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韓寒前年出版了他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wù)劇罚ㄒ韵潞喎Q《1988》),但它雖然發(fā)行甚廣,卻在今年以來炙手可熱、而且奇怪地持續(xù)如此之久的有關(guān)韓寒作品(主要是早期作品)是否被“代筆”的爭論中罕有人提及。對于這樣一種爭論,批評者中是可以有人去閱讀和分析作者的全部作品,尤其是去比較那些備受懷疑和不怎么被懷疑的作品之間的差別的。被批評者也可以說:“我以我全部的(甚至也包括未來的)作品為證。”這是因為,一個作家在藝術(shù)上達到某種水準之后,一般就會有他比較特殊一貫的風格。人盡可以看高或看低這種文學表達的風格,但不難發(fā)現(xiàn)它在作者全部作品中的一種連貫性。
和其他一些有才華的年輕寫作者不一樣的是,韓寒不僅有自己特有的語言風格,他還有自己的一些特殊思想或特殊的表達方式。他后來也更關(guān)注社會,似乎更擅長用雜文的方式評論時政。韓寒的這些思想與其說是主要通過系統(tǒng)的閱讀、推理和訓練得來的,不如說更多的是通過直覺及生活經(jīng)驗本身得來的。他后來沒有再像在《三重門》中那樣不太節(jié)制地使用語言甚至有時到賣弄。他不再掉文袋,他現(xiàn)在的句子都相當簡潔,說話的方式變得樸素甚至不修邊幅,或者說他只是急于要把對這個世界的感受和思考樸素地說出來,但還是能看出來,這還是以前的那個他。他還是會不時露出那種對這個世界的幽默和調(diào)侃,也還是會機智地拆解和組合詞匯而顯現(xiàn)某種文字效果。
我不說這些文字是最好的或者是多么的天才,那非我的能力所及,更需要時間去判斷。我的閱讀的確使我已經(jīng)初步地認為:第一,像《1988》這些看來不太受質(zhì)疑的作品的文學水準單獨看也是夠好的—即已經(jīng)好到讓人懷疑這樣一個作者竟然會肯讓別人代筆;第二,如《三重門》這樣大受質(zhì)疑的作品的文字技巧單獨看同樣也是夠好的—即也好到了讓人懷疑如果這真是一個代筆者所作,這樣一個作者竟然會肯給別人代筆;第三點,其實也是最重要的,雖然兩者之間有變化,但在它們之間還是有一種明顯的風格的連貫性的,甚至可以說在文學上有一種脈絡(luò)清晰的進步。
藝術(shù)批評并非我的本行。我個人會對韓寒早期作品的文字技巧和新一代的少年生活略微感到新鮮和驚奇,但主要還是對其后來作品中的社會批評與人生思考更為欣賞和關(guān)注。韓寒的小說中所蘊含的思想自然不是學術(shù)的思想,不是經(jīng)過系統(tǒng)和周密思考之后的思想,而是需要去挖掘的思想,是甚至作者自己也并不一定想得很清楚的思想(這也不是他的活計),但它們還是通過作品描寫的人物與故事表現(xiàn)出來了。
二
《1988》首先讓人感興趣的是為什么“想和這個世界談?wù)劇保瑸槭裁床皇亲鰟e的,而是要“談?wù)劇保?/p>
以第一人稱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主人公陸子野有對自己少年時和伙伴打彈子的回憶,其中有個老是做臨時工而無法轉(zhuǎn)正的大人也參加了。孩子們都只有尺碼一樣的彈子,而他有大小不一的彈子。當他打別人的彈子時,他就用大彈子;而當別人打他的彈子時,他就改用小彈子。為此,他贏走了不少彈子。孩子們不堪欺負,嘗試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其中一個最勇猛的小伙伴10號說想要殺了他,結(jié)果是自己情急之下吞下了那顆大彈子而以為自己將要死去。后來,陸子野對他的表哥、大學生丁丁說了這事,丁丁說他要去擺平這件事,陸以為“擺平這事”是丁丁去找那個臨時工,把他痛打一頓,但是丁丁后來告訴說,他只是去“談了談”。他說打架當然能解決問題,談也能解決問題。為什么不直接選擇打架呢?丁丁沉思許久,把手放在少年陸子野的肩膀上說:“因為會疼嘛。”這“沉思許久”說出來的的確是很淺顯的真理,但仍然是人們?nèi)菀淄浀恼胬怼?/p>
