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窮無盡的廣告會告訴你,手機是一種必需品。
它可以隨時隨地讓你與思念的人取得聯系;它可以用短信息和小游戲來幫你消磨無聊的時光;它日趨高清的攝像頭正在記錄你的生活;它甚至曾經通過推特將個體與世界聯系,你們彼此交換思想,共同追尋真相,從而推動一場革命。
看上去,丹麥導演弗蘭克·波爾森鏡頭里的剛果民主共和國似乎與充滿現代感的手機世界毫無關系。民主剛果就像是一個未受祝福的國家,內戰已經在這里綿延了15年,致使500萬人死亡,至少30萬名婦女被強奸。
戰火在一片與世隔絕的大地上兇猛燃燒。電視里的國際新聞偶爾播報些當地最新狀況,但一切也僅此而已,那片大陸與我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即便這個星球已經變成一個地球村,人們也很難對非洲的悲劇有過多的感覺。更何況,當人們用手機閱讀新聞時,他們并不知道,或許正是手中這個迷人的小機器引發了那場殘暴的戰爭。
剛果盛產的礦石正是制造手機電容器的必需品。聲稱自己極具社會責任感的手機生產商多年來一直向民主剛果的商人購買原料,他們絲毫不在乎這些原料來自混亂的武裝力量,來自被奴役著的勞工或童工,來自滅絕人性的搶劫和屠殺。他們也同樣不在乎,購買礦石的資金最終變成了槍支彈藥,而自己正在贊助一場戰爭。
當波爾森聽說這些時,這位長年使用諾基亞手機的導演卻因此感到痛苦。他無法用一部血腥的手機給妻子發甜蜜的短信,也無法用它和小女兒聊天。“也許一切都是以剛果人的生命作為代價,我的手機里,流淌著鮮血?!?/p>
波爾森決定踏上前往民主剛果的、空蕩蕩的航班,去尋找關于“血腥手機”的真相。
無論如何,在戰爭中管理一個國家,遠比在和平時期容易
這個國家的混亂,正毫不掩飾地呈現在眼前。
在首都金沙薩,小販們在轟鳴駛過的汽車間來回穿梭,試圖賣出一盒口香糖。這單小生意一旦成功,他們就得向路邊手持警棍的士兵交納賄賂。礦區城市戈馬則駐扎著數量巨大的維和部隊,那些荷槍實彈的軍人們沿著黃土飛揚的土路行走,護送著身邊赤腳奔跑的孩子和平民。一個穿著連衣裙的黑人小女孩,出神地望著墻頭伸出的槍管,神情平靜得像是望著一根樹枝。
這里就是剛果民主共和國。它因資源豐富而被稱為“中非寶石”,與此同時,它還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這個人口超過6000萬的國家,曾經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僅為155美元。
如果想要在這里找到手機背后的血腥產業鏈,那么距離戈馬不遠的碧西礦區也許是個合適的選擇。碧西出產錫礦和礬土,武裝力量把守著那里,約2萬人受雇成為礦工或搬運工,從這里獲得的礦石會在兩天內到達臨近的3個村莊,然后再由商人銷往其他國家。
不過,想要到達碧西絕不是輕松的事情,出于安全理由,波爾森必須申請由聯合國機構派員陪同。聯合國官員卻被他的要求嚇壞了,“盧旺達民主解放力量軍政正在發起一場可怕的戰爭,他們暴力襲擊了當地人,也可能襲擊外國人。那是一個‘禁止進入’的區域,我絕不可能派任何人到碧西去?!?/p>
當本納德聽說波爾森的計劃后,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恐懼,“你要去碧西?那個殺人的地方?”他是當地人,同時也是聯合國駐此地媒體辦公室的職員。
當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本納德擔憂地嘆了口氣:“小心點,那里的人已經不受控制了。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這絕不是在開玩笑,小心一點!”
