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胡同51號

2009年6月4號下午，陽光很好，不熱。我第一次走進史家胡同51號院。就在前一天晚上，我接到讀碩士時的導(dǎo)師阿憶的短信：“明天洪晃邀請一票朋友到府上家宴，不如同去？”

老宅子自然是有大紅門的，就是章含之《跨過厚厚的大紅門》里提到的那扇大紅門，只不過已經(jīng)很舊了，有些地方漆都掉了。門口支了把白色紅靠背的椅子，坐了個老門房，慈眉善目，說話熱情，一看到我們，就起身招呼我和導(dǎo)師進院。

老門房的左手邊，還開了一家修車配鑰匙的鋪子，導(dǎo)師連聲稱“太亂了、太亂了”，又說古時候講究多，“城”就是“城”，專門住人；“市”就是“市”，只做買賣，不可能這么混雜著來。住家的邊上就是做小買賣的，這可成個什么樣子。我卻覺得這樣挺好，人間煙火，有市民意趣。

進門前，導(dǎo)師還不忘考考我：“你知道怎么判斷一座老宅子是過去王公貴族的府第，還是平頭百姓的宅院？”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又瞎猜是不是門口有沒有石獅子。導(dǎo)師得意地一指房頂上的瓦，說片瓦頂是尋常百姓家的制式，如果是圓圓的筒檐，帝制時代應(yīng)該是王爺?shù)母　？梢娺@房子過去是王府。

進了門，第一件事便是向洪晃求證這一點，她使勁晃腦袋，一個勁兒地說：“你想我在美國念的書，哪知道這個呀！”

這院子，即便是第一次來，也并不覺得陌生—不光是書里能讀到，光是出鏡也太多次了。2003年寧灜的《無窮動》就是在這里拍的，《魯豫有約》里許多采訪章含之和洪晃的鏡頭也是以這里的正房為背景拍攝的。一眼看去，只覺得院內(nèi)當(dāng)真齊整，齊廂房長長的屋檐，加裝了一道窗墻，窗邊是綠框，跟舊時王府的配色相若，只不過舊時王府是朱紅漆，窗邊加竹條。

章含之老太太已經(jīng)過世了，可史家胡同51號院還作為章含之的舊居，由獨生女洪晃住著。洪晃交友廣泛，那天的局來了10幾個人，有電視圈的、學(xué)術(shù)圈的、戲劇圈的，套句俗話就是“群賢畢至，少長閑集”。有第一次來的，也有老常客；有互相認識的，也有完全生疏的；有自來熟的，也有不愛言語的，共同點是都不拘束。

一張圓桌子，一條長桌子，長桌算是主桌，鋪粉色桌布，一塊布下來，并無拼接，平平整整，一絲不亂，10幾把椅子依桌鋪開來，東邊一排全是黑椅，西邊一溜皆是白椅。有意思的是，南北兩頭各擺兩張椅子，均是一黑一白，規(guī)整之中，又見點綴；對稱之外，不欠變化。桌上有啤酒、飲料、紅酒，人來了，撿個地兒就坐，倒上酒就喝。

洪晃作為主人，顯然很熟悉這樣的場合，知道該怎樣當(dāng)好一個女主人，張羅添酒加菜之余，很會調(diào)節(jié)桌上氣氛，有時大段闊談，有時安靜聽著。

說話最多的是張頤武，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張教授嗓音洪亮，語言規(guī)整，不管在什么場合說話，都如同在課堂上、鏡頭前。那陣子剛有微博這新生事物，張教授在新浪微博上很受歡迎，粉絲多，轉(zhuǎn)發(fā)率和評論量也高。在很多人還不知道微博為何物時，他就已擁有幾十萬的粉絲了。一群人圍著他，問微博怎么有這么高的人氣，還問他那“青年人要……”的語體是刻意經(jīng)營的考慮，還是自然為之的手筆。他淡淡一笑說，“微博早晚成為是非地。”那時候微博用戶還不多，口水戰(zhàn)和罵仗也少，張教授卻已有了預(yù)言。