丁丁的確只是去找那個臨時工“談了談”,他首先想了解為什么這樣一個大人要參加孩子的游戲,且是以不恰當?shù)姆绞饺ペA他們的東西。交談中他了解到這個臨時工是有一個心愿:想買一個錄音機錄一支歌寄給他的朋友。于是丁丁去借了他一個朋友的錄音機為之錄下了那支歌。
看來,“談?wù)劇本褪且M量理解對方,理解對方的處境與心愿,如果可能或者愿意,還幫助別人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我們其實都是有弱點又有欲望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意欲,而又有自己的力所不及之處,甚至有自己“犯渾”的時候,但即便對“犯渾者”,是否一定要訴諸行動的暴力、對身體的暴力呢?成年陸子野的確經(jīng)歷過這樣突然襲來的暴力,當他正準備與一位“特殊服務(wù)”的女孩告別的時候:
突然間,房門被踹開了,踹房門的力量如此之大,門框的木屑都飛到了窗簾上。門撞到了墻壁上又反彈了回去,門口傳來一聲哎呀。我還在想是哪個服務(wù)員這么豪放,至少有10個人破門而入。我都未及仔細看,被此起彼伏的“站住” “抓住了” “干什么”所包圍,我早已經(jīng)一動不動,周圍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向我壓來。我被第一個人反剪了手,臉被不知道誰的手按在地上,還有三只手掐著我的脖子,一個人的膝蓋直接跪在我的腰上,兩條腿分別被兩個人按著,但是我感覺至少還有三個人要從人堆里插進來。我覺得很內(nèi)疚,因為我身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部位可以供給他們制服,從他們進來的第一秒鐘開始,我已經(jīng)一動都不能動,但是他們卻在我的身上不斷地涌動,并且不斷地大喊,不許動。
使人恐懼的首先和主要的是這種對身體的暴力,但有時候,一種鋪天蓋地而來的語言文字的“暴力”,對人格與名譽的“暴力”,對人的傷害也不遑多讓。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有自己的缺點、有自己脆弱的地方的。就拿少年陸子野最崇拜的心中偶像丁丁哥哥來說也是這樣,他比較魯莽地對10號與丁丁哥哥兩人說:“我覺得他就是一個粗制濫造沒有文化的丁丁哥哥,他們是事物的兩個方向,但卻是同一樣的事物。10 號那樣濫,但有時候能泛出亮光。丁丁哥哥雖然總是充滿光芒,但他也有背對著我們的光斑。”這兩個人都是他喜歡的。或許陸的意思是想說,你要包容這個世界。由于我們都是有弱點的人,包容或者說寬容其實比什么都要緊,比真相要緊,甚至比正義要緊,或者說它就是一種適應(yīng)人的真相的正義,它還尤其是一種適應(yīng)現(xiàn)代平等多元社會的德性。
丁丁哥哥后來要遠去北方,他說他要去和他們談?wù)劇j懽右皢枺愫驼l談?wù)劙。慷《「绺绱竭吢冻鑫⑿Γ鼻械卣f:“這個世界。”然而,他再也沒有回來。
三
這個世界是個什么世界?我們是怎樣看待或?qū)Υ@個世界?這個世界自然是人的世界,也包括與人有關(guān)系的物的世界,但主要還是人的生活世界。我們每個人出生伊始都不可避免地要卷入這個世界,深深地嵌入這個世界,但我們還是可以有時至少通過思想脫逸出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人們互為主體與客體的世界。當我說要和這個世界“談?wù)劇钡臅r候,我就不完全屬于這個世界了。我脫出了這個世界,我變成了主體,有了主客兩分。我也不僅是行動者和介入者了,而且可能還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反省者。