這些話毫不夸張。即便在戈馬,波爾森也曾被背著步槍的士兵威脅。士兵的理由很簡單,他是一個白人,他打開了攝像機。在碧西—那個深入叢林90公里的地方—到處都隱藏著瘋狂的士兵。他們舉槍瞄準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沒有獲得足夠的“過路費”,或者僅僅因為他們那天喝得很醉。
如今,民主剛果的國家軍隊正控制著那里。盡管當地人聲稱,國家軍隊的表現和武裝力量并沒什么不同,但波爾森知道,軍隊至少可以發給他一張準入證了。
辦理準入證的軍官肩頭掛著兩顆金星。他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戰爭?!霸趹馉幹?,我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殺人。”軍官興奮地揮動著雙手,“如果軍隊什么都不做,政府就必須為他們提供吃的、喝的、穿的,但在戰爭里,他們只要殺掉敵人就可以獲得對方的全部裝備,包括一套軍裝?!?/p>
“你也參加過戰爭嗎?”波爾森問。
“當然!當然!”軍官露出驕傲的表情。隨后,他向異國客人展示著自己的戰利品—來自利比亞、烏干達的軍裝被小心翼翼地包在塑料袋里,“無論如何,在戰爭中管理一個國家,遠比在和平時期容易。”
反正這個國家已經死了
事實上,已經獲得許可證的波爾森還不知道自己將面臨哪些危險。
至少在本納德看來,“死亡之旅”正等待著這位導演。在碧西,剛果商人購買礦石,然后運往盧旺達或烏干達,再運去東亞的工廠制成電子產品??刂浦V區的武裝勢力向商人索取高昂的費用。當然,絕大部分金錢都并未作為應有的報酬付給勞工,甚至恰恰相反,武裝勢力用這筆錢購買武器,繼續發動戰爭,以使自己更有效地控制這座寶藏。
誰能贏得戰爭,誰就能贏得礦石。不久前,一伙名為“麥麥”的武裝勢力穿過40公里的叢林將碧西洗劫一空,同時發起了一場大屠殺?!拔矣鲆娺^一個女人,她被強奸了3次。”本納德低聲說。最初,麥麥軍在這女人面前槍殺了她的丈夫,然后又將尸體切成碎塊,他們強迫她將這些尸塊拼回原型。一個人輕松地問她:“你吃過口香糖嗎?”女人點了點頭。那個殘暴的士兵挑出了她丈夫的生殖器,丟了過來,“嚼嚼吧。”
這不是噩夢,只是那片土地上普通的一天。太陽升起又落下,但籠罩在碧西的痛苦和絕望,卻從未曾隨著時間慢慢消散。
“你必須小心一點,”本納德鄭重其事地發出警告,“因為,任何事都可能發生?!?/p>
16歲的男孩尚斯可以為此提供證據。他只有16歲,長著一雙漂亮的黑色眼睛,3年前就開始在碧西當礦工。在前往碧西之前,那里就像傳說中的淘金天堂。尚斯說:“我想在那工作,等賺夠了錢,就能蓋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p>
可這是個無法完成的夢想。與其他礦工一樣,尚斯只能住在坑洞里,他們被迫連續48小時待在地下100米深的礦井里。除了一盞礦燈和一把錘子,他們再沒有任何裝備。成袋礦石被運上地面,隨后每個搬運工背起50公斤重的礦石,徒步穿越90公里的叢林,而這段路程將耗費他們兩天時間。每天,有600名搬運工走出森林,隨之而來的,是30噸礦石。
每50公斤礦石的售價約為1500美元,可搬運工卻只能獲得8美元的報酬。軍隊和中間商從中獲取暴利后,卻仍將貪婪的目光盯緊勞工們癟癟的錢袋。勞工們必須繳納高額的稅款,否則不能擅自離開碧西。正因如此,許多懷著淘金夢而來的人就因付不起稅款而終生未能逃離這座地獄。
與這些人相比,尚斯太幸運了。就在麥麥軍發起大屠殺的時候,這個男孩趁亂逃回故鄉。
如今,他成為了波爾森的向導,要再一次回到那個可怕的地方了。
他們乘坐一架老式的俄羅斯貨運飛機到達距離碧西最近的城鎮。從空中俯視,地面上長著如同花椰菜般茂密的森林,而在叢林中那些一小塊光禿禿的地面,就是被正在過度采掘的礦場。飛過170公里后,他們換乘摩托車來到叢林的邊緣。接下來,波爾森將從反方向踏上勞工運送礦石的道路。
那是一條泥濘、缺少陽光的路,蚊蟲在低空盤旋,骯臟的河水從中穿過。兩天后,波爾森終于抵達碧西。
那張來自軍隊的許可證大大降低了進入碧西的程度,可波爾森還是沒有想到,等待自己的會是這樣一個地方:大約2萬人在此工作,他們都居住在坑洞或低矮的窩棚里。挎著槍支的士兵在人群中踱步,黃色的礦山底部幾乎被挖空,人像螞蟻一樣在山中穿梭,每個月都有人因塌方死去。
那只是這里殘酷死亡的一種。礦工們從一個洞口爬進礦井,這個狹小的空間溫度極高,礦工們的汗珠砸向地面,重度脫水、勞累都可能導致死亡。當他們爬出來時,也可能遭遇一場屠殺。麥麥軍的子彈還留在礦井洞口,炸彈曾在不遠處爆炸。
沒有人能預測自己的死亡日期,他們只能在還活著的時候拼命賺錢。沒有人知道,自己腳下的碧西礦區,礦石年產值達7億美元。
在礦井下,把守著洞口的監工發現了一個童工。
“你不知道兒童在井下工作是違法的嗎?”