那天說話最少的除了我就是史航。他穿一件墨綠色上衣，黑色短褲，窩在長桌的東南角。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間，史航忽然發(fā)話，提醒大家當(dāng)天是個非常敏感的日子。眾人一怔，才想起這日子這么多人能聚在這兒懷古詠今著實不易。于是，年長的說些自己記憶中的殘片，年輕如我這樣的凝神聽著。史航還即席作了一首詩：“念廿不忘此劫灰，當(dāng)年全是亦全非。白發(fā)漁樵應(yīng)猶在，青春游子未肯歸。水流舟在誰求劍，人去國空獨伏碑。天若有情天應(yīng)悔，悔將風(fēng)雨悶作雷。”念罷眾人也不評判，只是氣氛悵然。

我因是頭回進這院子，便趁眾人聊天之際不時走動，好奇地打量這院子里的一切。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棵海棠，植在正房門前，彼時滿樹都是青色果子。我從洪晃處看到照片，春天的時候枝頭的花開得繁茂，張牙舞爪沒心沒肺地溢滿半個院子。不消說，這也是一棵“著名”的海棠樹，多次出現(xiàn)在章含之、洪晃的回憶錄里和電視鏡頭中。

史家胡同51號原是章士釗先生晚年的居所。解放后，章士釗沒有應(yīng)國民黨方面的邀約離開大陸，反而與他的第二夫人奚夫人和兒子章可、養(yǎng)女章含之于1949年11月由上海遷居北京。起初，章士釗在北京沒有住處，他們?nèi)易≡跂|四八條54號好友朱啟鈐家中。由于兩家人口都比較多，居住甚是擁擠。

1959年，周恩來去看望章士釗，當(dāng)看到擁擠不堪的書房兼客廳時十分吃驚，連聲自責(zé)說沒有關(guān)心到，這么多年，竟讓章士釗借居友人家中。章士釗說無所謂，只要有個地方看書、寫字就可以了。回去后，周恩來立即報告了毛澤東，并且指示國務(wù)院管理局為章士釗找一處四合院住宅。后來章夫人選中了史家胡同51號院（當(dāng)時的門牌號是史家胡同24號），因為在東城住了10年，對周圍的環(huán)境比較熟悉。章士釗看了房子后認為房子太大了，自己一家住不了，便將第三進院分了出去。

章含之也在自己的傳記《跨過厚厚的大紅門》中回憶說：“母親選定51號院之后，周總理又鄭重其事地對父親說他請示了毛主席，這房子是送給父親的，感謝他對共產(chǎn)黨的幫助和合作。父親去世后，在北京的追悼會上，周總理又對我香港回來的繼母和美國回來的妹妹說51號院永遠是父親和他親屬的家。”

原來，早在1920年夏，毛澤東和蔡和森為湖南赴法留學(xué)生缺乏路費一事，曾向章士釗求助。章十分支持，立即發(fā)動社會各界名流捐款，最后籌集了兩萬銀元，全部交給了毛澤東。后來一部分用作赴法留學(xué)生的旅費，剩下的由毛澤東攜回湖南，作為開展革命工作的經(jīng)費。為此，這棟房子可以說是對章士釗當(dāng)年雪中送炭情意的報答。1960年房子重新修繕完工時，周總理特意請章士釗吃飯，并說：“行老對中國共產(chǎn)黨有過許多幫助，這幢房屋算我們送給你的。”章笑答：“我一生既無動產(chǎn)，也無不動產(chǎn)，要是收下這房子，我倒在解放之后反成有產(chǎn)階級的房產(chǎn)主了。”總理說：“那也好，房子永遠歸行老和家眷居住，由你們管理。”

