“小白,你究竟怎么知道啥時候開門的?”

徐子白用帶醉的語氣:“朝廷這么急著關城門,肯定是因為‘那一位’要出關。現在‘那一位’吃了閉門羹,都走回頭路了,朝廷里見他回去,自然就會下令開門了。”

梁舫拍他的肩膀:“有道理。”

徐子白猛地站住,“等等——”

梁舫看看二樓空蕩蕩的走廊:“怎么了?”

徐子白搖搖頭:“沒事兒,我喝多了,眼花。”

二樓沒什么人,倒是客房里堆滿了行李和貨物。他們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也就算了。下到樓下,正準備出門走人,驛丞忽然攔住梁舫:“總兵大人,能不能求您個事兒?今天這里人太多,魚龍混雜,有幾路人似乎都互相看不對眼,我怕他們鬧事——能不能留幾個兄弟下來,萬一有人鬧起來,好歹也有能鎮場子的。”

梁舫:“行。”隨手點了三個人,徐子白忽然說:“總兵,我也留下來。”說著故意碰了碰梁舫的劍。梁舫一直都對這個兩年前從京城調下來的兄弟有些畏懼,徐子白一開口,便答應了。

待梁舫一走,徐子白他們就在大堂角落里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一邊吃著花生和醬牛肉一邊看著店里的人。不知為什么,剛進門的時候看到的那股熱鬧勁似乎消退了不少。客人們吃喝了一陣,紛紛打著飽嗝上樓,大堂里就剩下三兩桌人還在興致不減地猜拳喝酒。和徐子白一起留下來的寧躍提議道:“反正也沒什么人了,我們也找地方休息吧——”

徐子白目光一閃,“別出聲!”

四個人凝神靜聽。驛站外風聲依舊,“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轉眼已經到了驛站外。他們都知道外面馬上就會有人沖進來,不約而同地都站了起來。徐子白只覺身后一涼,有人用刀刃抵住了他的脊梁,在身后壓低聲音說:“進去。”

寧躍他們都反應過來,刷地抽出刀:“干什么的?!”

徐子白舉起兩手,搖搖頭示意他們不要動。身后的人順手把他腰間的長刀也解去了。“柴房。”

柴房的門口就在他們坐的桌子后面。那人扯著徐子白的衣領把他拉進去,寧躍他們立刻也跟了進來。

“關門!”

那人命令道。

柴房的門一關上,所有人都陷在了一片黑暗里。

徐子白一聲嘆息,緩緩閉上雙眼。

“石頭。”

一聲輕得幾乎聽不清的耳語:“叫我齊王殿下!”

徐子白這才知道自己方才并沒有看花眼。剛才那個在二樓走廊一閃而過的身影,確實當今圣上周弘真的親弟弟,齊王周永祁。

隔絕了兩年的時光,在瞬間紛至沓來。

【叁】

驛站虛掩的大門被一群黑衣人粗魯地撞開時,徐子白正好帶著和寧躍調換了衣服的周永祁和另外兩個兄弟從柴房出來;而寧躍則臨時當起了驛丁,留在里頭裝腔作勢吭哧吭哧地劈起了柴。

那為首的黑衣人向慌慌張張跑向門口的驛丞亮出一枚金牌,隨即下令:“左衛守住驛站各路出口,嚴防有人逃跑;右衛散開在附近隱蔽處搜查,凡是有草的地方都給我燒了!前衛上二樓,后衛搜一樓,就是一只老鼠也別讓它逃了!動手!”

在驛丞磕頭求饒的哀求聲中,黑衣人迅速地四散開來,四個小隊的人馬占領了驛站的各個角落,只有最后一隊還圍在最中間的一個頭戴罩紗的蒙面人身邊。有兩個黑衣人在第一時間沖到徐子白的桌上,一把揪住徐子白抓起來:“干什么的?!”

徐子白抹一把山羊須,嘴里含著一塊骨頭含糊不清地說:“老子是邊關守軍,你們又是哪一路的?”

兩個黑衣人往他們桌上掃視,隨即對望一眼,放手走人。不多時就聽到寧躍在柴房里叫:“大大大俠饒饒命——”跟著就是一陣柴堆被掀翻的響聲。

黑衣人很快又往廚房去了。周永祁摸著自己的絡腮胡子捧腹低笑:“噗哈哈哈這群傻蛋!”

徐子白吐了骨頭,也忍不住笑:“你這胡子帶得好。”

周永祁撓撓頭,“隨時準備開溜嘛,不多帶點東西怎么行?”

笨重的頭盔已經將他的臉遮去了半邊,再加上這絡腮胡,他自信任誰也認不出他來了。

大堂里剩下的人都連滾帶爬地跑回房去,就連驛丞和驛丁們都跑了個干凈。一片狼藉的飯桌之間,只有一個頭發衣服都散亂不堪的年輕人還在自斟自酌。

看上去雖然邋遢得很,舉止間偏偏有股高貴卻不凌人的氣勢。

“少爺喝個酒都能引出一群鼠輩來,真是沒勁。”

拈著酒杯的動作,就如老僧拈花微笑般優雅。

一道金光從為首的黑衣人手中射了出去。“叮”的一聲,年輕人手中的茶杯頓時碎成了幾塊,連著沒喝干的殘酒一起跌落在塵土中。

徐子白不由得側目看去。

少年不慌不忙地從桌上拈起一根金光閃閃的針,“原來是金刀衛的統領王回大人到了,失敬失敬。”說著手中運勁,把金針射了回去。“不過金刀衛難道不應該時刻不離地保護當今圣上么?為何會在此處?難道——”

少年一針射出,射的不是方才射他的王回,而是從頭蒙到腳的那個蒙面人!