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但的確有些人是像陸子野這樣的:“我發(fā)現(xiàn)我生命里所崇拜的都是那些熱血的人們, 雖然我不是一個冷血的人,但我的血液是溫的,我總是喜歡看見那些熱血的人們,我希望我成為他們中的一個。我總是發(fā)現(xiàn),當我在發(fā)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思考了;當我在思考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行動了;當我行動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翹了,然后我又不敢行動了。翹了的他們就成為我生命里至高的仰望。我天生佩服他們,希望他們身上的血能夠溫熱我的身體。”他后來長大,第一份工作是做一個記者,他說:“我總覺得在所有的故事里,我只是一個旁觀者。我總是想做一個參與者,但我總是去晚一步。我想,作為一個記者,總能第一個到達現(xiàn)場。但是成了從業(yè)者以后,我卻想明白了,我其實還是一個旁觀者,只是一個到得比較快的旁觀者而已。但是,我已經(jīng)滿足于記敘和記憶下來。”
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會有無數(shù)的組合和分類。比方說從某種角度看,可以說有比較熱血的人和相對冷淡的人、有積極介入的人和相對旁觀的人,有醉心行動的人和喜歡反省的人,有總是想贏的人和也能服輸?shù)娜耍绣e了也決不道歉的人和對了也適可而止的人等等。又比如說,當說“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或者“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的時候,所隱涵的世界和我們的關(guān)系可能是所有者和被所有者的關(guān)系,世界和我們之間意味著緊張、斗爭、對戰(zhàn)、占有、征服、輸贏甚至主奴關(guān)系;而當說“我要和這個世界談?wù)劇钡臅r候,則只是一種平等對話的關(guān)系。
有些人可能只是想戰(zhàn)勝對方、壓倒對方,而且打倒了再踏上一只腳,讓對方永世不得翻身。另一些人可能會想:你贏了又怎樣呢?我輸了又怎樣呢?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就有人說了,有些爭論只是以最后閉嘴者為贏,但那是你說的輸贏或至多世俗的輸贏。我的確只是希望我把事情做得對,做得符合我的心意。
四
我們還是回到“這個世界”。《1988》的主要故事是講陸子野開著一輛他入獄的朋友改裝的、1988年制造的車遠行數(shù)千里,想去接朋友從監(jiān)獄里出來,到了之后才知朋友已經(jīng)死去,他只接到了他的骨灰。這個最終目的作為故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路上,包括在路上的回憶和發(fā)生的事情。他回憶了自己過去的一些朋友,主要有兩個男孩:10號與丁丁哥哥;也有兩個女孩:他的初戀同學劉茵茵與飄族搭檔孟孟(孟欣童)。在路上發(fā)生的最重要事情是他遇見了那個做“特殊服務(wù)”的女孩娜娜,本來是一次偶遇,卻變成了結(jié)伴而行。