從此，章士釗搬進史家胡同51號，在這里度過晚年時光，還在這里完成了《柳文指要》的寫作。1961年，在外孫女妞妞（洪晃）出生前一周，章士釗親手栽下一棵海棠樹。就是我現(xiàn)在看到的這棵。洪晃指著樹告訴我們：“母親還在世的時候，總是讓人把海棠果摘下來，做果醬。找人摘、洗、挑，工程很大，又酸又澀的，不夠甜就買糖，有人還說紅糖白糖都過百（元）了，能不甜嗎。”洪晃一面說，一面笑了：“我母親就是這樣一個講究人兒，講究到有時候，我這樣粗粗拉拉的人都覺得她‘矯情’。”

雖然語氣故作輕松，但席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洪晃對母親的追思。一對母女，一個是世家名媛，一個自詡“名門痞女”，但在母親生命的最后幾年，她們的心慢慢地相通。洪晃說她還記得有一次和母親長談，章含之望著院子里的海棠樹說：“我就像海棠樹的老樹干，你是樹上的新枝。看起來好像難以融合，其實我們的生命是始終連在一起的……”言至此，洪晃眼中亮亮，竟要下淚。眾人亦唏噓不已，卻不知說什么好。而我，腦中閃過的竟是《項脊軒志》里的句子：“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蓋矣。”少年時初讀此文，便覺得“亭亭如蓋”四字真妙，又酸澀又惆悵。如今面對著院內(nèi)這棵同樣“亭亭如蓋”的海棠，真真覺得非有切身經(jīng)歷人不能作此語。

最后還是洪晃自己打破了沉默，她揚揚臉熱情地招呼保姆布菜，一面介紹說：“菜是好園的師傅做的，這些菜都是當(dāng)年我母親親自教他們的。所以，也算是間接地請你們品嘗了‘章家私房菜’。”

那天具體吃了什么菜，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寫作此文時，還特地向阿憶、史航詢問，希望他們能夠幫助回憶這一細節(jié)。可所有人都忘了，只記得味道偏甜軟，不知是否就是當(dāng)年章含之的口味偏好。

說到這兒，不能不多提一句位于史家胡同53號、與洪晃家比鄰的好園賓館。它成立于1984年，賓館門樓上是鄧穎超的題字—“好園”，寓意“女子園”。53號院原先是和內(nèi)務(wù)部街甲44號的院子連在一起的一座有100多間房子的大院子，院子的門牌號是內(nèi)務(wù)部街甲44號。傳說清朝末年，賽金花的丈夫洪鈞曾住此院。后來又有人說此院曾是清朝大太監(jiān)李蓮英的外宅。其實李蓮英在北京根本沒什么外宅，都是后人杜撰的。據(jù)說愛國將領(lǐng)張自忠也曾在此居住過。解放后，此宅由全國婦聯(lián)接管，帥孟奇、鄧穎超、康克清等人都曾在此辦公。現(xiàn)在的好園賓館，則成了一個類似青年旅社的所在，雖然價格不算便宜，可由于環(huán)境清幽，氣質(zhì)獨特，交通便利，很受各地旅客特別是外國旅客的歡迎。

1973年12月，突破了重重阻力，章含之與喬冠華終成眷屬。周總理考慮到章士釗先生的故居需要有人照料，勸說喬冠華搬到史家胡同51號。

由此，史家胡同51號也見證了章、喬兩人風(fēng)雨相伴的10年光陰。章含之在書中回憶：“從初夏到深秋，我們常常在深夜的月下散步。時間久了，冠華統(tǒng)計出，走一圈院子是80步。在銀色的月光下，冠華幾乎是與白晝里全然不同的一個人。他沒有了好勝雄辯的氣勢，臉上常常有一絲淡淡的傷感。我常常想，不知道這世上有幾個人能真正懂得他的心……然而，又有幾個人看到過清澈如水的月光下的喬冠華？他是那樣沉靜，那樣柔和，而且那樣的憂傷。這時的喬冠華，只有這深深的四合院與我一起陪伴著他，聆聽著他傾吐內(nèi)心的感嘆。”