立刻伸出幾把刀來護住蒙面人全身的命門,那金針卻像長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地從刀與刀的縫隙之間鉆了過去。虧了蒙面人反應夠快,側身一閃,金針穿過垂在他眼前的面紗,釘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上。

王回大怒,一躍往前:“放肆!”

“夠了。”

蒙面人的罩紗輕輕飄動。王回已經抽到了一半的刀硬生生頓住了。

徐子白和周永祁對望一眼。周永祁的手動了動,徐子白伸手過去按他,“沒事。”

年輕人掃興地搖搖頭,重新拿了一只酒杯,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向蒙面人高高舉起:“相逢即是有緣,有緣人何不過來喝一杯?”

蒙面人伸手取下紗帽,露出一張俊生生的臉:“不必。”

臉頰上一道淺細的紅印,竟是被年輕人射回的金針所刺的傷。

正是鬧得朝廷要八百里加急傳令關上城門,害得數百行人不能出關的當今天子。

周弘真!

雙眉如劍,雙目如電。現在這如電的目光全都放在了年輕人身上。

周永祁立刻轉過臉去,“這是什么人?”

徐子白搖頭:“不知。”

他故意往旁邊讓了讓。

自從周弘真亮出真面目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心就一直在突突地狂跳。只怕再多看一眼,心臟就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周永祁吐吐舌頭:“管他是誰,能幫我把磚頭趕走就是這個!”

說著伸出了一根大拇指。

徐子白定定神,搖頭:“那人肯定不是為了招惹金刀衛來的。他既然知道對方是誰,更不會輕易出手。”

果然,在被周弘真拒絕之后,年輕人唉聲嘆氣道:“早知你這么沒趣,我就不費這個勁請你了。一個人喝酒真是沒滋味啊……”一杯酒下肚,忽然用筷子敲著碗唱起歌來:“一盞孤燈酒一杯——萬里獨行胡不歸——人做到頭皆變鬼——管他榮華與富貴——”

徐子白臉色一變:“酒公子!”

王回幾乎是同時開口:“唐九!”

徐子白猜錯了。

唐九舉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起來,目光直射周弘真:“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你來了正好,酒爺正好有一樣東西要和你要。”

【肆】

氣勢洶洶的搜查行動,被不期而遇的唐九徹底打亂。樓上樓下的金刀衛人馬聽到下面的動靜,全都涌了出來。

就在唐九話音落下的那個剎那,無數金光雨點般朝他射了過去!

徐子白揮一揮手,四人同時彎下了腰向后翻去。柴房的門被撞開,他們跌進去之后寧躍立刻關上了門。徐子白第一時間一躍而起貼在門縫上,只見唐九踢起桌子擋在身前,大吼:“等等!”

金針雨瞬間停了下來。

徐子白從門縫里只能看到唐九得意洋洋地放下了桌子,一腳踏在邊上:“嘖嘖,皇上一出手就打賞了這么多金子,怎么好意思!”

王回怒吼:“唐賊!快交出解藥!”

唐九把桌子徹底踹倒,側身攤開兩手:“我是下毒的又不是救人的,怎么可能隨身帶著那種東西。”

徐子白愕然:“什么解藥?”

周永祁在黑暗中一拍大腿:“壞了!剛才磚頭臉上中了他一針!”

徐子白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他一拉門就要出去,周永祁死命抱著他的腰把他扯回去:“別動啊你想害死我啊!”

徐子白微慍:“可是他中毒了!”

他們把門縫拉開了些,只見金刀衛的人已經團團圍成了一圈急速后退。周弘真不見了蹤影,想來是毒發暈了過去,金刀衛正忙著帶他撤到安全的地方。

——也難怪,唐九是唐門這幾年最出風頭的子弟,那枚金針在他手里走一遭,若是不沾上點兒啥,倒不像他的作風了。

徐子白已經擔心得團團轉:“怎么辦?”

周永祁:“金刀衛那群人不是很有辦法嘛。有他們在,磚頭——哦不,皇上不會有事的。”

說罷又嘆氣:“可惜沒你當統領的時候有辦法。那幾個人就知道打打殺殺。你看你看,又來了——”

外頭王回果然沖唐九一聲怒吼:“唐九!你若識相就快交出解藥,本官保你死個全尸,否則你等著九族凌遲吧!”

徐子白伸手扶住額頭。

周永祁故意嗞嗞地倒抽涼氣:“你說你放心讓這么一群蠢驢保護磚頭——啊不,皇上么?”

唐九翻身跳上一張桌子,掏出一把破爛不堪的紙扇“啪”地甩開扇風——雖然那扇子破得已然扇不出風了,以睥睨天下的氣勢大聲說:

“酒爺光明正大,沒事不會找你們麻煩。現在酒爺有事要出關,偏偏讓你們攪黃了,你們說這筆帳是不是該找你們算?那位爺中的毒我告訴你們,叫‘一醉千年’。睡個十天半個月的死不了,但也不會醒。沒解藥就等著睡死吧!酒爺要的是出關,你們想辦法把爺弄出去,爺兩腳踏上關外,解藥立刻雙手奉上!”

王回已然怒極:“動手!抓活的!”

唐九一聲輕笑,揮扇躍起。袖中有幾道白煙凌空射出,白煙迅速向四周擴散,在整個大堂里彌漫開來。而唐九則在這煙霧中縱身飛上房梁,矯若蛟龍。

王回大叫:“捂住口鼻!所有人捂住口鼻!”