行車者的“我”(陸子野)把“這個世界”比作國道,它不是像高速發(fā)展的高速公路、高鐵那樣壯觀甚至豪華,而是顯得有些衰落、雜亂甚至危險:“國道就像這個雜亂的世界,在越無序的地方,我越能尋覓到安全感。這安全感的代價就是你要時刻集中精神,否則你就會被龐大的交通工具碾過。”而孟孟說,她是一個好女孩,但是剛剛來到這個城市,坦率地講,她不能保證她不會變,因為這個世界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陸子野不同意這個說法,說青蛙一定會跳出來,但孟指出,如果上面蓋住了鍋蓋,那就跳出不來了。如果正道上升的路被堵住,問題看來就比較嚴重了。因為如果機會公正平等,那么即便是失敗者也可能比較心地坦然;而如果是正道堵塞而邪路盛行,加上機會利益結(jié)構(gòu)固化甚至僵死,那么就可能所有人都心有不滿或者不安,乃至群怨沸騰。有才華的孟孟看來正是遇到了這種困境,她想在影視圈內(nèi)走正道成功卻發(fā)現(xiàn)近乎無路,后來“黯然轉(zhuǎn)身”成了青樓界的頭牌。
作品的時間背景大概是發(fā)生在1988之后20來年的事情,這也是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最快的20年,但是,在小說中卻是看不到這種繁榮昌盛的,作者關(guān)注的是另一面,是那些妓女、小偷、罪犯、流浪漢,是那些邊緣人、畸零人。這些人還在,并不因為經(jīng)濟發(fā)展就消失了,或者還在這種發(fā)展背景下更加突出了。他是在聆聽他們的聲音,訴說他們的愿望,他自己也努力加入其中,成為他們的一員。
并不是說這部作品就反映了中國全面的真實,但它卻反映了一個真實的側(cè)面,而且是一個我們理應(yīng)最關(guān)注的側(cè)面,借用韓寒的一個批評者所言,作者在此也是站在“邊緣、差異、被拒絕、不受保護、質(zhì)疑、冒險、失敗、縫隙和真相一邊”。如果說作家應(yīng)該有立場的話,這也是一個作家最應(yīng)選擇的一個立場。
五
如果說10號與丁丁構(gòu)成一種對比,那么娜娜和孟孟也構(gòu)成一種對比。娜娜沒有孟孟的那樣一種才華,她也沒有受過多少教育,沒多少姿色。她只是來到了一個小城鎮(zhèn),即便在她的行業(yè),也是處在比較底層的位置,不像孟孟一入此界就成為娜娜們的一個夢想和傳說。
娜娜是卑微的,甚至連她的理想也是卑微的。她想從洗頭店升到桑拿中心去。然而,她卻受到了來自各個方面的欺凌和侮辱。她和她的姐妹們也還想努力保持自己一點微薄的尊嚴,總想留一點特殊的東西給自己現(xiàn)在或以后真有感情、共同生活的人們,但她們的愿望總是落空。娜娜最后懷上了不知是誰的孩子,她決心做一次母親,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孩子生下來。她準備努力多存一些錢,養(yǎng)大她的孩子,讓其能夠健康成長,不像她那樣生活。然而,她還是不斷遭受挫折。陸正是在這個時候遇到了她。本來也是萍水相逢,但有一些事情感動了他,還有上述的一起被抓把他和她牽到了一起。他開始關(guān)心她,希望她能順利出來。他想:“不知道這個孕婦此刻在做或被做著什么。我想她只要亮明她的身體狀態(tài),她就能從里面出來。無論是多么面目猙獰的人們,除了他們指著鼻子罵我以外,我其實始終都能記得他們不經(jīng)意間的嘆息,我……(想那)是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本是同類的交流。當我想去挖掘的時候,大地馬上就把井蓋給蓋住了,說,朋友,你想都不要想。”
人們常常會掩飾甚至否定自己的惻隱之情。然而,這世間畢竟還是有憐憫。這種憐憫不應(yīng)是居高臨下的,而是你就在他們之中。這種憐憫還是一種懷念。在這本書中,憐憫是特別對著女孩的,而憐憫者則一般是男孩。最深的憐憫,應(yīng)該是向著最卑微者。當然,也不是滿世界去尋找可憐的人們,或者說,一旦開始憐憫就完全獻身。那是圣者之舉,而陸只是一個凡人。她的錢又一次被罰沒。他可憐她,但還是曾經(jīng)想悄悄離開她。在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先去找旅館之后,當“娜娜轉(zhuǎn)過頭去的那個時刻。