1983年，喬冠華去世后，章含之獨自守著這座四合院，直到2008年1月26日永遠離開。

章含之心目中的史家胡同51號，并非洪晃心目中的史家胡同51號。接受記者采訪時，她總說：“那是一個非常傳統(tǒng)的、精雕細刻的居住環(huán)境。那個地方你可以想象，應(yīng)該是很多大家閨秀出溜出溜走著小路，細聲細語在那兒說話的那么一個環(huán)境。”2010年1月20號，洪晃發(fā)表博文《史家胡同51號》，回憶了這個院子給幼年時的自己留下的印象：“文革的時候，史家胡同51號是最熱鬧的，這里成了很多人的避風(fēng)港，大部分是我爸爸家的人，有我小叔叔，北大一個數(shù)學(xué)系的高才生，學(xué)校武斗了，他就躲在51號陪我外公聊天，給我講小人國的故事……1973年，外公去世了，我9月份去了美國，史家胡同51號院就成了喬部長的家。據(jù)說那些年間的春節(jié)，51號又熱鬧起來，回到我小時候那種氣象，來拜年的能踩破門檻。那年頭沒有大款和老板，所以部長是非常值錢的，不像現(xiàn)在，說什么北京的部長能拿籮筐裝。但是那幾年我不在，我1977年夏天曾經(jīng)回來休假，可以體會當(dāng)時史家胡同51號的盛況。我家旁邊的55號是外交部宿舍，一天回家，突然從那院兒里出來一個阿姨，手里拎著一筐蘋果，沖到我的面前，死活要把蘋果給我，嘴里說著：‘問你媽媽好，問喬部長好！’”

對于喬冠華，洪晃一直客氣甚至疏離地叫他“喬部長”，覺得他是自己生命中的一個外人。那天的飯桌上，她對“喬部長”和母親之間的往事只字未提，反而興味盎然地講了很多生父洪君彥的感情故事。比如她講洪老先生面容俊朗，一直很有女人緣。和章含之離婚后，在東南亞旅行，還有一位在當(dāng)?shù)刈鰧?dǎo)游的女士對他一見傾心，后來兩人在美國偶又重逢，分分合合，百轉(zhuǎn)千回，最終在香港再度碰面，結(jié)為秦晉之好。洪晃甚至描述這位女士在與洪君彥戀愛期時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態(tài)，模擬老太太的口吻復(fù)述二人通電話的情景：“晃，昨天我發(fā)現(xiàn)，你父親送我的花兒都死了！難道他不愛我了嗎？”語氣中充滿了少女般的憂慮和撒嬌式的求助。這段故事本身就蕩氣回腸，更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八卦段子，加之洪晃神采飛揚繪聲繪色地情景再現(xiàn)，聽者無不前仰后合。

月上中天之時，眾人起身與洪晃告別，便這樣散了。聽了那么多驚心動魄的往事，就如這席一樣，說散就散了。真?zhèn)€是，“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

事后才知道，那幾乎是史家胡同51號最后一次齊聚這許多朋友。2009年，外交部發(fā)文要求洪晃一家騰出房屋，稱史家胡同51號是公家房。 2011年7月21日，洪晃發(fā)表微博透露已把史家胡同51號還給外交部，最終法院指定評估公司評估總維修費用80萬元，由外交部如數(shù)償還。洪晃一邊感慨“騰房是刨了我的根兒”，一邊安慰自己：“這個院子對我最重要的東西我都有了，就是我的記憶，這個誰也拿不走。”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院子里連同海棠樹在內(nèi)的四棵樹，她說那些樹都是有故事的，房子的新主人肯定容不得它們，“誰也不愿意搬進來的時候心里不舒服”。

這就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走進史家胡同51號的故事。后來我甚至不曾去過那條胡同，更無從知曉那棵海棠樹現(xiàn)在還好不好。