柴房里的人也不約而同地捂住了鼻子。

只聽得唐九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驛站外面,“我給你們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后,我在天月關下等你們!哈哈哈——”

那笑聲,在風中如鬼哭般飄遠了。

周永祁捂著鼻子,呆呆地悶聲說:“原來江湖中人是這個樣子的……”

說話間,心馳神往。

徐子白怔住:“江湖中人?”說罷嘆息,“屋檐下躺著的乞丐是江湖中人,街上賣糖人的大爺是江湖中人,這驛站里住得滿滿當當的往來客商,也都是江湖中人……江湖,沒什么好向往的。”

方才聽唐九說周弘真中的并非致命的毒藥,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周永祁還在呆呆地看著唐九離開的方向,“躺在屋檐下乞討,也沒什么不好的。”

徐子白拍他的肩膀:“你年紀還小,等你長大了就不會這樣想了。”

周永祁撇撇嘴:“你少來!我聽說在兀術,十六歲的漢子早就有老婆有孩子了!”

徐子白無可奈何:“好,好,你是大人。”

大堂中的濃煙久久之后才徹底散盡。王回和金刀衛的手下都又捂著鼻子趴了半天,確認自己

確實沒有中毒之后才爬了起來。王回大叫:“驛丞!把上房都騰出來!”

有道理的比不過有刀子的。半個時辰之后,二樓那些剛剛在房里躺下想舒舒服服睡一覺的旅人們全都被金刀衛趕到了樓下。飯桌剛剛被驛丁們刷洗干凈,就被拼在一起鋪上了草席被褥,變成了臨時的床。然而這一切都進行得井井有條。方才唐九和王回的對話大家多多少少都聽到了些,金針如雨落下的情景當然也不乏目擊者。唐九公子不怕九族凌遲,然而他們怕。

徐子白他們一直都呆在柴房里,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外面平靜下來時,徐子白才想起來眼前的情況似乎應該和寧躍他們解釋一下。回過頭,只見平時打鬧慣了的三個兄弟都張大了嘴,正愣愣地看著自己。

“齊王?”

“金刀衛統領?”

“你說你在京城守城門……”

“你叫我們統一口徑說你在天月關八年……”

寧躍拎著柴刀欺上來,“白哥,做人不能這樣!”

徐子白無話可說。

“對不起,是我騙了你們。”

寧躍繼續高舉柴刀:“要補償!我要十斤好酒!”

“我要三斤醬牛肉!”

“我要五斤烤羊蹄筋!”

徐子白道:“加倍都沒問題!”說著從柴禾堆里摸回自己的長刀,和周永祁對望一眼。周永祁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圖,兩人同時撞開柴房的窗戶跳了出去。

【伍】

整個二樓已經被金刀衛的人全部占據。

他們當然并不需要這么多房間,清場只是為了保證周弘真的安全。周弘真被放在最中間一間只有一扇門卻沒有任何窗戶的房間里,門口和屋頂都有人守衛。徐子白和周永祁從屋頂倒掛金鐘窺探二樓,周永祁一看這陣仗,“算了罷,你又不是神醫,就算是想辦法進去也解不了磚頭的毒。”

徐子白搖頭不語。周永祁親熱地摟了摟他的肩膀:“還是你根本就只是想看看磚頭?”

“他中毒了,生死未卜,咱們難道不應該去看看他?”

周永祁仰天長嘆:“可惜啊,這世上有些人重情,有些人卻未必。”

徐子白抿著嘴,攀住屋檐從窗戶鉆進了二樓的過道里。

在離他最近的兩個金刀衛反應過來之前,從衣領中扯出一根草繩——草繩的盡頭,吊著一枚小小的玉佩。

玉佩上,刻著小小的一個“白”字。

曾經的金刀衛統領專用信物。不但可以調動金刀衛的三百精銳,緊急之時更可以直接號令十萬禁軍。現在它就這樣隨意地掛在一根草繩上,藏在一個沒有品級的邊關守軍的鎧甲下。

金燦燦的刀光頓在半空。

“你們可能不認識我,但是你們應該認識這枚玉佩。”

金刀衛們面面相覷,徐子白咳嗽一聲:“我從前叫徐柏,字子白。”

他們立刻去向王回報告。

徐子白終于被帶到了周弘真的房間里。

窄小的藤床上,黑色的帳幕把周弘真整個人都遮在后面。徐子白挑起床帳看了看,只見周弘真面色如雪,整個人沒有半點生氣。徐子白站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扣住了周弘真的脈門。站在一邊的王回大驚:“徐大人!你這是——”

徐子白抓了片刻,看周弘真臉上半點反應都沒有,才松手說:“看看皇上是不是真的中毒了。”

他自己也暗暗松了口氣。他很難想象,如果周弘真現在忽然醒過來,他該怎么面對那雙眼睛。

王回微怒:“你敢懷疑皇上?”

徐子白不語。別說中毒,周弘真小時候連死都裝過,還有什么是他不能裝的?他必須確認周弘真是不是真的中毒了才能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看周弘真的癥狀,唐九確實沒有撒謊。

“一醉千年”在唐門各色的毒藥里并不算出名,甚至根本算不上是毒藥,所以江湖中鮮少有人去研究它的解法。

想要給周弘真解毒,非得找唐九不可。

“王大人。”徐子白回過頭,直視王回的眼睛。“不如這樣吧。你先叫人準備好車馬。天一亮,就把皇上轉移到天月關的兵營里去。驛站里來往的人太多太雜,這樣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

王回還記著白天剛剛被徐子白頂撞了的事,偏偏敢怒不敢言,瞪大雙眼怒視徐子白片刻,才說:“是!”

徐子白要走,王回叫住他:“徐大人,先等一等。皇上本來已經打算奔西邊的虎跑關去,但是中途又折回來了,你可知道是為什么?”