我說不清是解脫還是不舍。我想,對于不相愛的一男一女,在一個旅途里,始終是沒有意義的,她的生活艱辛,我愿意伸手,但我不愿意插手。我有著我的目的地,她有著她的目的地。我們在一起,誰都到達不了誰的目的地。”于是他開車走了,但他還是懷疑自己這樣做是否對。他想:“我告訴自己,不能看不起娜娜, 不能看不起娜娜,但我想我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介意她與我同行。無論如何,這個人已經(jīng)在我的生命里過去了,唯—留給我的問題便是,我應(yīng)該是像期盼一個活人一樣期盼她,還是像懷念一個死人一樣懷念她。但這些都無所謂,長路漫漫,永不再見。”
然而,他和她又一次巧遇了。如果說這就像是命運的安排,那么最好就不要分手了。他細致地照顧她,尊重她,但也笑說:“娜娜,你千萬不要覺得我愛上你了。娜娜,你不會愛上我吧?娜娜說:“不會,不會,你放心,這點兒職業(yè)操守還是有的。”陸并不覺得自己的關(guān)照就純是施舍,而是想:“她也許也會是我建筑自己的一個部分”,因為她是如此的勇敢:自己都這樣了還敢把孩子生下來。最后她和他一起到了他的目的地。然而,當娜娜去醫(yī)院檢查身體時發(fā)現(xiàn)自己染上了艾滋病,她不告而別,陸開車尋找,在這座江城來來回回耗掉了10多箱汽油, 去了幾乎所有的旅館和桑拿,問了每一個餐廳和網(wǎng)吧,但再未找到娜娜。在尋找無果以后,他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兩年以后,正要出發(fā)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娜娜姐妹的一個電話,說有一個孩子托付給了他。
陸的朋友、接觸的人似乎都是失敗者。他說他并不是沒有成功的、活得很好的朋友,但他們一旦成功,往往就變得不那么讓人喜歡了,就不再是朋友了。并不是說這個世界就沒有正當?shù)某晒Γ瑳]有值得的歡樂,但成功者不寂寞,歡樂無需再安慰,急需注意的倒是那些落魄的人,是那近乎喑啞的聲音。梁漱溟曾經(jīng)問過一個問題:這個世界會好嗎?我們不知道,但我們至少可以說,只有當這些人也都生活好了,都有尊嚴有體面了,我們這個世界才算真的好了。
六
在路上的主人公那里有一種瀟灑,也有一種憂傷。在作者那些看似散漫憂郁的文字里還有一種情義:那是對已經(jīng)“倒在路上”的朋友的情義,是對一個風塵女子的情義。
陸子野還做記者的時候,有一次采訪一個非常成功的商人,這個商人說:“沒有人是永遠有情有義的。”他說在他的事業(yè)開始的時候,他是有情有義的,在事業(yè)壯大的時候,他是無情無義的,現(xiàn)在他成功了,又變成了一個有情有義的人。
這可能是一句遁詞。雖然無論什么時候有情有義都總是好的,但情義本身還是應(yīng)當一貫的,也是非常寶貴的,而落魄時的情義尤其無價。無論生活多么孟浪和潦倒,人還是要有情有義。這情是同情,就像上述對那些女孩。這情也是友情,就像陸開車跋涉5000多公里去看一個死友。這義也就是情之后的承擔,就是擔當。該擔當?shù)囊簿捅仨殦敗H藗儾⒉皇且サ教幇l(fā)現(xiàn)情義的對象,但卻可能路遇,而遇到了也就必須擔當了。
還有對自己的責任。個人的生活可能一段時間甚至持續(xù)地是潦倒的,但我們還是要堅定地站著。外在的生活可能是混亂的,但我們還是要努力在內(nèi)心保留一點清晰。看不見前程的生活是凄惶的,但我們也總還保留著一點希望。你也許不會多么留戀生命,更不會如何整天保健養(yǎng)生,但你也不會隨意冒險,隨便折騰,還是會力求好好地活過這一輩子。
無論如何,我們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還是十分重要。我們依賴于這個世界,但我們又需要保持自己的某種獨立性。主人公很珍視一種人格的獨立性。10號主要是行動者,而且常有負面的行動,招人反感的行動:“10 號的性格從小這樣,在他小的時候,周圍有不少人討厭他,但這就是我沒有討厭他的原因。”因為在他那里,也還有一種真實的特立獨行。