“我知道?!蹦呛⒆踊卮稹?/p>
“不過,這也沒什么關系?!北O工笑了笑,“反正這個國家已經死了?!?/p>
只因為那里距離我們太遠了,人們就對剛果的血腥視而不見
并不是所有人都對碧西和民主剛果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至少聯合國在2007年的一份報告中就曾指出,手機與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內戰有關。
在前往非洲之前,波爾森本來以為諾基亞就能給出確定的答案,可是沒人理會他那近乎荒謬的采訪請求。那些金發、皮膚白皙的工作人員們把玩著閃著金屬光芒的漂亮手機,禮貌地拒絕了波爾森,“我們今天不會就此發表任何評論?!薄皩Σ黄穑也恢勒l能回答這個問題?!弊詈?,等待這位導演的干脆是電話錄音。
“只因為那里距離我們太遠了,人們就對剛果的血腥視而不見?!睉嵟膶а菡f。
歷史總是在相似的悲劇中打轉。19世紀,當時的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就注意到了剛果這塊豐滿的土地。他相信,只有靠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的直接聯系,才能保全商品和資本的輸出場所,同時獲得廉價原料的供應。
在進行殖民之前,他仍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1875年,在“對非洲做一番謹慎的試探”前,利奧波德二世在一次國際會議上致辭:“打開地球上唯一尚未進入的地區,并使之文明化,沖破籠罩著當地全體居民的黑暗,我敢大膽地講,這是一次十字軍遠征,這次遠征與我們這個進步的時代是很相稱的。”
這個貪婪的歐洲人實際上看中了剛果豐富的橡膠。他在剛果建立了一套獨裁統治制度,規定當地人必須用橡膠和象牙納稅,而納稅額度則由地方官員任意制定。當地人為了交付橡膠,不得不進行高強度勞動,四處采伐。橡膠林很快被采盡;殖民者還把采集橡膠的人當作“活靶子”進行射擊。只有少數人逃離了自己的家鄉,更多的人都在殘酷的折磨或捕殺中死去。
這些被鮮血染紅的橡膠稅,使利奧波德二世成為了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同時,由剛果賣往世界的橡膠促成了世界汽車工業的發展,最早期的現代化出現了。
可波爾森發現,即便到了今天,為了一些大部分剛果人不會使用的手機,血腥味仍然彌漫在這片土地上,“和殖民地時期相比,和奴隸制相比,又有什么區別呢?死去的人們換回了我們的手機。”
波爾森想用碧西礦區的錄像素材讓諾基亞公司發生改變。從剛果返回后,他前往芬蘭。諾基亞總部就在一幢氣派的摩天大樓中,玻鋼結構,背山臨海。全球曾經每3支手機中就有一支來自諾基亞,這里每年為芬蘭GDP貢獻3個百分點,當地人都以進入這家公司工作為驕傲。
當提到“血腥手機”時,這家親切的公司卻顯得并不友好。一個部門主管聲稱,他們自2000年開始使用非洲的礦石作為手機原料時,就已經注意到了這一問題,“我們曾試圖追蹤所用的金屬來自哪里,但你知道,那很難。”
“你瞧,這是個挑戰,但一切正在進行中,我們希望最終能有個滿意的解決方案?!敝鞴軣o奈地聳聳肩。
這卻是一個謊言。德國自然資源與地理科學聯邦學院的科學家曾告訴波爾森,就像人類一樣,礦石也擁有自己的指紋,只要在加工前對其進行檢測,就能輕而易舉地找到它的故鄉。
諾基亞一次次給出蒼白的答案。波爾森不由得氣憤地問:“那些孩子和勞工正在礦區受苦,難道你們就不想給他們一點承諾嗎?”
“承諾什么?”對方反問,“我們不會因為你想要拍一部電影,就去承諾一些我們認為根本沒有問題的事情?!?/p>
這部長達82分鐘的影片最終獲得了柏林電影節電影和平獎。可是在當時全球最大的手機公司追尋答案時,那位執著的導演卻一度顯得如此失敗和無力。波爾森明白,或許每一部手機都是剛果人用生命換回的,但是他卻無法扔掉自己的手機,“是的,我已經上癮了?!?/p>
波爾森會常常想起那個破敗的國家,以及那些為了生存而掙扎的人們。在黃土飛揚的街道上,一個福音傳教士用喇叭大喊:“上帝的兒子耶穌啊,他曾來過這里,可又回到天堂了。他會再回來的,只是我們不知道那將是什么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