徐子白:“請指教。”

“因為齊王爺不見了。如果徐大人偶然遇到了齊王爺,還請不計代價,不擇手段,把齊王爺勸回來。”

一直默默站在徐子白后面的周永祁心虛地摸了摸胡子。

“好。”徐子白說罷,拖上周永祁轉身離開。“你看著皇上走不開,調二十個人給我,今晚我就替你在驛站里細細搜查。”

王回氣鼓鼓道:“可以。”

走廊最盡頭的空房間內。

地上散落著匆忙搬走的旅人們留下的廢棄物空氣中還隱約有股劣酒特有的氣味。徐子白全然無心理會這些,踩著一地的花生皮和瓜子殼,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王回臨時調過來的二十金刀衛就圍在他周圍,看著一副簡單卻清楚的驛站地形圖在他筆下慢慢呈現。

“今晚我們要找的人,一個是齊王爺,另一個,是給皇上下毒的唐九。大家都記得他們的模樣吧?”

“唐九?”有人問:“不是已經跑了么?”

徐子白搖頭:“這里方圓百里都是光禿禿的荒漠,除了驛站再也沒有可以避風的地方。此地夜里極冷,畜牲在外面都呆不住,何況是人?所以齊王爺和唐九必定還在這客棧里!”

徐子白筆下不停地畫著,繼續解釋:

“你們看好。驛站有兩層。進出的門一共有四個,兩層樓有二十六個窗戶。現在門和窗都有人守著。大堂左右各有兩個樓梯,在外面還有一個樓梯,所有一樓到二樓之間,有三條通道。但是外面已經有重兵把守,所以——你,你,”他隨手指了兩個人,“先去這兩個地方看好。許下不許上。還有,就算唐九再放厭惡,也不許擅離職守!”

如此這般,在兩層樓的主要通道里都布上了守兵。

等到最后一個金刀衛也領命出去時,周永祁提醒他:“喂!你好像忘了廚房的門!”

徐子白伸個懶腰反問:“打老鼠怎么打?”

周永祁露出一個壞笑。

徐子白拍他的肩膀:“我們從樓上開始。我進房找人,你在外面堵人,咱們把他趕到廚房再收拾掉!”

平時一派溫和沉穩的徐子白在瞬間像變了個人。左手中的長刀寒光閃爍,不帶半點遲疑地朝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劈砍過去,仿佛在擊殺看不見的猛獸。

所經之處,一片狼藉。

在掃蕩到第六個房間的時候,他剛推開門,就有一道人影攀著門框像只猴兒那樣從他頭頂鉆了出去!

徐子白大喊一聲:“石頭!”

拎著長刀守在門外的周永祁立刻揮刀往空中一砍。那人影一腳踢在墻上轉了個方向落下,幾個起落向過道盡頭的窗戶直奔。徐子白吹一聲口哨,那頭立刻有數十枚金針從窗口暴射入內。那人影被迫從樓梯一躍而下。徐子白等金針落定,后腳就追了上去。只見那人已經奔到了下面的大堂中,一條白色的人影在橫七豎八躺著的旅人中間來回閃過。

可惜。他跑得雖快,卻跑不出金刀衛們用刀和金針布成的天羅地網。在大堂中來回轉了幾圈之后,他袖中再次有兩道白煙彈出。徐子白的視線被白煙擋住了。他沒有片刻遲疑,立刻瞅準了廚房的方向沖過去。

廚房里的煙并沒有外面大堂的那么濃。徐子白攥緊長刀,靜靜地聽著廚房里的動靜。

憑他的內功,如果有人離他十步之內,他就一定能聽得出對方的呼吸聲。

然而廚房里沒有。

他定定神,再次掃視一圈,每一個可能藏著人的地方都不放過。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廚房一角的巨大水缸上。

那水缸是用一整塊巨石鑿出來的,上面還搭著一塊稍薄的石板充當蓋子。徐子白回刀入鞘,走過去兩手把石板舉起,朝缸口重重壓上去!

那石板還沒壓穩,便被缸中的一股力抬了起來。徐子白就勢運功壓下去,僵持片刻,下面的人一掌拍碎了石板,一道白影沖天而起。周永祁在后面早將一根套馬繩掄得虎虎生風。那人跳起來時便徑直拋了過去。一張巨網瞬間從屋頂罩下,四個金刀衛每人扯著一角圍著那人繞圈,總算是把他捆了個嚴實。

那人伏從頭到腳濕了個透,散落的頭發把整張臉都遮住了。即使是被巨網困住,也還是在不停地掙扎。徐子白長刀在握,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然而就在周永祁伸手要掀起那人的臉看看之際,徐子白忽然叫道:“慢!”

說著撤了刀,向金刀衛們說:“你們先出去。我要搜他的身找解藥。”

待他們一走,立刻解了身上的鎧甲,把棉衣脫了下來。

然后雙膝跪地,躬身拜倒。

“臣徐子白參見皇上。”

【陸】

灶中還有余火。廚房里還有現成的柴禾。徐子白和周永祁一齊動手,很快就燒起了一堆旺旺的火。

周弘真那身濕衣服已經脫了下來,全身裹在一條周永祁臨時去客房找來的棉被內。火光把他的臉頰照得通紅。徐子白卻覺得他的臉是被氣紅的。周弘真不說,徐子白也不敢問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暗自猜測周弘真是在煙霧彌漫的時候金蟬脫殼了。現在躺在樓上的“周弘真”既有可能是唐九,也可能是周弘真早就準備好的替身。王回他們應該不知道這件事,否則他們不會那樣緊張地守衛著樓上那人。

看周弘真還在微微顫抖,徐子白提議:“皇上先坐一坐,臣去給您做碗姜湯。”

從頭到尾,他都不敢和周弘真的目光對視。

周弘真咬牙切齒道:“你躲朕,要躲到什么時候?”

周永祁吃驚地問:“咦?我記得好像是皇兄把你革職的,怎么就成了你躲皇兄?”