這種獨立性對喜歡思考與反省的人們尤其重要。陸聽丁丁說:“你懂得越多,你就越像這個世界的孤兒。”丁丁還告訴他,“有些事情可能所有人都覺得是對的,但卻可能還是錯的。” 但“當我剛剛開始知道什么是孤獨的時候, 我又被他們接納了。”或者說,同化了,消化了。“這個世界之大能讓你完全把自己洗沒了”。
獨立除了內(nèi)心的警覺,也還需要一些外在的自由條件。當主人公從拘留所里走出來,他感到:“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從高墻里走出來更好,雖然外面也只是沒有高墻的院子。”這句話可以是對外面仍不夠自由的批判;但這句話也可以調(diào)過來說,即“雖然外面也只是沒有高墻的院子,但這個世界上還是沒有什么比從高墻里走出來更好。”我們還是要首先爭取可能獲得的自由,例如人身的自由,防止對人身的無端限制與隨意侵犯,信仰與言論的自由,再進一步擴大其他方面的自由,雖然自由也不是無限的。
獲得獨立自由也需要自身的意志勇敢。小說中有一個隱喻,一粒種子生長啊生長,但被流沙纏住了20多年,被灌輸說自己只是一個植物,但后來他毅然往上一掙扎,其實也沒有很費力就離開了流沙,才知自己原來并不是一個植物,而是一個動物,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去向。他走前回頭看了流沙一眼,流沙說,你走吧,但別告訴別的植物其實他們也是動物。
今天擺脫了或正在擺脫思想羈絆的人們的一個任務(wù),恰恰是要告訴其他的人們,他們并不是植物,更不是螺釘;他們還要告訴別人,也時常反復提醒自己:我們也不僅是動物,而且還是人。
七
什么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娜娜說:“你說我們到這個世界上來—遭,不就是為了找個喜歡的人,有個孩子,這就可以了。”這可能是許多人的愿望。主人公所說的沒有這么具體,甚至更加低調(diào):“我堅信,世界就像一堵墻,我們就像一只貓,我必須要在這個墻上留下我的抓痕”,“我在這個世界里留下了東西,那我就死了都無所謂了,只要我能夠證明我來過這里,我就不怕死。我從來不覺得我應(yīng)該屬于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我們?nèi)サ秸嬲氖澜缰暗囊粋€化妝間而已。”也就是說,人生在世,只是為了留下一點痕跡。會不會最后還是其實什么都留不下?妓女也罷,偉人也罷。最后誰的痕跡也留不下?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這個世界是不是完全真實的?是否還有一個真正的世界?而我們只是走向這個真正的世界的一個過客?這可涉及到人類最悲哀、最無望的地方了。希望的一個途徑也許正是通過絕望。
在現(xiàn)在的這個“化妝間”或者說“舞臺”,我們其實就都是演員。我們有可能變換角色,也可能不變換角色;可能是主角,但更多的人、更多的時候還是配角;但我們都不妨努力演好這出戲。那個更真實的世界可能還要考慮我們在現(xiàn)在這個世界的表現(xiàn)。
這只是引申,但有一點或可比較肯定,那就是:如果此世的目的地不是那么重要了,或更準確地說,因為無法明確把握而變得至少我們故意不讓它那么重要了。那么,過程、或者說“在路上”就顯得很重要了。“在路上”甚至就成為一些人一種固有的生活方式。會不會是這樣呢,那些總在路上的人們其實又是最想有目的地的人們,或者說最有渴望或追求的人們?小說中如此寫到在路上的人們的觀感:
這是在路上,旅途上的黑夜除了蒼茫和畏懼以外,沒有什么好形容的,無論是多么奇異美麗的地方,到了這一時刻,都只留下一樣的凄然,有一些莫名亮著的路燈,光的深處不知道藏的什么,唯有一些集鎮(zhèn)和補胎店能留下一些安全感。在月色里,我能看見視線窮極處的遠山,黑壓壓的一座在深藍色的幕布里,我開始胡思亂想那些山里的人家,不知道他們守著群山能做什么,也許夫妻倆洗了腳以后窩在床上看新聞聯(lián)播倍感幸福。他們能遇上對的人么?他們?nèi)绾蜗鄳伲可嚼镉錾弦粋€人的幾率有多少?好在對他們來說,生活也無非是砍柴打獵,有大把的時間靜候著。當然我相信,移動著的人永遠比固定著的人更迷茫,我總是從一處遷徙到一處,每到一處都覺得自己可以把飾演了30年的自己拋去,找到自己性格里的 10 號,然后這就是我固定的戲路。我多么羨慕10 號,他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個地方。在我們這個必須不停遷徙的國度里,這比活著更顯得彌足珍貴,而我卻被每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一次次摧毀。也許照著他的樣子發(fā)展下去,他必然會被投進大牢,但是那又是一片十多年不變的環(huán)境,他擁有這扎扎實實的安全感,他雖然在這個世界里是亡者,但他在這片小小的土地上是王者,他連死都要帶走我一直冰封著的女人,我卻不曾怨恨他。
是的,盡有安居的人們,盡有在固定職業(yè)和固定地域中生活的人們,但也還是有在路上流浪、漂泊和跋涉的人們。行路者也許最終也還是無法確定自己的生活目的地,但他們即便是在路上,還是想至少找到一種心靈的安定感。
八
有一種小說類型或可就叫做“在路上”的小說,比如就以此命名的凱魯亞克寫于1957年的小說《On the Road》,又比如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
在西方,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一個年輕人開始反叛的年代,或至少是文化趨于明顯斷裂的時代。比如我們看《麥田守望者》的主人公霍爾頓,一開始就滿嘴臟話,對狄更斯的小說頗為不屑,認為是“大衛(wèi)·科波菲爾式的廢話”。然而,也就是這個看似放浪和不負責任的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還是對自己也屬于其中的“孩子們”有一種深深的同情和傷感,乃至于他的理想就是要做一個謹防正在狂奔游戲的“孩子們”掉下懸崖的“守望者”。在中國,這個文化轉(zhuǎn)變的時代來的也許要晚且和緩一些。但我們還是看到了“八零后”與他們前面的作家的明顯不同,他們更真實、更坦率,也更勇敢,我們也同樣看到了責任與憐憫在他們心靈中的生長,就像我們在《1988》中所看到的一樣。
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確并不盡如人意,甚至可以說還不是一般的不盡如人意,但我們對這個世界還是可以有所作為,可以努力地改善這一世界。我們可以努力地去消除許多人為的苦難,讓所有人都過上一種比較體面的生活:比如讓有才華的人們?nèi)缑厦蟼兡苷數(shù)卦谒齻冃膬x的領(lǐng)域取得成功,讓沒有特別耀眼才華的人們?nèi)缒饶葌円材軐崿F(xiàn)自己的合理生活理想,而這些都需要通過制度的改善來穩(wěn)定地予以保障。
2012, 在這樣一個似乎諸多變數(shù)之年,你也想和這個世界談?wù)剢幔蛘哒f,談些什么?我自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這其實是每個人自己的問題。的確,有很多比我們今天的一些爭論重要得多的話題,比如法治、比如民主、比如自由、比如公平。但愿我們的努力能使我們?nèi)蘸笤诨仡欀羞@樣說:2012, 希望開始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