周弘真微怒:“革職是他自己要求的!還拿著刀架在脖子上,說朕要是不答應就自盡!”

周永祁:“呃……你好大的膽子!”

在周弘真和周永祁的雙重訴責之下,徐子白唯一能做的就是盯著自己的腳尖,不發一言。

周弘真罵累了,擺擺手:“朕現在不想看到你,快去做姜湯。”

惡狠狠地將目光移開的時候,臉上卻多了些許笑意。

徐子白特地多做了些,做好的姜湯正好每人一碗。周弘真裹著被子不方便自己喝,徐子白便拿湯匙一口一口地喂他,等他喝完了再去喝自己的。周弘真嘆道:“我們小時候去酒窖偷酒喝……”

徐子白撲哧一笑。

“皇上怎么還記著這個。”

口中這么說,他自己心里也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三個男孩趁看酒窖的太監不注意之時偷偷地溜進去偷酒喝,結果不小心喝到了沒勾兌過的母酒,都醉倒在窖中。周弘真挨了先帝的手板,周永祁年紀還小就被彈了幾記額頭,徐子白卻是被結結實實地揍了三十鞭子。

三十鞭子抽完了,徐子白趴在床上奄奄一息,周弘真眼淚汪汪地說:“等我當了皇帝,誰敢打你我就殺誰!”全然忘了自己手心里還火辣辣地疼。

周永祁忽然問:“那兩年前饅頭究竟犯了什么錯,要跑那么遠?”

徐子白低頭喝姜湯。周弘真憤憤然:“犯上!”

“他犯上還犯得少么。”周永祁說著吐了吐舌頭。

周弘真:“哼!”

周永祁動手往火堆上添柴禾,“他在這里吃了兩年的沙子,就當懲罰他了。皇兄,還是叫他回去吧!”

徐子白忍不住微笑。這情景倒當真像他們小時候了。周弘真和徐子白互相生悶氣的時候,就只有周永祁敢在他們中間來回斡旋調停——看在從小一起長大的份上,他們兩個都不會揍他。

周弘真甚至不肯看徐子白一眼,“那你問問他是不是還想在這里吃沙子?”

周永祁當真一本正經地拿柴禾戳戳徐子白:“饅頭!皇兄問你想不想回京城?”

徐子白恭恭敬敬答:“煩請殿下代為轉達。臣在邊塞住慣了,只怕回去京城會水土不服……”

周弘真向周永祁:“你先出去。”

周永祁斜眼,最后還是垂頭出去了。周永祁一走,周弘真便叫道:“徐柏,你過來。”

徐子白深吸一口氣,拱手躬身:“皇上,臣自知罪該萬死——”

周弘真哼道:“你在逼朕。”

徐子白:“臣不敢。”

周弘真從袖中伸出手來,揪住徐子白的頭發朝自己拽,然后,朝徐子白唇上重重吻了上去。

徐子白全身僵住。

伸手想要推開周弘真,卻一把按在周弘真光裸的肩膀上。

手像抓到了把火似的彈開。

周弘真卻死不放手,兩手都攀在徐子白頸后。突如其來的吻,慢慢變得溫柔綿長。

然后又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

周弘真猛然推開徐子白,用手背擦拭嘴角:“你冒犯我的我都討回來了。扯平。你跟我回去。”

徐子白臉紅到了脖子根。半天才回過神來,伸手去給周弘真拉起被子蓋在肩上。

“皇上,當心冷。”

“朕說的話你沒聽到么?”

“皇上——”

“朕已經原諒你了,你還在怕什么?”

徐子白把周弘真重新裹了個嚴嚴實實,“皇上,臣,是不會再回京城去了。請皇上恕罪。”

說罷堅決地站起,“臣出去查探一番,請皇上在此取暖。”拉開一條門縫出去,又叮囑靠著門框守在外面的周永祁,“石頭,你先在這里陪一陪皇上。”

他并不認為自己是在逃避。在廚房呆了那么久,王回那里至少要有個交代。

“抓到了一個可疑人,可惜不是唐九。已經處置了。王大人還請繼續保護皇上。”

然后就爬到了屋頂上。

風當然很冷。但是他覺得自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冷靜。

本來以為逃得遠遠的就沒事了。本來以為只要避免再和周弘真接觸就沒事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周弘真竟會……

只要一想起兩年前那件事,他就懊惱得想用牛刀把自己剁成肉醬。

兩年前。

也是這樣的冷天。這樣的夜里。那天正好輪到他值夜。他靜靜地站在周弘真的寢宮外,看著雪花在宮燈前飛舞。

漫漫雪夜,有種黑暗而殘酷的美。

門突然開了,周弘真拎著一小瓶酒出來,“喝點酒暖身子。”

他謝恩,一口喝下。

周弘真裹在一件黑色的狐皮大麾中,一直在看著他微笑。

那一瞬間,靈魂仿佛飛出了身體,完全逃出了他的控制之外。

有一股力量驅使他靠過去,越靠越近。

然后呢?沒有然后了。他記得自己立刻跪在地上,重重地磕頭。

香軟的觸感似乎還遺留在唇間。

他其實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不是周弘真的懲罰,而是他自己。

怕自己會忍不住作出什么傷害周弘真的事。

有些事,錯了,就玉石俱焚。

所以寧可孤守邊關,寧可浪跡天涯。

呆呆地也不知坐了許久,有人拍他的肩膀:“饅頭!磚頭說讓你想辦法帶他出關。等他出到關外辦完了事,你愛怎樣就怎樣,他都不會再強求。”

徐子白反問:“那你先說,皇上出關到底是為了什么?”

【柒】

前一天下的雪還沒有化盡。茫茫原野上散布著小片小片的積雪,仿佛在提醒人們:最寒冷的時候,還沒有來。

荒原之上,有十幾匹馬在奔馳。

最前面的是王回,十二個金刀衛緊隨其后。跟著是裹成了一團粽子的唐九和喬裝過的周弘真徐子白周永祁三人。

徐子白緊緊盯著周弘真,周永祁悄悄地盯著唐九。

這是“周弘真”中毒昏迷不醒的第二天。前一天夜里,徐子白總算從周永祁口中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一個月前,唐九進京和北方商人買一批藥材,偶然聽關外的藥材商說起:在天月關外的原野上,長著一種名為“白草”的植物,這種植物對治療心疾有奇效。唐九當時便來了興趣。所謂是要三分毒,是藥還是毒全看用量和搭配。于是動了出關找這白草的念頭。誰知那些關外藥材商告訴他,這白草他們這些土著都尋不著,何況是唐九這樣完全沒到過關外的南方人?

白草之所以難尋,是因為它的葉子細長如絲韌如鋼,白如初雪,而且只在下雪的時候生長。它的葉子和雪色混在一起,常人即使趴在雪地上,也難以將它分辨出來。所以就算它有治病的奇效,也絕少有人會特意在隆冬到茫茫雪原里去尋找這種草。

唐九越想就越心癢癢,最后決定自己走一趟去尋這種白草。因為按照他的經驗,越是能在氣候惡劣的地方生存的藥物,其毒性就越大。找到白草,說不定就能給唐門研究出一種新藥來。于是二話不說,上了路。

那時離下雪的時候還早,所以唐九一路優哉游哉地游玩,直走了大半個月才走到附近。誰知他在天月驛前面的小鎮上聽說朝廷突然下令將邊關全部封鎖,任何人都不得進出。唐九覺得有些蹊蹺,到處打聽這是怎么回事,卻偶然發現有群無論到哪兒都把整間客棧都包下來的黑衣人也在打聽怎樣才能出關。他留了個心眼,發現這些人居然是金刀衛,于是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里,潛入了這些金刀衛的頭兒的睡房。

周弘真和唐九就是這么認識的。周弘真也在發愁自己要怎么出關。金刀衛們雖然表面上對他言聽計從,可是都在暗地里都在想方設法阻止他出關。萬一周弘真出了什么事,金刀衛幾百號人豈不性命堪憂?周弘真甚至懷疑王回在不停地向京城報告他們的所在,京城那邊才能這么準確地封鎖他前去的方向。

周弘真和唐九居然一拍即合,想出了一個可以讓大家都能出關的辦法。

于是就有了徐子白看到的那一切。周弘真在路上故意叫大隊人馬停下,給了周永祁偷溜的機會。在周永祁上當開溜之后,周弘真跟著借口要抓回周永祁,要王回他們到天月驛來找人。

然后,周弘真在路上準備好一個戴上面具就和自己樣貌無異的替身,下轎的時候就已經和自己對換了。

緊跟著唐九把替身刺暈,要金刀衛把他送出關。關門的禁令本就是為了擋住周弘真,唐九要出去,金刀衛沒理由攔他。等唐九有機會出去,再帶上喬裝成他的仆人的周弘真——大功告成。

這些都是周永祁說的。

周永祁說完這些,補上一句:“是皇兄叫我這么和你說的,我之前也不知道他和唐九勾——咳咳,聯絡上了。”

徐子白問道:“我問的是皇上要出關干什么,不是問唐九要出關干什么。你倒說說皇上是為什么要去啊?”

周永祁抓抓后腦勺:“這……他也沒跟我說。”

徐子白氣結。

然而無可奈何。

周弘真的脾氣其實和他有些像。犟起來的時候十頭牛都拉不回。他們鬧脾氣的時候,總得有個人先妥協才能收拾殘局。

當然,這個妥協的人通常是徐子白。

現在也是。周弘真一時興起要出關,徐子白最后還真只能跟著去。

他們騎在馬上。遠處的山越來越近,最后變成了眼前的一座巨大的屏障。

眾人不由自主地仰起頭。在巨大的雪山面前,每個人都比螞蟻更渺小。

仿佛被這奇景震撼了。沒有人出聲,就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王回找來的當地的向導忽然翻身下馬,在山前鄭重其事地磕了幾個頭,口中念念有詞,要山神保佑他們來去平安。然后才揮手叫道:“在這里下馬吧。”

周永祁小聲問:“難道要翻山過去?”

徐子白示意他不要出聲。他們跟在隊伍的末尾,踩在粗礪的砂石地上,腳被鋒利的石頭硌得生疼。走了許久,卻走到了一堵光滑如刀切豆腐的山崖下。只見崖下有個極窄小的洞,剛好能容一人爬進去。徐子白眼見周弘真皺起眉頭,立刻壓低聲音說道:“皇上,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周弘真咬牙看著向導匍匐在地上艱難地爬進那小洞,“不。”

小洞居然不淺。他們直爬了兩仗許遠,才能稍稍抬頭看看前面。又爬了一丈,才能勉強彎著腰躬身前行。周圍已是一片漆黑,洞口照進的光只能讓他們看到腳下的一點點地方。黑暗中忽然有火光亮起,原來是向導點起了一只火把。

接下來的路就好像進了迷宮。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若不是有向導帶路,他們這一群人準繞不出來了。然而就這樣走了半個時辰,前方忽然出現了一線微微的亮光。

出去的路,居然是一條狹長的石縫。那石縫由地面斜著升起,直裂到半山,他們得側著身子用力擠才能擠到外面。

待得關外的平原出現在視野中時,金刀衛中竟有人歡呼起來。

王回“鏘”地一聲抽出刀:“唐九!我們現在已經將你送出關了!你快把解藥交出來!”

唐九毫不猶豫地丟給他一個小小的瓷瓶。

“里面有三粒,每隔兩個時辰喂他一粒就醒了。”

王回接住,卻又半信半疑:“萬一——萬一不醒又如何?”

唐九大笑三聲,大步像荒原中奔去:“你有膽,盡管誅我九族!”

周弘真滿臉喜色地追上。等金刀衛們全都退回洞中去了,他學著江湖中人的樣子向唐九拱了拱手:“多謝幫忙。”

周永祁驚得鼻子都歪了:“你居然也會謝謝別人?”

唐九傲然道:“不客氣。不過看在你看上去還沒那么昏庸的份上,我會叫我的族人留心不要毒你。不用謝。就此別過。”

說罷揮手而去,瀟灑之至。

周弘真氣得面色發黑。徐子白面無表情。周永祁滿懷遺憾:“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見得著……”

周弘真才憤然說道:“見他做什么!我咒他永遠都找不到那什么白菜!”

周永祁小心翼翼地糾正:“皇上是白草不是白菜……”

周弘真提高聲音:“白草和白菜有什么區別么?不都是花么?!”

徐子白和周永祁各自抹一把汗。

【捌】

唐九獨自離開之后,荒原上就剩下了徐子白他們三個人。徐子白沉著臉問:“皇上,現在總可以告訴臣皇上為什么一定要出關了吧?”

周弘真余怒未消,大步向前。“逛逛。石頭,帶路!”

周永祁嘻嘻哈哈地跑出去,“是啊,就是出來逛逛!”

徐子白落在后面,斜眼看他們。周永祁叫道:“快跟上啊!喂,現在好像我們小時候一起偷溜出去玩啊!”

徐子白:“我從來都沒有同意過偷溜出去玩!我跟著你們是為了你們不出事!”

周永祁笑著搖搖頭:“你看,看上去很硬,其實捏一下還是軟的,哈哈哈……”

徐子白不由得想起他們三人的外號的由來。

他是周弘真的表兄,比周弘真年長兩歲,七歲進宮當周弘真和周永祁的伴讀,既和他們一起讀書,也和他們一起習武。

后來周弘真和周永祁長大了些,就學會了偷溜出宮去玩,他們生怕在宮外還用宮里的稱呼會暴露身份,于是決定取聯絡的外號。一時也想不到啥好聽的,就磚頭石頭地亂叫起來。后來又覺得不能把徐子白落下,所以也給徐子白附送了一個外號叫“饅頭”,因為他的字里有個“白”。

雖然過去了十幾年,這外號始終都沒丟掉。

然而自始至終,徐子白都不覺得自己是周弘真和周永祁犯宮規的“共犯”。

直到現在還是這樣。雖然正大步地追在周弘真后面,他依然覺得自己是被逼的。

周弘真和周永祁大約是早就想好了要去的地方。從那山洞里出來之后,他們就沿著山腳頭也不回地向西走。徐子白不但要緊緊跟著他們的腳步,還要留心周圍有沒有什么可疑的動靜。畢竟,這里已經是兀術的地盤。

一國之君就帶著一個守兵在敵國的土地上溜達,周弘真究竟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也不知走了多久,周弘真望著延伸到天邊的前路,喘著氣問:“石頭,還要走多久啊?”

周永祁手搭涼棚舉目四望:“快了!前面就是!”

徐子白更是納悶。他這兩年也常常到關外巡查,這一帶的地形都摸得很熟,怎么就沒聽說過這里有什么奇怪的東西?

忽然聽到周永祁大叫:“看!”

在一片嶙峋的怪石中,竟有縷縷的白煙裊裊升起,看上去像是蒸騰的水汽。可是在這滴水成冰的季節里,地面上還怎么可能有流動的水?

但是他真的看到了。在一片陡峭的山崖下有塊淺淺的洼地,洼地周圍結著厚厚的一層冰,那氤氳的水汽就是從冰層的包圍中升起的。原來是冰層中間有個一尺見方的小洞,想來這水是從地下涌出的溫泉,所以即使是到了冬天,也總留著凍不住的一塊地方。周永祁大笑著過去:“這里!這里!那些兀術人就是這么說的!我沒找錯地方!哈哈哈……”

周弘真不緊不慢地從一只皮囊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銀杯,向徐子白道:“朕渴了,要喝水。”徐子白伸手要搶那杯子,周弘真卻又閃電般收回:“朕,自己去。”說著小心翼翼地踩著那層冰走去水源邊。徐子白連忙跟上,寸步不離地盯著,就怕周弘真一個不小心滑倒了。誰知忘了看自己腳下,“哧溜”一下整個人趴在了冰面上。

還沒抬起頭,就聽到一陣爆笑。

說心里不惱是假的。但這惱意還是被擔心蓋了過去。他輕功高明尚且滑倒,周弘真豈不是更危險?誰知掙扎起來時,卻見周弘真和周永祁輕輕巧巧地站在冰洞邊上,臉上滿是關切。

徐子白耳朵一熱,“皇上當心。”

周弘真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每當看到這樣的笑的時候,徐子白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這個要倒霉的人通常也是他。

只見周弘真小心地跪在冰洞邊,俯身從里面舀了一杯水。

“饅頭你先喝一口,我怕水不干凈。”

徐子白點點頭:“是。”

還好還好,不是什么嚴重的事。

他接過那只銀杯,高高抬起,仰起下巴把里面的水倒進嘴里。

“稟皇上,這水并無異味,是干凈的活水,可以放心喝。”

周弘真抿著嘴,仿佛在用力忍著一個笑。

“好,你替我舀一杯來。”

“是。”徐子白小心翼翼地把一杯水捧到周弘真面前,“皇上請用。”

周弘真也不伸手接,直接就著他的手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徐子白看他喝得急,以為他渴得厲害,又要去舀水。誰知周弘真擦擦嘴角,“不用了。咱們這就回去罷。等假皇上一醒,王回他們就該滿地找我了。”

徐子白雖然不解,卻也是松了口氣。心想也許周弘真只是想出來散散心,逛累了自然是想回去了。立刻道:“是!”

周永祁用手捧了幾口水喝,卻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瓶子來,滿滿地裝了瓶水。

三人隨即折返。

周弘真去時一路疾走,回去的路上卻是優哉游哉,仿佛還在等著什么。徐子白催他快走,他卻問:“饅頭,你有沒有覺得——怎么樣?”

“沒有。”他好好的怎么會覺得怎樣?

周弘真耷拉著腦袋:“我也沒覺得怎樣。”說完陡然轉個調,大吼:“石頭!你過來!”

徐子白這才發覺,周永祁不知何時遠遠地落在了后面,搖頭晃腦的也不知道在地上找什么。周弘真再吼:“周永祁!”

周永祁追上來,聽了周弘真的問話,撓撓后腦勺:“咳咳。皇兄,我我我也沒跟你保證一定有用是不是?我也是在茶館里聽那些兀術商人們這么說的。他們還說每次經過這里都要裝很多水,說不定能娶江南媳婦回去呢!”

“娶媳婦?!”徐子白看看周永祁,又看看周弘真,“那泉水和娶媳婦有什么關系么?”

周弘真仰頭看天,“咳咳……”

周永祁扭過臉去,“咳咳……”

徐子白一個箭步跨到他們跟前,攔住他們的去路:“這難道是傳說中的‘一心泉’?!”

周弘真和周永祁:“咳咳……”

徐子白大急:“那皇上您知不知道那泉水的效用?!”

周弘真背著手看周圍景色:“咳咳,知道……一點。”

“皇上——”

徐子白幾乎暈過去。

“一心泉”,乃是北地的一個傳說。

傳說在那天寒地凍的冬日里依舊溫暖的泉水有種奇異的力量。如果一個人親手從泉中取水送給他的心上人喝,他的心上人也將愛上他,一生不離不棄。

剛才。

周弘真舀起的水,他喝了。他舀起的水,周弘真喝了。

這……

“皇上,您這次大費周章地出關,就是為了這水?”

徐子白看周弘真,周弘真繼續看天。

沉默中,周永祁忽然大叫一聲:“喂!看這個!”

周弘真和徐子白一起看過去。只見周永祁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掏石頭縫里的殘雪。周弘真擺出兄長的架子:“別玩兒了!我們還要趕路!”

周永祁連忙擺手,仿佛是怕他們驚動了什么。

周弘真和徐子白一起走過去,湊到近處,才發現那小小的一捧雪上,有幾根寸許長的白絲。

徐子白驚道:“白草?!”

細如絲,白如雪,可不就是唐九要找的白草?

傳說中百尋不得的異草,居然靜靜地躺在一個石頭縫里。

周永祁興奮得臉頰通紅。光著手搬開周圍的石頭,把那株白草從雪地里拔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揣在懷中,忽然問:“你們還記不記得唐九往哪里去了?”

徐子白:“他不是說要先到兀術的統萬城去住下,等下大雪的時候再出來找白草的么?”

周永祁大聲宣布:“我要去找他!”

周弘真和徐子白面面相覷。

周永祁繼續說:“我取的泉水就是給他喝的!”

周弘真和徐子白繼續面面相覷。

周永祁拔腿就往回跑:“快快快,我要到兵營借匹快馬。去晚了說不定就找不到他了!”

說話間,已經跑出去很遠。

“我不和你們玩了!我要和唐九去闖蕩江湖!”

周永祁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點,他的聲音卻在山間傳出很遠。

周弘真和徐子白仍舊慢慢地走在后面,臉上漸漸有了笑容。

“其實我也不信,小小的一杯水,就能讓兩個人一生一世。我并非為水而來,我來是為了讓你知道,我可以為你做到什么。”

周弘真說著忽然轉向徐子白,抓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心里的顧慮,所以此行也是為了讓你知道——事在人為。雖然這世界很多事情都不在我們的掌控之下,但是只要我們有決心,就一定可以戰勝它們。”

徐子白低著頭,鼻子酸酸的。周弘真的手很冷。他反握上去,捧在手心,輕輕低呵氣。這雙掌握天下權柄的手,此時被凍得干裂,更因為這一路的跋涉布滿了劃痕。握在手中,惹他心疼。

“我錯了。”

徐子白抬起頭,眼眶濕潤。“原諒我。是我太懦弱。我真的很害怕……”

那時并非不知道周弘真的心意。

可是朝廷,宗室,家人……只要一想起這些,他就郁悶得全身都要爆炸。

本該是他們一起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卻選擇了逃跑,留下周弘真一個人。

“原諒我。”

【玖】

周弘真和徐子白回到京城三個月以后,收到了第一封來自周永祁的信。

周永祁先是天花亂墜地說了一番異域風情,又小心翼翼地抱怨唐九不太友好,所以向他們討教溝通的良方。

徐子白啞然失笑,問周弘真:“怎么答他好?”

周弘真正色:“抽劍擱在脖子上以死相逼。”

徐子白知道他又是在諷刺自己當初威脅他的事來,毫不客氣地回答:“難道不應該把唐九哄去‘一心泉’騙他把泉水都喝了么?”

周弘真:“哼。”忽然抬起頭,抄起一本書丟了過去。

于是御書房中奏章書本到處亂飛。他們扔得起勁,守在門外的太監不免哀聲嘆氣:

兩位大爺這一鬧,他又不知該收拾多久才能恢復原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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